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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艾祝安静得像不存在。
她仍满眼是泪,一动不动地望着枕山。
他们就站在祭台下,站在离枕山不太远的地方,看着她慢慢的升到柱顶,然后“哄——”地一下,被大火吞噬。
烈焰对她绝美的皮囊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轻易地将她燃烧殆尽。
在与人间诀别的时刻,枕山保持着祈祷的姿态,身姿挺拔,神态自若,不悲不喜。
当地百姓窃窃私语:听老人说,这飞升最是恐怖,飞升者由人成神,要吸纳月光精华,历百般痛苦,因此飞升者往往面部扭曲,狰狞异常。如今看来,也没那么邪乎,倒还轻松。
大约是在这个时候,欢喜国的红衣士兵开始轰赶闲人。百姓见了红衣,就再没了看热闹的兴致,屁滚尿流,腿肚子打晃地跑了。
宋老狗在人群推搡中摇头晃脑,左顾右盼,显得不像什么好人。
他在不经意间看见一个人,那人也把自己的五官藏进阴影,有股欲盖弥彰的阴谋味道。况且,那人身材高大、鼻子高挺、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诡异的腥味。——像一个高澜人。
那人如泡沫幻影,转瞬即逝,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
四下立时弥漫起恐慌与不安,人们因为官家的命令急流奔溃。只有艾祝显得与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
她只是站在那,任由人群如奔流冲撞。
艾祝是枕山最后的“亲眷”,叱令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即便马上要来的是刀山火海,她也不会挪动半步。
宋老狗并不愿意因为这件事而引人注意。他们来花都本就目的本不单纯,还是别太招摇,更不能引起官府的注意。
他拉起长相安的衣袖,随着奔逃的人流,躲进了一处不太显眼的角落里。
这个死角没有烛火肯赏光,阴暗的一塌糊涂,但好在能清晰地看清祭台前后的一举一动。
长相安似乎有些怕黑,但还是强作镇定地要宋老狗看看艾祝的处境是否安全。
宋老狗一面腹诽他只知道担心漂亮小姑娘,一面向艾祝望去。
艾祝被四个神女祠的信众簇拥着,面沉似水地看着不再呼吸的枕山。
宋老狗:“她自有她的归属,不必担心。”说完又用下巴指了指艾祝的方向。
长相安顺着目光看过去,见艾祝有了人陪伴,才露出了安心的笑容,点了点头,递给了他一包豆腐皮包子,似乎刚出炉不久,还是温热的。
宋老狗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大口地吃了。
可能是吃了三个月酥饼的后遗症,他仍是吃不出这包子的好坏,但难得是热的、新鲜的。
宋老狗吃东西极快,颇有野狗夺食的气势,看得长相安比自己吃到嘴里还愉快。
或许是被盯得不自在,两人又靠的极近,宋老狗一时兴起,,十分没溜儿地用他黢黑的手,把最后一个豆腐皮包子塞进了长相安的嘴里。
长相安吃饭向来是细嚼慢咽的,一只蟹腿都要分五口吃,别说包子,怕是连整个的桂圆都没进过口。
如今被勉强塞了个包子进去,唇间还有小半个尚露在外面。
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宋老狗十分善解人意,要帮他再拿出来,谁知道长相安突然像宋老狗似的咧了咧嘴,鼓起腮帮子把包子嚼了个细碎才咽下。
宋老狗心想完了。
这要是回了京城,代王殿下的宫廷礼仪怕是得回炉重造了。
原本以为会很快结束的祭典仍在继续。祭台上的熊熊烈火愈演愈烈,阵阵烟尘滚落下,让整个祭台恍若人间地狱。十四根铜柱像十四盏招魂灯,无声地责问着天地神明。
烈火身前,一个高帽太监手捧杏黄色圣旨,用古怪的声调大声念诵着什么。
满纸荒唐不经的胡言乱语被念得阴阳顿挫,响彻大地。
长相安专心地看着艾祝和枕山的方向,宋老狗却时不时的向祭台后方的偏殿偷窥。
那里刚刚停进了一抬红色小轿,轿顶用珍珠玛瑙翡翠绿松石装饰得像碗精致高档的八宝粥,四面的轿帘质地不凡,隐隐地透着霞光。
轿子里坐的,正是萧鹬。
他穿着一身春风得意的红色蟒袍,脸色白皙红润,额头饱满,唇丰齿白,双目含春,眼睛里亮晶晶的。这种模样在他人眼里,往往讨人喜欢又令人忍不住钦佩。
但在宋老狗的狗嘴里,却只剩下虚伪。
他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但眼神每每看向萧鹬,神经都会情不自禁地紧绷起来,以备随时可能出现的变脸或其他意外。
萧鹬并不知道有人在黑漆漆的角落腹诽他,脸上和善的笑容在仪式主事眼里简直就是如天神般的仁慈。
宋老狗离他们的位置不太近,只能努力全神贯注地偷听他们说话。
“跑了?”萧鹬的声音温润如夏日的及时雨,却也不失威严。
“跑了。”答话的是那个长发的主事,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施礼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颤颤巍巍地哆嗦着答话。
“哦。”一个背对着宋老狗的人开了口,声音像干涸多年的河流长出的营养贫瘠的矮树,“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个丫头片子死了就好。”
“正是。”萧鹬喜上眉梢,仿佛正在讨论什么的天大的喜事,“刚刚的飞升大典全劳秦总管督办,果真一毫一厘不错。”
秦总管并不承萧鹬的好意,懒洋洋答:“事也办完了,咱家也要回宫交旨了。”说完,头也不回,快步上了轿辇。
“秦总管慢走。”萧鹬微微曲身点头,目送了秦总管一段,转而看向那个仪式主事,他并未笑,嘴角却带三分笑意,说:“你的事,自有体察司的人与你分辨。你若找得到那个罪魁祸首的胖子便好,找不到……那就只好按律法处置。”
主事的当时愣在原地哭了起来,萧鹬颇为怜惜地看了他一眼,上轿放下了布帘。
轿子缓缓抬起,宋老狗听见了萧鹬说的最后一句话:“若你这阉贼非我王近臣,我非生啖君心不能解我之恨……”
宋老狗突然嘴角笑了一下。
他无比熟悉的谎言世界无处不在。
就连这两日,也只有枕山说了真话——她想死,且她必须死。
那是将死之人,无以为继的临终之言。
就连看似单纯绝不会说谎的艾祝也是一样。——她早就知道枕山必死的事实,只是她不愿意相信,她用谎言包裹自己,希望能获得一个能扭转现实的奇迹。
她的天真善良,成了她必须撒谎的原因。
她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她只好撒谎,用话语扭转她所理解的现实。
但,现实总是无法遵循幻想的轨迹。
希望一切结束后的艾祝,不要和他一样,选择一条最糟糕的路。
祭祀在礼部官员的钟鼓歌声宣告结束。
天慢慢的亮了起来,月亮全程都没有从云层里露过面,也不知道欢喜国的这套复杂仪式的虔诚,月神究竟有没有看见。
宋老狗再也没有看见高澜人的身影,他把长相安送回子归客馆休息,长相安吹了一夜冷风,咳嗽的阵势又起,被宋老狗严词谢绝了再次出门的要求。
宋老狗越来越难把长相安放在官老爷之类的尊敬地位上,自从离开了萤岛,离开了斑游的势力范围,长相安就再也没有了身为王爷的自觉。
万事他做主,事事不操心,根本没有斑游当差时候,动不动就一通比划、耳提面命的意思。
来花都也一点都不像来访查实情的,心态更像来游山玩水吃美食的,但碍于身体不适、吹风就倒,现在只得在客馆当睡客,彻彻底底做个诸事不管的卧床闲人。
时间长了,宋老狗自然忍不住试探性地揶揄对方,长相安不但不生气,还每次都摆出一副非常开心、下次再来的模样。
宋老狗就更说不好,对面是只吃肉不吐骨头的笑面虎,还是只蠢老虎。
反正脑门上的“王”字是锃亮的。
长相安还没睡着,艾祝就找上了门。
她显然经过了一番放肆的哭泣,眼皮肿的老高,任谁也看不出这张脸的主人曾是个动人的美人。
“宋先生,我想请你,为枕山主持下葬。”她似乎很不清醒,像是要肯定自己似的点了点头:“如果枕山在天上和我说话的话,一定希望你来。”
宋老狗很困,但还是答应了。
枕山的事,是个没人管的闲事。他虽然救不了枕山的命,但至少想引引艾祝的路。
他从前从不爱管闲事,他怕惹祸上身,更厌恶自己会跌进别人的圈套。
但,长相安似乎最爱管闲事。
迷路的小姑娘他要管,偷他东西的小偷被处死他要管,别人家传的锈刀他也要管,就连艾祝哭的难堪被人嘲笑他都不能坐视不管。
他到如今都看不穿这些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虚假表象。
他是长相安的影子和棋子,至少要有样学样地学个三分。
他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长相安安心睡。
长相安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明亮的月光光芒,送他们出了门。
“我知道的。”艾祝带着宋老狗穿过护城河向北走去,“她一直厌弃这里的肮脏。”
“这里配不上她。”
“但是,人还活着,不是总比死掉好么。”
艾祝的语气平稳如水面,眼泪如同她的悲痛倾泻而出,却没有一点声音。
宋老狗和艾祝边走边说话。艾祝给他讲了许多欢喜国的传说和旧闻,他们缓慢地一答一问,迎着朝阳向前走。
“你和枕山认识很久了吗?”
“嗯,我们同在一个教养嬷嬷的教导下学习。那时,她不过五六岁,我也差不多的年纪。她那是就跟现在一样,又美丽又聪慧,出身又尊贵,是我们女孩子眼里的英雄。枕山爱读书,我那时常从父亲给她读。我不如她聪明,搬空了父亲书架上的一整层,就被父亲发现了。父亲见了她也喜欢得要命,特别准许了我可以随着枕山进,一来二去,我们两个就这么长大了。枕山的母亲死得早,只有一个父亲陪在她身边。她小时候最爱给我讲她父亲是个大英雄的故事,我爹也说她父亲,也就是绮王非等闲之辈。谁想到,我父亲走了没两年,绮王叔父家就被灭了门。当时我便一直祈祷,祈祷月神留枕山一条生路,我愿终生吃素,再不婚嫁。”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后来我听说,灭门时枕山正在王宫里陪伴太后。枕山是太后的孙女,一向最受太后的宠爱,有老人家庇护……定然不会错的。”
“可还是……”
她用尽全力克制,使得这个故事不那么跌宕离奇。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她的神情比刚刚更僵硬,就好像正在心里反复的告诉自己“我要坚强”。
“神女祠呢?”
“那原本不过是供大家栖身的地方而已。”艾祝的眼神一点一点的暗下去。
“你之前有没有和枕山讨论过神女祠的事?”
“有,她说我们这种儿戏的做法是不行的。”艾祝忽然笑了,“她还说,能对抗月神的,只有……”
她的眼睛一点点地亮了起来,嘴角的僵硬也慢慢和缓。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山间的风轻轻穿过,将道路上的尘土吹向远方。
枕山的墓地十分简陋,只是紧挨着其他穷人的一个小土包。
枕山虽贵为公主,但既然已经飞升,人间就再也没有庸琉或是枕山这号人物。她只剩下一个名叫“清凉真人”的牌位,被太后供奉在佛堂里。
宋老狗捧起一湾土,朝焦黑的枕山脸上缓缓洒下,其他人也缓缓跪下,一捧一捧地用黄土覆盖枕山的遗骸。
宋老狗本以为自己早已没有了眼泪,当他靠近枕山那焦黑得无法分辨的脸时,他还是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泪。
一个那样清醒克制而美丽的女孩子,面临生来就要遭遇被抢夺的命运而无处安身,如今还因莫须有的罪名,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化为焦炭。
她全程都是安静的,忍耐着疼痛与苦难。
为她送行的他们,也只好不发出一声声响。
默默地,为枕山送行。
天空忽然下起一阵小雨,不知道是要冲刷掉枕山存在的痕迹,还是在为她送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