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自私

大风不是木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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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吴看着他愣了几秒,才确定,这是杨书逸。

    姗姐显然也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杨书逸——你怎么来了?”

    杨书逸走进病房,站在距离病床几步之遥的位置。

    “我来找他,”他说,“老师,能让我们单独聊聊吗?”

    “你们……”姗姐扭头看向绍吴,意思是问他愿不愿意。其实此时绍吴的大脑还是空白的,但身体先做出了回应,他冲姗姐点点头。

    姗姐起身,还有些迟疑:“有什么事立刻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好……”

    “学校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情况我会联系你的。”

    “好……谢了。”

    直到姗姐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绍吴才总算反应过来——杨书逸竟然来了。

    他黑了,瘦了,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的。他上前几步,站在床边,只要绍吴一伸手就能触到他。

    他是从阿坝赶回来的?绍吴嗅到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带些皮革味,带些汽油味,带些高原的冷冽的空气,他甚至还穿着冲锋衣,那面料光滑冷硬,衬得他整个人的线条都锋利起来。

    绍吴想了想,问:“刚才,你都听见了?”

    杨书逸不回答,却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他的脸陡然凑近绍吴的脸。

    也许是晒黑了的缘故吧,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

    绍吴和他对视,愣愣的,两秒后杨书逸眼中忽然落下泪来,他竟然哭了。

    绍吴:“你——”

    杨书逸连忙转身,背对绍吴擦了把泪,然后又转回来,问:“缝了几针?”

    “不知道。”

    “那我去问大夫——”

    “哎,”绍吴只好说,“七针。”

    “能让我看看吗?”

    “裹了纱布看不见……也没什么,就剃了一块头发。”

    杨书逸单膝跪在病床上,俯身轻轻掰过绍吴的肩膀,打量着绍吴后脑勺的伤口。然而伤口上垫了一块厚厚的棉纱布,又缠两圈绷带,确实是什么都看不见。

    杨书逸低声问:“现在疼不疼?”

    绍吴想反正他人也来了看也看了,干脆实话实说:“疼死了,止疼药的药效过了。”

    杨书逸不说话。

    “你有烟吗,”绍吴说,“给我抽一支。”

    “这是医院……”

    “哦,我忘了。”医院是禁烟的。

    杨书逸松开手,收回了腿,站在床边。

    绍吴又问他:“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这么想想,你也暗示过我几次,对吧?”绍吴躺着,他站着,从绍吴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他牛仔裤上的银色纽扣,“高考前你和我说不去北京上学了,还有那天晚上我去西南大学找你,你说你没心思谈恋爱……但是后来你又和邹鑫在一起了。你给过我很多次暗示,我没懂。”

    “绍吴……”

    “当然这不怪你,你也被我骚扰得挺烦吧?又没法直接拒绝,因为我都是暗恋嘛,”绍吴自顾自往下说,“咱俩要是早点说明白就好了,我早点表白,或者你早点拒绝我……也不用耽误到现在。”

    “绍吴,你是不是很恨我?”

    “不,我不恨你,但我就……就是,怎么说呢,”绍吴仍盯着那枚纽扣,“我有点难过,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之前那好几年的时间我都在做梦,我经常幻想着你能接受我,你突然不喜欢女孩儿了,你和我在一起……原来我在做梦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被你拒绝了,有种……有种光阴虚掷的感觉。”

    杨书逸说:“对不起。”

    “你别道歉,刚才我给姗姐说的话你不是听见了么,”绍吴闭上眼,顿了顿,“我做这些也不是为了现在的你,是和以前过不去吧,高中的时候。”

    “是为了高中的我。”

    “嗯。”

    绍吴想,我又在自欺欺人了。

    对着姗姐也好,对着杨书逸也罢,他都能用一句“为了以前的杨书逸”自圆其说,但只有面对自己时他知道他在说谎。哪有什么“以前的”和“现在的”?杨书逸一直是杨书逸,在时间如云如水缓缓流过的这些年里,他一直爱着他。他甚至清楚记得高申国提起“九万块钱”时他有多愤怒,他想九万块钱足够杨书逸去读研究生了——那一刻他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杨书逸,为以前的他,也为现在的他。他怎么会爱一个人爱到这种程度呢?范鹏飞拿九万块钱贿赂老师,这件事和杨书逸没有半毛钱关系,可他不讲理地觉得怎么苍天无眼该读书的人没能继续读书,不公平。为了杨书逸,他愿意向这一点虚无的“不公平”发起战斗。

    “所以,你已经,”杨书逸俯身,直视着绍吴的眼睛,“已经不喜欢我了,是吗?”

    “不是不喜欢你了,”绍吴说,“是我放弃希望了。”

    “……你放弃了?”

    “对,我放弃了。”

    杨书逸又说一遍:“对不起。”

    绍吴也重复一遍:“你不用给我道歉。”

    “我不是为你做的那些事道歉。”

    “那为什么?”

    “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为我以前不喜欢你。”

    一刹那,绍吴的声音也颤抖起来:“现在呢,杨书逸,现在呢?”

    杨书逸没有回答,而是低头,吻住了绍吴。

    他的风尘仆仆的味道笼罩住绍吴的身体,他吻得很轻,只是用干燥的嘴唇磨蹭着绍吴的嘴唇,绍吴抓住他冲锋衣的衣领,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恍惚间绍吴觉得他们置身荒野,有高山的气味,有森林的气味,有滚滚而去的岷江的气味,杨书逸像一阵坚硬的风,他知道风的方向,但永远抓不住——直到这一刻他抓住了风。

    杨书逸微微起身,呼吸也有些急。

    一时间,两个人看着彼此,都不说话。

    最后还是杨书逸伸手碰了碰绍吴的头发:“好多血。”

    “缝针之前流的,弄到头发上了,”绍吴说,“还没洗。”

    “我帮你擦擦吧。”

    “好。”

    绍吴起身,踩着医院发的一次性拖鞋慢慢站起来。杨书逸紧张地问:“能走吗?”

    “能走。”

    但杨书逸还是脱.下冲锋衣,伸手扶住绍吴的腰。

    单人病房自带一间浴室,收拾得很干净,但也很窄小。两个男人走进浴室,立刻就显得拥挤了。杨书逸搬来一把椅子,让绍吴面对他坐着,然后说:“你等我一下。”

    他快步走出病房,绍吴就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等。默数到522的时候杨书逸推门进来,拿着新买的盆子和毛巾。

    他走进浴室,开热水,伸手试了试,然后拿来盆子,接起半盆水。

    把雪白的毛巾浸湿了,再用力拧干。在他拧毛巾的时候,绍吴看见他小臂上鼓起的肌肉的线条,修长利落,和七年前他在网吧偷瞄他打游戏时看到的一样。

    杨书逸把毛巾折了几折,轻声说:“疼的话告诉我。”

    “嗯。”

    绍吴闭上眼,感觉到毛巾散发出的丝丝暖意。杨书逸轻轻捏起他的一缕头发,用毛巾缓慢地揉搓着。绍吴渐渐感觉脸有些热,仿佛那缕被他揉搓的头发,也有了触觉。

    涮过几次毛巾,盆里的水变得浑浊,杨书逸把水倒掉,又接来半盆。这一次他将毛巾展开,用手指按着,在远离伤口的头皮上轻轻擦拭。只一瞬间绍吴就起了反应,难耐的麻痒感从头皮直通小腹。

    绍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的,到杨书逸换第三盆水的时候,他飞快地朝镜子里瞥一眼,只见自己整张脸连着耳朵和脖子,都已经红透了。

    他知道自己这幅狼狈的模样,杨书逸一定看到了。

    他的身体像一根自愿送到杨书逸手边的琴弦,只要杨书逸随意拨动一下,绵绵的颤音就立即从他身体里发出来。更何况、更何况是现在——

    “绍吴,”杨书逸总算放下毛巾,他站着,声音从绍吴头顶传来,“是我自私。”

    “……”

    “我应该早点拒绝你,但是我没有,因为你……”他伸出手,轻轻托起绍吴的脸,他的手心是温暖的,“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婆婆和我爸之外,对我最好的人。”

    “是我自私……在我最自卑、最看不起自己、最觉得自己是个混账的时候,只有你,对我好。我一直记得那天我从汶川回来——你知道吗,地震之后汶川就是个地狱,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哭,都有人在喊医生去哪了,我在那里看到很多人被倒了的楼埋着,起初还在呼救,还能和外面的人聊天,然后就不行了,话越说越少,最后就……就没声音了。我从汶川回来的时候差点也不想活了,那是个地狱,我从地狱回来我怎么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然后继续活下去?”他的声音变得哽咽,“那天晚上如果我没和我爸吵架,他就不会带小娟阿姨去映秀,公公婆婆不说但我明白,他们儿子的死有我一份责任,珑珑变成孤儿也有我一份责任,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该死,我应该干脆死在汶川——绍吴,那天我从汶川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然后你,你问我,‘你的手怎么了’。”

    “那时候我就想,你是我一辈子的朋友……但是后来我发现你喜欢我,你为我报了重大,你那么喜欢我所以我都不敢拒绝你,我知道如果我拒绝你那咱们就完了。每次你去学校找我我都很矛盾,我既高兴你来找我,又不希望你来,因为你来了我也没法回应你什么……大二的时候我试过想着你自己弄,但我真的硬不起来……”

    绍吴抬头,一滴泪恰好落在他脸颊上。杨书逸哭了。

    “绍吴,”他说,“我是个混账,我不配你喜欢。”

    绍吴抬手,用指腹抹去自己脸上的、杨书逸的泪。

    杨书逸在为他哭泣——这是不是说明,这辈子,就算他不能成为他的恋人,但至少,他已经成为他的很重要的人?

    绍吴的喉结动了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越过这一步,他们就真的、真的再也没法做朋友了。但他忍不住。面对杨书逸他永远忍不住。

    绍吴抬手,轻轻抠了抠杨书逸牛仔裤的纽扣,就是那枚银色的纽扣。

    “杨书逸,”绝望和盼望同时在他唇边纠缠,“我们做一次,就一次,可以吗?”无论杨书逸接不接受,他们都没法再做朋友了,绍吴仰视着杨书逸,以目光无声地乞求他点头同意。他渴望了他七年,报答也好祛魅也罢,这一次他想拥有他,哪怕只是片刻。

    杨书逸也望着绍吴,眼角泪痕未干。

    半晌,他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