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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在海连刚从布庄离开的同时,万里之外的榛子酒馆中,法卢科迎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
夏末时那一场在泥巴区暗伏的传染病似乎仍然没有好转的趋势,十五日前国王已经宣布了封锁安万那区,并将所有桥梁都设下了栅栏,严禁任何脚上沾着泥点子的人踏足倒影河的另一头。
如此一来,光影之别便愈发明显。河流的这一头依旧热闹如白昼,另一头却静如死地。这些日子榛子酒馆的客人明显少了一半多,老板百无聊赖地在柜台前将今日的收入垒成了一座小尖塔,然后从中随机抽出钱币,看多久山包会塌陷,眼角的余光是不是就看向了角落里的那位常客——治安官大人已经喝了第四杯了。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法卢科做任何事心中都有自己的刻度与评估,当即将驾凌雷池的那根线时,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停下脚步并转而投向对立面。就如当年他认为阿巴勒建立毒蝎琥珀暗杀异己并不可取,所以选择了投靠西莫纳并雇佣海连等人进行抗衡一样,如今西莫纳的手指想要将棋盘上的敌人不按规则的除去时,他也会终止与公爵的合作——他坚信,这才是让久梦城能保持一种微妙平衡的绝佳方式。
但今天水银给他的一条消息,让他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
机敏的情报贩子早已嗅到了空气中不安的味道,赶在安万那区被封锁的前一天收拾东西逃出了久梦城,送来消息的是街上的报童,消息也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有黑狐在散播病菌,疫病无法控制。
法卢科知道这“疫病”指的不是那些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而是安万那区平民被如此粗暴对待的愤懑。但他此刻更在意的是前半句话。
黑狐是他与水银沟通时对西莫纳的暗号。
西莫纳会散播什么“病菌”?对国王不利的吗?但这个国王不是他一手推举上去的完美傀儡么,他还有什么不满足?法卢科皱起眉,男人实在想不明白西莫纳的动机。
他将剩下剩下的酒一口饮尽,干脆决定明天上班前去倒影桥贿赂一位军官放他去对面一趟。他刚起身准备结账,忽然有一个人从酒馆外走了进来。是个少年,穿着博浪商的踏云纹的斗篷。
“有奶酒么?”少年朝老板招招手后,径直朝法卢科的方向而来,“抱歉,我来晚了。”
“……”法卢科微微扬起下颌,“我可不记得我预约了客人会面。”
“紧急情况,就让我在治安官大人这儿插个队吧?”少年大大咧咧地笑道。这位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法卢科的对面,下一句的声音却压得极低,也极快,“我有一点您没查到的情报,想分享给您。”
“久梦城中所有的情报贩子我都认识,”法卢科冷冷道,“我不觉得新手能给我什么好东西。”
“您看一眼总不会亏就是了。”少年嘴角含着一丝神秘的笑,他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向法卢科,然后一点点打开手指,露出里面握着的东西。
法卢科余光只扫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这是——”
“嘘。”少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法卢科的声音沉了下去,“她现在在哪。”
“在我们这边的保护下,她安全得很。”自己的话却接着说了下去,“当年无论贫富贵贱,大家茶余饭后的常驻话题总是这位久梦城头号贵妇人斡旋与两个男人之间的情事,只等主角全死了之后就能搬上大剧场里演一演,赚得三两滴眼泪和五六声喝彩。”他嘻嘻笑着,“但四年前琥珀王一死,这位夫人便好像也一并掩埋在了皇宫废墟中,再也没了下落,我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能得到美人的这一对鬓边花托。”
眼前赫然是阿巴勒赐予南朵夫人的礼物之一,也是南朵夫人在宴会时必戴的首饰。
少年的奶酒端上来了,他向老板道了谢,又回头继续说道,“南朵夫人当年在缇苏如此显赫,而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险些就要被卖去龙息堡中最下等的妓院。”
法卢科用了一会时间,才消化掉对方话语中的信息量。他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位插队的客人,对方是个典型的博浪商,说话带着十六岛口音,显然是个走惯了海路的熟客,或许真实年纪会比法卢科的猜想要大许多。他又看了一眼对方手中的那一对翡翠花托,缓缓道,“你想让我看的,不止这一样东西吧。”
“当然。这只是我们表达诚意的见面礼。”
“你从刚刚就一直‘我们’‘我们’的,你说的‘我们’指的是谁?”
“您觉得还有谁能指使得动天下的博浪商呢?”少年笑着,向法卢科碰一碰杯,“这一口敬我老板。”
“南宏镇海公。”法卢科脸色更沉,“他手伸得未免太长了。”
对方笑笑,没有接话。
“你们给缇苏人分享情报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少年耸了耸肩,“说实话,我也不觉得这种事对我们这边有什么好处,但镇海公说这桩情报事关重大,必须事无巨细地告诉男爵阁下,如今他不在久梦,我只能来告诉你了。”
“噢,你是来代他做交易的?”法卢科摇了摇头,“让一个毛头小子来跟我谈生意,我不相信镇海公的诚意。”
“我哪有资格和您谈生意呀,我就是个传话的。”少年笑道,“——我们手上有西莫纳公爵的老底。”
他说着,从怀中又掏出了一样东西,摊在了桌上——是一枚质地陈旧的铜牌,上面的名字被铁锈与血锈糊住,模糊不清。
“这又是什么。”
“士兵的姓名牌而已。”少年摇头道,“这位公爵大人当年是普通士兵出身,是死红岬之战的幸存者,随后被边境的胡德伯爵家看中了他的才干,将女儿嫁给了这位英武军官,西莫纳则借了妻子家的势力迅速平步青云,后来夫人不幸病死,他也顺便吞下了妻子的遗产,开始投奔阿巴勒,成为琥珀王当年成功登上王位的莫大助力。”少年娓娓道,“这是缇苏人都知道的故事,我想您应该也知道。”
“继续。”法卢科知道对方想告诉自己的当然不止这些。
“如果我告诉您,在三十年前死红岬那一场海战中,西莫纳被北漠人俘虏,从此就是他们的一条狗,您会相信吗。”少年直视着法卢科,“好吧,看您的眼睛就知道您不信,甚至还会问‘叛国当北漠人的狗对他有什么好处’是吗?”
“……”法卢科换了一个问题,“你们从哪知道这些的?”
“我们自然有我们的方法,只是要特别感谢南朵夫人。”少年握着翡翠花托的手晃了晃,“所以不要小瞧女人,也不要对曾经的爱人过分凉薄呀。”
翡翠的绿光莹莹闪烁在少年掌中,酒馆的灯灭了两盏,老板准备打烊了。
“现在可以继续了吗,我再问您一个众人皆知的事情。”少年笑道,“您还记得死红岬一役,北漠人是掏出了什么东西将缇苏的舰队尽数摧毁的么?”
“……摧城火。”男人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
“没错。正是因为这一次的试水,让北漠人对摧城火的威力有了十足的底气,才敢在三年之后发动对东州的‘裂国之战’。”少年饮了一口奶酒,在嘴边留下了一圈的白渍,“事情就是这么巧。”
“什么这么巧。”
“‘裂国之战’让八部联邦从此如日中天,却让他们没能拿到他们最想拿到的东西。”少年道,“那就是《吉光黄云书》。”
法卢科猛地抬起头。
“八部联邦当时原本只是想送一枚小齿轮进入缇苏的军队,给他们提供点无关紧要的情报,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枚齿轮过于出色。当他们得知《吉光黄云书》在缇苏的时候,正是十二年前,”少年道,“……东州叛将费祎投奔琥珀王的那天。”
“……那天,西莫纳作为琥珀王近臣也在场……”治安官喃喃道,明明是初冬,额头却有汗水渗出。有什么他在无数卷宗情报中似是而非的关节在脑海中渐渐清晰,一缕缕断线被某个关键道具连接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事情,我觉得我就不用说得太明白了吧?”少年喝完了奶酒,他的手指交握住空杯,十指交错,挑眉笑道。
接下来还能有什么事情。法卢科的脑子既混沌又飞转,宛如一场滔天海啸淹没了他的所有神智。
《吉光黄云书》如今就在久梦城,而两位持有者海连与龙容却前往了由八部联邦控制的北宏,留贝伦绪一人在皇宫之中。现在两边都成了北漠手中的人质,能发生什么事情,会发生什么事情……
治安官腾地站了起来,膝盖撞翻了桌子他也顾不上,抓起椅背上的漆黑制服就要往外赶。少年赶紧叫住了他。
“对了,我本职是做烟草生意的,您要是想买墨金丝可以来找我,保准比旧房街的那家便宜!”他朝法卢科做了个鬼脸。
22.
街上已经无人无车,法卢科只能徒步赶回家整理东西,然后再前往棋盘街找到约诺尔子爵——现在《吉光黄云书》的原本和资料全在老夫妇手中,他得先确保他们的安全,接下来还得想个办法提醒国王陛下,可是皇宫处处都是西莫纳的眼线……
他心无旁骛,走得极快,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微的脚步声。下一瞬,一只冰凉的手从他脑后探出,一把捂住了男人的嘴。
“唔——!”
法卢科今夜见到的最后一幕,是头顶一轮如弯刀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