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酩酊

九尾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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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无风一觉起来,天已大亮。丫鬟青萝候立门外,要帮他穿衣梳头,谢无风婉拒了,草草梳洗,便去推隔壁的门。

    他笑着,“懒虫,起了吗?”

    没人回应,纪檀音的房间空空荡荡,床周的纱帐已挂上银钩,天蓝色铺盖叠得整整齐齐。

    谢无风正自疑惑,服侍纪檀音的丫鬟绿萝进来给香炉添料,娇羞地对他行了个礼。

    绿萝会些浅薄武功,进雄图镖局之前,和爹爹以卖艺为生,莲花落唱得婉转动听。由于经常在外行走,无常客的事迹听得很多,逐渐生出仰慕之情。前阵子谢无风的画像贴满大街小巷,她惊异于对方的俊朗,还偷偷撕下一份悬赏令保存,谁知今日能够得见真人,不觉心旌摇动,粉面含羞。

    谢无风不握剑的时候,看起来着实温和有礼,平易近人。他自小在妓|院长大,对尊卑贵贱不甚在意,和绿萝开了会玩笑,问明纪檀音的所在,便摆摆手离开了。

    绿萝失望地咬着嘴唇,将香料一股脑倒进炉子里,随后撩起裙摆,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谢无风在滴翠园找到纪檀音。他抬着左臂,一只灰蓝色的信鸽栖在手腕上,“咕咕”地叫着,纪檀音摸着它的小脑袋,小声叮嘱什么话。

    谢无风从背后将他抱住,笑道:“一大早的,和鸽子议论什么呢?”

    纪檀音“哎呀”一声,扭着肩膀想挣脱,“小心被人看见。”

    谢无风往左后方的假山扫了一眼,松开了他。纪檀音手臂一挥,信鸽扑扇着翅膀起飞,在花园中盘旋了两圈,便直直地朝北方去了。

    纪檀音出神地望着天空,低声道:“我想回问灵锋,大师兄不让我走,只好送封信回去。小七有灵性,如果师父在玉山中,一定会找到他的。”

    谢无风问:“你不信你师兄的话?”

    纪檀音眼神闪了一闪:“我当然信,只是玉山大得很,师父定是藏在哪里练功,李伯伯派去的人没找到而已。”

    他绷着脸,竭力强打精神也遮掩不住黯然。谢无风没有说话。自在沈沛府中见过那神秘高手之后,他便有不好的预感,现在这预感终于成真了。

    “你说,追杀我们的黑狐狸,真的是西番教吗?”

    没得到谢无风的回答,纪檀音心慌了,加重语气道:“我师父是不可能和他们同流合污的。”

    谢无风摸了摸他的头发,正要开口,李澄阳推开花园角门进来,叫他们用早饭。

    襄阳城中有个仙鹤宫据点,雄图镖局每日都派伙计去打听江湖中的最新动向。早饭时,一叠印着仙鹤的黄纸被送到李从宁手中,李从宁草草浏览一遍,眉头舒展,道:“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伸长脖子偷看的纪檀音悄悄松了口气。

    一连几日,江湖中风平浪静,尽管各大门派都清楚危险正在暗处酝酿,但谁也不肯显露出惊慌忧虑,表面上还是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之前受过重创的洗砚山庄和恒山派,正在进行艰难的重建。玉白师太惨死后,门内弟子为掌门之位争得不可开交,年轻一辈中缺少品德武功俱佳者,难以服众。洗砚山庄折损了数十名弟子,庄主明彪华又经脉逆行,真气溃散,断了左手,声势远不如前,尽管他夫人雷厉风行,还在管理山庄,但弟子中离心离德者越来越多。

    各大门派心有戚戚,明着暗着招兵买马,铸刀锻剑,雄图镖局也不例外。

    宅邸里上下人等每日忙碌,行色匆匆,纪檀音却感觉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躺在一棵榕树分岔的枝桠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青色的无云天空。

    信鸽已去了三日了,等待让时间变得无限漫长。他盼着师父的回信,盼着师父告诉他江湖上的流言蜚语都是恶意诽谤,盼着师父下山一证清白。

    尽管在心底深处,隐约有些惊恐的想法涌动,但纪檀音一遍遍跟自己强调,师父是不可能入魔的,更不可能勾结西番教,残害朝廷重臣和武林同道。

    这几日他常常回忆往事,从小到大,纪恒的言行举止,以及他们师徒二人相处的温馨时刻,这些美好而光明的印象能给他的坚信以力量。

    “到处找不到你,原来躲在这。”

    垂落的腰带被人扯动,纪檀音目光一转,对上谢无风淡笑的脸。谢无风总是很悠闲,不论时局如何危急,好似都与他无关,纪檀音没有这样洒脱的胸襟,笑不出来,鼓了鼓腮帮子。

    谢无风推他肩膀,让他腾点地方。

    纪檀音四下看了看,透过花草林木,来往的丫鬟小厮的身影不时闪现,他不情愿地咕哝一句,却还是向旁边挪了半尺。

    谢无风跳上枝桠,末梢的树叶颤了颤,又恢复平静。

    纪檀音赞了一句:“你轻功真好。”

    谢无风毫不谦虚:“这叫风吹雪,中原武林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两根粗枝交叉之处并不宽敞,谢无风侧躺着,和纪檀音挤在一起,右手玩弄着他的头发,问:“想学吗?”

    纪檀音眼里终于有了点神采,他犹豫着:“你肯教我?”

    谢无风作沉思状,捏着下颌,慢吞吞道:“你拜我为师,我就教你。”

    纪檀音瞪他一眼,气不过,又蹬他一脚,差点把谢无风从树上踹下去,他横着眉:“谁要拜你这个登徒子为师!我只有一个师父,我师父他——”

    说到这里,连日的忧思苦闷涌上心头,哽咽着别过头。

    谢无风自知失言,不该提起师父这个话题,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酒壶,在纪檀音耳边摇了摇,笑道:“襄阳最好的竹叶酒,喝不喝?”

    纪檀音劈手夺过,拧开壶盖,仰着头咕嘟咕嘟地往下灌,晶莹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在下巴尖上汇聚,圆圆的一颗,啪地摔碎在前襟上。

    “我知道李伯伯和大师兄信了明彪华的谣言,”纪檀音放下酒壶,他半张脸湿淋淋的,嘴唇泛着柔亮的光,失魂落魄地看着谢无风,“尽管当着我的面不肯承认,但我知道他们已信了师父是大魔头的鬼话……当初,李伯伯若非景仰师父的德行武功,也不会将大师兄送到玉山,如今……还有大师兄,他说自己相信师父清白,可他的相信也不是绝对的,除了师父,他还有爹娘幼弟,还有雄图镖局,还有很多东西……而我,我只有师父了。”

    这话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谢无风听懂了。他从怀中掏出手帕,温柔而耐心地擦干纪檀音脸上的水渍,其中有香醇的酒,和一点咸咸的泪。

    “你还有我。”

    纪檀音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将脑袋一点一点移过来,靠在谢无风的胸口上。

    谢无风揽着少年修长紧实的身体,亲了亲他的鬓角,道:“我相信你师父的清白。”

    纪檀音轻扯嘴角,声音闷闷的:“你这话仅是为了安慰我,你又没见过我师父。”

    谢无风道:“有些事情做得太逼真了,反而让人怀疑。”

    他咬开酒壶的盖子,自己喝一口,然后递到纪檀音的唇边喂他一口。不知不觉,天空从青色变为橙红,最后转为玄色。夕阳落下,一弯新月升空。

    谢无风忽然扑哧一笑,纪檀音睁开醉眼,问:“笑什么?”

    谢无风念道:“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注〕”

    纪檀音酒量差,摇摇晃晃地跳下树来,谢无风搀着他,将他送回房间里。

    “你怎么还不走呀——”纪檀音倒在柔软的床铺上,身上压着一具沉重的躯体,他半睁着眼,鼻音浓重地谴责:“回你自己的房间去,我喘不过气了。”

    谢无风稍微撑起身体,问:“我想阿音,阿音不想我吗?”

    纪檀音两颊红彤彤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想。”

    谢无风低声笑,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纪檀音软绵绵地挣扎了几下,便妥协了。唇瓣挤压的闷响,喉结吞咽的水声,在未点灯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

    两道喘息声此起彼伏,纪檀音忽然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窗外好像有人。”

    谢无风道:“他想看就让他看吧。”话虽如此,他还是从旁边立柜捡起一把剪子,朝窗户掷过去,剪子套住窗扇的钩儿,“啪”一声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腥膻味,香炉里升起的青烟好似游魂,又像枷锁,将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缠了一圈又一圈。

    “幸亏二师兄在西域,叫他知道了,定要数落我。”

    纪檀音嘟囔完,头一歪睡着了。

    第二日艳阳高照,是个干燥炙热的晴天。纪檀音吧唧嘴,打哈欠,睡眼惺忪地醒来,扭头看见一张神清气爽的笑脸,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你怎么还在我房里!”

    谢无风早醒了,盯着纪檀音的睡颜看了一个多时辰。他伸了个懒腰,道:“昨夜春宵一度,今日便翻脸无情,阿音好狠的心啊。”

    纪檀音回忆起昨夜片段,难为情地捶他一拳,恶声恶气道:“你闭嘴。”

    两人正嘻嘻哈哈地打闹,房门忽然被推开,丫鬟绿萝端着洗脸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神情古怪、眉头紧皱的李澄阳。

    纪檀音衣衫不整,袒露着一侧肩膀和大片胸口,谢无风乌发散乱,神情惫懒,一脸餍足之相。

    李澄阳忙乱了几日,好容易得闲去看他的小师弟,没料到撞上这样一副景象,急火攻心,当即拔剑朝谢无风砍去,怒道:“你竟敢欺负我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