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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缠死了。
走的很安静。
老狗马不停蹄地把她送到了孙账房那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孙账房皱眉把着脉,摇了摇头。
阿缠躺在冰冷的几案上,小脸挤做一团,迷迷糊糊的叫了一声“哥哥”,然后垂下了抓着阿纠的手。
阿纠不相信的大喊,抱起阿缠跑了出去。
他还是个孩子,只知道人命低贱,却不了解人的脆弱。
看着阿纠把蒙汗药倒进锅里的时候,老狗有一瞬间想阻止他。但是,老狗知道,那没有用。她躲得过今天,也躲不过明天。
你最亲近的人要害你,你还能躲到哪去。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应该作壁上观,冷眼看别人的喜怒哀乐。
尽管这样的事,每一天都在太平国西北的那些普通的边陲小镇轮番上演。
他还是没办法像块石头似的不为所动。
老狗向孙账房道了谢,像往常一样交了一百钱的诊费,顾不上和孙账房推辞,转身大跨步地追了出去。
阿纠蹲在门口,头埋在阿缠深灰色的布裙子上,哭成了泪人,老狗也随他蹲下,摸了摸他的头。
不远处戏台上的咿咿呀呀的演着《霸王别姬》,刀横在花旦的脖子上,半天也抹不下去。台下围着团团的人群叫喊着,谁也没有在意阿纠的哭声
“别哭了。”老狗难得有些温柔,“如果下辈子还是她哥哥的话,要努力两个人一起活下去,给妹妹买好看的裙子。”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地往阿纠的衣袋塞了一小袋钱。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阿纠似乎听不见老狗的话,抱起冰冷的妹妹,出了眉禅镇。
老狗想陪他走一程,却被人一把拉住了。
来人是衙门口的陈官爷,看着他笑吟吟的脸,老狗知道准没好事。
“狗爷,怎么穿的这么少就出来了,没去看戏?”陈官爷抱拳拱手,谄笑着凑过来。
老狗心想,刚看了出生死大戏,还在咂莫滋味呢。
眉禅县的官爷一向对他客气,这是父母官胡县令的要求。
去年上面派了监察御史来眉禅县,胡县令连连出错,险些丢了命。老狗凭口舌替胡县令解了围。
不仅保住了胡县长的命,还白免了眉禅县一年的赋税。胡县令转脸就笑开了花,有意将老狗收入麾下。
可是老狗呢,毕竟还是个十五六的少年,又自幼众叛亲离,宁愿四处逢迎周旋,也不愿意找个大人物投靠。
到底还是信任不了别人,担心别人利用完了自己,再暗地里给自己捅刀子。
老狗像往常一样,用笑容包裹住戾气,周到的回礼,半揶揄说:“我这不是怕您随时有什么吩咐,侯着您呢。”
陈官爷急忙摆摆手,“我哪敢吩咐您?还不是那位大人找您。”说完,拉着老狗就往乐开怀酒馆走。
乐开花酒馆是眉禅镇有名的酒馆,出产青烧酒的清冽甘甜,每年九月,新茬酒一酿好,闻名而来酒客多的眉禅镇都住不下。
陈官爷轻车熟路的带着老狗上了乐开花酒馆的二楼。临窗的桌子上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正是眉禅县一把手胡县令。
老狗的印象里,胡县令就是个昏庸的贪官,无非借着官职捞油水,大小事都要靠那位师爷给他出主意。
这次没看见夏师爷的人影,老狗不去问。
先是满脸笑容的胡县令请了安,又故作无知的开口说:“不知胡大人叫小的来是有什么吩咐?”
胡县令见老狗开口问他,就要顺着老狗的意思往下说:“是这样的,枫ch……”
窗户外面传来一阵有节奏感的咳嗽,打断了胡县令。刚到嘴边的话,胡县令又给咽了回去。
原来,师爷正在隔壁听着他们说话呢。
不过,他一个平头老百姓,穿官衣的在他面前躲躲藏藏的干什么?
胡县令在这眉禅县从来都是被逢迎的。
加上喝了点酒,师爷那两声咳嗽,在胡县令的耳朵里,成了对他人格威严的藐视。
一时间,大人威严发作,把事情一股脑的说了。也不管师爷怎么咳嗽,还叫人给“隔壁那个肺痨病”送了一壶茶。
胡大人说了很久,期间还邀老狗同喝了几坛酒,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了几遍,老狗十分有耐心的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向胡大人请教。
“没错,就是要你去一趟观野,送几匹马过去。”胡大人终于理清了思路,言之凿凿的要求。
观野?送马?胡县令这是要派我去偷卖军马给北戎?
观野原本是太平国前线附近的一个小集市,归兵部管理,后来战乱太频,根本顾不上那块守不住的巴掌地方。久而久之,成了边境有名的地下黑市。
要知道,不说叛国,单就私卖军马就够他掉脑袋的。
太平国早就下令:太平国境内的成年马匹,一律收归国有,战时以备征用。
最后就都收到了那些靠近前线的大小官吏手里,其中也就包括胡县令的亲戚枫城的赵太守。
最近北戎的军马损失了不少,要是接机偷偷卖一些给北戎,敲一笔竹杠,一辈子的吃喝就不愁了。
看上去倒是很诱人。
老狗心里清楚:自己回不来的可能性更大。
一是,北戎和太平国打了十几年,早就视彼此为世仇。看胡县令的笑模样,赵太守的要价必然是狮子大开口。
这要是马送到了,北戎一翻脸把送马的人杀了,怪不值得。
二是里通外国可是重罪,被抓到可是要诛九族的。就算没被抓到,为了顶上私盗军马的罪名,也未必能活得了。
前前后后都是诛九族的死局。
虽然他早就没有九族可诛了。
“谢…胡大人信任。”老狗眯起眼睛,吐着酒气醉醺醺地说:“自从我六年前来、来到眉禅镇,大人一直对我颇、颇为照顾。为了大人赴汤蹈火,那都不在话下。但您要我去观…野,这可为难我了。”
说着又眼睛发直的摇了摇头,说:“观野可是直属兵部啊,我一个没有户籍令的人哪进的去。”
拒绝的有理有情,吹嘘的恰到好处。
胡县令也是真喝大了,跟老狗称兄道弟的,拍着老狗的肩膀,喊着:“没事~有哥哥给你撑腰!”
老狗扶着胡县令的腰唱着歌,两人一道下了楼,师爷在一楼冷眼看着装醉的老狗,冷哼了一声。
老狗一眼都没看师爷。
因为师爷身后不远处,站着那个带玉的生脸儿。
今天是元宵,不设宵禁。天色已经暗成了墨色,高沉的天边挂着一轮不太圆满的月亮。
那个公子哥还是那一席青袍,但没戴银冠,只用暗竹纹的发带束了发,眉间带笑,双眼微阖,俯身和卖糖人的小童猜拳。
月光下,公子哥的脸变得柔和而神圣。
老狗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师爷身旁的打手王三就不怀好意的开了口。
“狗爷喝多了?”
“我还…能喝!能喝…”
老狗知道,考验自己演技的时候到了。
“狗爷这么多年没拉过女孩的手,今天看着个大男人直勾勾的发愣……”王二脸上露出恶心的微笑。
“放屁,我今天还拉了…”虽然是个六岁的女孩。
“得,知道狗爷一向胆子大,上九天揽月…”
“下…九河捉鳖,我知道。”
“那您敢不敢,把对面那位爷的荷包弄过来?”说着,王三冲公子哥的方向努了努嘴。
“您这么好的口才,只要开口,这点事肯定手到擒来。”
胡县令醉了,师爷默许,王三早就看老狗不顺眼,憋着劲儿要看他出丑。
老狗要是开口要了荷包,那位公子看着性子仁厚,倒是可能会施舍给他。
但是,荷包在太平国是常见的定情信物。
要是拿了,这位公子哥没几天拍拍屁股走了,这个荷包会成为他永远的笑柄。
要是拿不到,他又会被说是怂蛋一个。
真是无聊。
老狗装作努力睁开眼睛的样子,仔细瞧了瞧:那人腰上确实有一个荷包,绿底儿金丝线的,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什么。
荷包旁还系着两个比铜子儿稍大的玉珏。
风儿挂过,叮当作响。
老狗裂开嘴笑了笑,摇摇摆摆的走了过去。
那位公子哥似乎从没见过糖人,围着糖人铺子绕了三圈,也挑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个女装书童也在,正和公子哥背对背隔着几米远站着,监督着一个老师傅捏面人,还用明显的京城口音,嫌弃人家捏的不够精细。
完全没注意到老狗挪到了两人中间。
老狗自认没有什么长处,只是身法极好,从小到大从没有闯了祸跑不掉的时候。
那个公子哥背后不设防,他只要在一瞬间从死角里解下荷包,就大功告成。
只是他实在不愿意偷东西,解荷包的时候,顺势往腰上的束带里塞了一块碎银子。
银子塞进去了,荷包没解开。
公子哥转了头,和老狗四目而视。
他看见了全世界最干净的眼睛,和最糟糕的笑容。
也看见了雪兰看着面人,兴奋的往后退了一步,一剑鞘戳在老狗后腰上。
老狗向前踉跄了一步,几乎要贴上公子哥,嘴唇擦着公子哥白嫩光滑的脸略过,心思却全在解荷包上。
公子哥悄悄拽开了系着荷包的母线,老狗抓着荷包掉头就跑。
他没看见,公子哥对不远处黑暗里的刀光摆了摆手。
也没发觉自己手里,还抓着一只玉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