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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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男孩上身赤裸,全身蓝灰,皮肤表面不均匀分布着结痂的伤口。两条细小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靛青色针孔看得令人头皮发紧。

    最初涌进大脑的记忆,多年来像钢钉打在任明睿的身体里,眼前一幕成了耀眼的烈火,把穿透他的铁烧得赤红发亮。

    脚步声从狭窄的楼道传进房间,任明睿全身一颤。“郑绮,不能让郑绮进来!”

    他后退两步,转身看到了迷惑的杨渊博。

    “今天外勤是我。”杨渊博想追问什么。他看到衣柜里吊着的尸体,狐疑的目光从任明睿身上迂回,沉默地走了过去。

    “这孩子,遭到了很残忍的对待。”经过一番初步的检查,杨渊博向孟然道:“死亡时间超过三十六小时,防卫伤居多,致死的原因暂时看不出,要回去化验。”

    “不是吊死的?”看到男孩胳膊上的针孔,安景川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法医的话,他还是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事实上,也不能否定缢死的可能。尸体有窒息死的特点,同时也有吸毒过量的症状,但是对四岁龄的人体来说,高纯度一次注射超过零点一五就会中毒而死。这具尸体上的两种死因时间太接近,单靠带来的东西不行。回去验,最快今晚出结果。”杨渊博说罢,属于他的工作暂时结束。他摘掉手套退出屋子,跟另外三人一同把空间留给了取证科。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当下又打量起身边的那位。

    “郑绮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她小侄子的事。”杨渊博沉声道。

    任明睿答不出。如若谎称是郑绮说的,杨渊博吃起醋来和郑绮提起,那么这样鲁莽的谎言不仅要露馅,连同现在旁观的两个人也要心中生疑。事关郑绮隐私,他想不到能圆满蒙混过关的方法,任明睿决定闭口沉默,可对方不善的目光分明是要他给个合理的解释。

    孟然:“我说的。之前聚餐喝多了,酒后聊天,说了些不该说的。替我向郑绮道个歉吧,这种事我不好张嘴。”

    杨渊博诧异地眉头一压,眼睛在孟然和任明睿之间流转,“看不出来,你们关系这么好。”

    “我那天喝醉了而已。”孟然笑笑。

    任明睿就算是旁人他也不会认为这稀松平常的对话有什么隐情。但任明睿笑不出来,沿着他脊梁窜上寒意,耳朵在嗡嗡作响。他整个人像掉进了一口深井,恐惧使他的皮手套被攥出了滋滋的摩擦声。

    孟然看似无意的目光掠过他。任明睿知道,他知道了。

    什么时候暴露的,又被了解了多少。他可能从出生至今都没这么怕过。正常人怎么会相信天方夜谭存在于生活,孟然又不可能是个晚上回家烧纸念咒的妖道。可任明睿看到了,直觉也好第六感也好,他确信这不仅仅是解围,解围的背后是孟然知道了他的秘密。

    任明睿此刻再去回忆,实际上在孟然面前早就暴露太多。当着他的面休克昏迷,甚至毫无防备地把上身的枪伤也给他看。孟然本就对他有着更多的注意,身为一名资质优异的刑警,他不去联想和调查才不正常。再进一步说,孟然能忍到今天不过问半句,已是对他的宽容了。

    急速思考这些后,任明睿的紧张得以缓解,却转而懊悔不已。连亲叔叔一家都只有任明菡一人知道的事,现在却被孟然知道了。这些年来,他自认隐藏得很好,任明睿谨慎从未出过纰漏,八年来相处最多的杜令泽至今也不知他和别人有何不同。他为难地看着站在旁边若无其事的人,发觉在孟然面前他智商骤降,就像个傻子。

    等情绪过度到冷静,任明睿陷入了迷茫。他清楚孟然为人,绝不会利用这个秘密威胁或是中伤他,那晚深情的双眸更能证明这点。孟然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不过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和孟然解释。事情百分之九十不会太复杂,任明睿想不通,方才心底下意识生出的恐惧从何而来。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回程,任明睿随便钻进一辆警车,避开了孟然。他不想被追问,更没准备好和孟然谈起这一切。淅沥的雨滴从灰暗的厚云里落下来,一颗一颗打在车窗上。身边没了孟然,在阴雨下他平日多话的兴致也尽了。任明睿脑袋靠着车窗,默默望着窗外滑过的人和物,一辆车擦着警车边的双黄线朝相反的方向驶去,他顿时降下窗户向后方眺望。

    “同志停车,我要下去。”任明睿急忙道。

    警员:“这里不让停,等过了前面的街我给您停在路口。”

    待车停到路边,任明睿也没接警员递给他的雨伞,急匆匆走了下去。

    “陈老师?出什么事了?”孟然的车驶来,安景川关切地问。

    “我有点私事,现在必须去一趟。不好意思,你们先回吧。”任明睿偷偷瞄了一眼孟然,怕他以为自己要溜,补充道:“我办完事就回局里。”

    孟然并不在意地将车驶出,却注目着缩小在后视镜里不知为何焦急的人身上。

    任明睿招来一辆车,急匆匆地和司机报了地址:“去魂图研究中心。麻烦开快点。”

    凭他的本事,想认错人反而困难,任明睿从擦身而过的车里看到了最不该来烙凌的人。

    第一次杜砚出现,打坏了杜令泽的一条胳膊;第二次杜砚出现,又打断了他亲儿子的两根肋骨;待到第三次,任明睿及时赶到护住了那孩子,而自那之后,这对父子三年没再见过一面。

    下周是杜令泽的生日。上次他进医院,就在他的生日当天。

    今年这时候,杜砚来做什么?

    谈不上莫逆之交,好歹也相识五年,任明睿怎能忍心再看一次他满身血斑躺在医院过生日。他塞给司机两张红钞,连零钱也没顾上要,小跑着进大堂上了电梯。

    杜令泽的办公室在单独的一层,除了秘书,平日里极少有人会去。当电梯门打开,没等拐过楼梯任明睿就听见了不寻常的声响。

    杜令泽坐在沙发上,怀中抱着一只黑色的小狗。他笑得很开心,杜砚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明睿?你怎么……”杜令泽很快明白了他因何会来。

    杜砚:“任教授。近来可好?”

    “挺好的。”任明睿听到称呼,心头一阵不悦。原本的姓氏被念出来,他皱起了眉头:“杜先生怎么有时间回烙凌了。”

    “来看看令泽,下周是他生日。”杜砚的语气,好似回答开例会的时间。燕颔虎颈,站定便是威风凛凛。人过半百,却一点不像其他企业家那样脑满肠肥。只是他的眉宇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

    杜令泽抬头碰上任明睿的眼锋,肩膀一紧,即刻垂身,把小狗搂得更紧了。

    任明睿想不到,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杜砚会做这种事——送杜令泽一只黑色皮毛的小狗。

    不正常的父亲,不正常的儿子。他明白一个从小遭受家暴的孩子,杜令泽活成现在的模样已是不易,逃避和自我防御,是杜令泽会有的反应。但任明睿理解,不代表就能无动于衷地拿他当写在书里案例。

    见他垂下眼睛,任明睿瞬间被点着了。

    “杜先生,还有事要和他谈?”“忙,就走。犬子有不周之处,任教授请教训他。”

    杜砚只简短和任明睿说上两句,离开也没和杜令泽道别,坐在沙发上的人好似也并不在意。直到电梯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传来,杜令泽才舔舔嘴唇。他抱着只会嗷嗷叫的小狗,轻轻顺着它的背,没有抬头。“它太小了,是不是应该喂奶?”

    任明睿没搭理他。是做给杜令泽看的,但不是故意做给他的,任明睿凝视走廊深处,厚重的木门一声巨响。杜令泽怀里的小狗挣扎着跳到地上,在办公室里乱窜。

    “拿来,我带回去养。”任明睿锁上门。

    “谢谢你,明睿。赶来了。”杜令泽垂着眼帘,拿出两条毛巾。任明睿在看他,他不敢抬头。“淋湿了,快擦擦。”杜令泽捏搓着毛巾,手指轻轻颤抖,只能抬起胳膊把一条披在他的肩膀,另一条罩在他头上,小心地揉。

    “我再说一遍,狗给我。”任明睿的脑袋才被揉了两下,他就躲开身子,拍掉了杜令泽的胳膊。

    杜令泽一愣,被打到的地方竟然挺疼的。任明睿意识到自己动作过激,尴尬之中,他烦躁地自己狠擦着脑袋。

    “我没事,真的。正好你不在,以后我有伴了。”杜令泽在冲他笑,是种安慰的意味。

    “你……”怎么能这么没骨气。任明睿想再骂,但忍住了。

    无法再说什么。任明睿此刻和他话不投机,只把毛巾扔下,道:“你没事就行,我回去了,有案子。”

    他离开时在电梯里长叹了一口气。面对懦弱顺从的杜令泽,他只能怒其不争。

    原本就是卷发,电梯中镜子照出他的脑袋像被炸了烟花。看着镜中的自己,他脑中循环着杜令泽碰它的那刻。任明睿慢慢捋顺潮湿的头发,一缕一缕,不紧不慢。摸着发丝,他略显失神。

    任明睿没在魂图逗留太久,回到警局时,时间恰好。他以为自己吃了一肚子火药,敢索性趁势和孟然摊牌一了百了,但走进办公室,脚就软了。

    “事情解决了?”孟然在影印资料。

    “算是吧。”他蹑手蹑脚,把桌上的物证帮孟然递上去。任明睿被抓着大把柄,现在可不敢得罪他。

    当任明睿来到身侧,孟然闻到了一股不属于他的味道。这种香水不常见,他只在杜令泽身上闻到过。

    “去做什么了?”孟然下意识明知故问,话脱口后,却不理解自己因何这样问。

    “去见令泽了。事,不太好说。”任明睿眨着大眼睛,盯着他不自然的表情看了看,淡淡笑道:“然然,你吃醋了?”

    “现在去开会,你拿着吧。”孟然把一厚摞文件纸塞进了他的手里。

    任明睿五分钟前还眉头紧锁,现在情不自主勾起了嘴角。怎么回事,一见到孟然,他就像所有烦心事都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