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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狗原本还有些浑噩,像被一阵惊雷劈中似的跳下栏杆,把前来寻他的斑游那句“时机未到”送进湿热的暑风中,片刻间已被烘烤成齑粉,散落得无迹可寻。
宋老狗在眉禅镇待了许多年,曾侥幸见过一次高澜人。——他从未见过那样野蛮骄横的民族,他们脸上涂着厚厚的胶彩,撕心裂肺地像野兽似的吼叫。他们不畏惧刀枪,他们的神会保佑他们灵魂永存。
高澜人对中原人来说,本是遥远而神秘的异乡神话,如今不知为何,竟然绕了海路,不远千里到欢喜国经商。
若只是一心为金银,为何不去临近的太平国,反要冒着海难风险到欢喜国来?
宋老狗三两下,踩着窗棂和房檐下到了地面,他顺手捡起一个不知是谁掉下的斗笠,压下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忽远忽近的跟在那个高澜人身后。
那人身材十分魁梧,一身力能搏虎的健硕肌肉,脸型方正,咬肌发达如猛兽,眼神锐利得像是能看穿人的内心,身后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包袱和一把宽刀,腰间挂着一排壶嘴糊泥的巴掌大酒坛,一面动着嘴唇装作正在唱歌的样子,一面不时地左顾右盼。
宋老狗靠近那人那人时,能闻见一股似曾相识的独特气味,他和茶糖有几分相似,却又并不相同。
他不敢靠那人太近。高澜人有时比起人更像一种会说话的兽族。他们对周围的气氛变化十分敏感,自诩受神保佑,能感知万物生死。
况且高澜人受宗教影响太重,一思一想都和自幼受礼乐教育的中原人不同,根本无法对话。你跟他说花城楼子,他跟你说屁股瘊子。每每对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要不是他们的眼神实在瘆人,倒是十分的好笑。
围着敕建月神庙的围墙转了半圈,宋老狗终于确认:这人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去看王城的城楼。
此时的城楼上只有几个把守的官兵,和十来位拉琴奏乐的歌女,那人的眼睛却不像欢喜国人总是盯着歌女乱看,反倒是盯着那几个满脸困意的官兵。
他盯着那人的方向出神,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宋先生。”那人的声音温婉如初见,只是透着些许仓促间弥生的内敛温厚。
是艾祝。
她穿了一身白衣,身后跟着数十名同穿白衣的同门。
不过几日不见,她似乎一夜间长大了,看着她的脸,宋老狗却依稀看见了枕山的影子。
“艾女官。”宋老狗轻轻躬身行了礼,周围又响起恼人的窃窃私语。——欢喜国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轻佻下贱之人才会在这时候上街游荡,哪怕今夜本就是通宵达旦的月神祭。
艾祝本就明艳,在月光下更显得楚楚动人,所过之处总会听见吞涎之声。好在她周围的白衣同门腰间挂剑,随时准备砍掉伸向女子的脏手。
艾祝引颈搜寻,不解地开口:“怎么不见那位公子?”她的双颊微微泛起害羞的红色,把宋老狗刚刚建立的“枕山”印象顷刻打破。
他说不好艾祝是不是对长相安有些男女之意,但长相安恐怕是早已打定主意终生不娶。
“他已经睡下了。”宋老狗开口笑问:“你可好?”
艾祝回了个勉强的笑容:“不好,但……”她微微低下头,等到再抬起时眼睛里已满是泪光:“枕山做了她的决断。我为她至交,为求天地不忘其心,也只能做出决断回应她的愿望。”
宋老狗看着那群白衣点了头,为了保全双手,忍住了没去摸摸艾祝的脑袋。
两人许久没再说话。等到艾祝调整好了心绪,却看见宋老狗正观察着那个高澜人。那人卸下腰间的一个酒壶,用小刀砍断壶口,大口饮下。
艾祝顺着视线看了过去,向他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他们啊,都可古怪了。”她皱了皱鼻子,轻声说:“从来都不和当地人说一句话。”
“哦?我听人说他们到此经商——不与人打交道,那是做的什么生意?”
艾祝摇了摇头:“我也并不太清楚。我们曾托过他们采购一种中原少见的草药,被一口回绝了,还说中原人不配用这样的灵药,还惹得大家义愤填膺的。听说,他们好像只做大宗生意……总之古怪得紧。”
“大宗生意?是些什么东西?”
她叹了口气:“谁知道呢。这儿的边境不比那边的太平国,花点银子没有运不进来的,”她的话里满是失望,但又怕自己冤枉了无辜的人,又补充道:“应该。”
宋老狗又问:“可听说过他们和官员有来往?”
艾祝思索片刻:“那倒没有,从没见过他们和官府来往。他们大多是和本地商行打交道。在港口拿了商契、盖了章,交了货、领了钱便走。偶尔见了这儿的人也是躲着走,过夜都要睡在船上……”
宋老狗更觉得奇怪,又听见:“说起来,他们行踪十分蹊跷,经常不知为何去而复返,一直在海岸附近徘徊……”
艾祝仍在说话,但宋老狗并不太能听得进去。
高澜人举止蹊跷,也并不奇怪。但是他们究竟在和什么人交易?
又为什么要违背神谕,千里迢迢的来到他们不愿意靠近的中原城市呢?
宋老狗只觉得自从他在代王府醒过来之后,脑子里出现的就只有疑问。
这些问题并没有让他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反而让他兴奋得不觉得困倦。
尔虞我诈的世界里,也是山外有山,人上有人。
游船的队伍声嘶力竭地走向王城城楼前的丹陛石桥,那个高澜人轻轻吹了几声口哨,人群里两个黑影随之而动,三人一齐掉队闪进了桥下的黑影里。
宋老狗来不及和艾祝告别,纵身爬上了丹陛前的石幢。
横架在流水上的六座丹陛石桥是天仙大街通往王城的唯一通路,中间两座略宽,是帝王才能走的王道。桥头一字排开站着一行金盔金甲的侍卫。
过了桥便是立着真身的城门前广场,其后是高大的王城城门。城门修筑的十分气派,但却不如花都的城墙那样厚重高大。王城内,十步设一岗,戒备森严如阵前对敌。
三人个个身手矫健,一路顺着城墙外的墙根溜过,借着飞爪与草绳,攀上了王城城墙外的月神塔。
月神塔本是用作焚香祭告月神的祭器,但自从花都走了水,便下令封了月神塔,改在月神庙祭香。那座塔上满是尖锐的棘刺,喻以众生皆苦难,唯度月飞升可得解脱。
这漫壁的苦难,扎的三人鲜血如注也不敢停留。
月神塔与王城城墙平齐,三人爬在窗台上,踮着脚尖,向城内窥视。
他们眼神都如那个男人一般阴鸷,看向王城的眼神如同看着杀妻夺子的仇人,
宋老狗在阴影里移形换影,如同幽灵一般躲在屋顶下静静的观赏着那三人的一举一动。
他们从包裹里掏出了一卷牛皮纸,用石笔草草的画着欢喜王城的地图,不时在旁边标注一下奇怪的文字:那和中原的文字截然不同,像一长串形状各异的爬虫,笔触时而圆滑时而四方有棱角。宋老狗瞪大了眼睛才看清他们写的是一连串的图形符号,方、圆、柄、角、线点相混,原始的几乎不像是文字。
宋老狗曾见过一次太平军缴获的高澜战报,大概能猜得出,眼前这三个正在飞快地记录王城城内的守备情况、——这让宋老狗心狂跳了一拍。他不知道高澜是在暗中筹划什么,但从他们的眼神来看,绝不是什么善事。
不知是高澜人生性所致,还是欢喜国的斥候异常敏锐,桥头的几个守卫若有似无地看了月神塔一样,然后交头接耳的模样吓坏了三人。三人一边祷告一边将草草画就的图纸收好,翻身下了楼,没事人似的混在游街的队伍里。
他们审慎地观察着是否有人去到那个月神塔上,登了一刻的时间,也不见一点动静,便心安理得地入乡随俗,享受起异乡的盛典。
宋老狗在没遇见艾祝,或是那抹声势浩大的白衣人群,他一直跟在那三人身后,听他们说话希望获得一点线索。
三人显然认为高澜语是世界上最高不可攀的语言,一点不担心会被其他人听见,况且中原方言混杂,谁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高澜语,还是其他说明偏僻地方的方言。三人又都喝了点酒,说话的声音十分呱噪。
只是宋老狗的高澜语颇为生疏,眼前这三人连珠炮似的高澜语让他应接不暇,他只能全神贯注地解析他们的一字一句,但往往还是全无收获。
高澜语或许在其他人眼中和方言无差,但宋老狗却总能一下就分辨出来。可能是因为他自幼在尘世摸爬滚打,能听得出话中微小的情绪,也能分辨出那些不起眼的弦外之音。
高澜语本身又十分特别,语言中自带一种敬畏天神的崇敬感。但若是说起敌人,语气里又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原始杀戮之感。
他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只勉强地听懂了一句话:“他今晚就会到‘远野’来。”
这句话他们反复说了几遍,只是语句普通的陈述,却在他们的对话里显得如同是在相互鼓励。
这位要到远野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远野,是花都当地一家不显山不露水的客馆。他与客栈不同,会为每个客人准备一个独门独院的四合院,是只有到花都销金之人的首选。
会住进这种隐蔽住所的,想必也不会是恰好路过。
还有一个在他们嘴里频频出现的词,让宋老狗非常在意。
——“巴达沙戈”。
从三人碰面开始,这个词就像一个暗号一样,不停出现。
宋老狗只能勉强推断出来,那不是介词副词代词之类毫无实意的词汇。
那是一个名词,他可能代表着高澜人到此的缘由,也可能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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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狗回到凤来楼的时候,天边升起一抹模糊不清的白色光雾。
他问斑游和雪兰知不知道“巴达沙戈”的意思,雪兰说不知道,斑游让他不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