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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福宁家里,保姆来了以后,刘娜的时间空余出不少。除了偶尔下下厨房展现其大厨的风范外,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接送小婉娉上下学原来就是俞大明的专职。
刘娜只好穿着旗袍,踩着尖头尖跟的高跟脚,兴致盎然地逛街闲蹓。曾经犹豫半天踌躇不定的采买,如今眼皮都不需眨一眨就可拿下。大多时候,双手满拎的大袋小袋,让刘娜不由地后悔自己不应该将钱花得如此豪迈和潇洒,因为那些不太精巧的购物袋总将她的一身旗袍衬得不太娴雅。
除了购物,还可以回回娘家,刘娜在清闲和优雅中打发日子,可她又觉得生活还有她不如意之处。
时值九十年代初,整个福宁已陷入了赴日本狂潮,去日本赚钱是福宁的中青年最狂热的追求,每个福宁人都知道了去到日本,干上一个小时的收入,就是一位中学老师一个月的工资,如果可以干上一年,就能让自己成为众人羡慕嫉妒的十万元户。
刘娜的弟弟和弟媳的心思也跟着波澜起伏,并日渐焦虑,尤其弟媳妇,而他们刚出生的孩子是引发焦虑的根源。邻居家的小婴儿打一出生喝的就是从香港购买的外国奶粉,他的爹妈留在了日本打黑工,而他在日本出生才二十多天,刚巧撞上了有人可以顺带,就被寄回福宁来了。虽说他不在爹娘身边,但当他的爹娘为他挑选了最高级的食品和用品,他们连台湾产的味全婴儿奶粉瞧都瞧不上眼。
刘娜的弟媳生下孩子后,奶水一直严重不足,老想着要给孩子断了母乳喂养,但全家人却坚决反对,理由直白得令人心酸。
老奶奶说奶水是这世界上最不用花钱的东西,是老天爷给每个初来人世之人的一种赏赐,怎么可以说断奶就断奶呢?奶水少了的母亲,得拼命喝海蛎汤,拼命喝米汤,那些汤水能够滋生足够的母乳。海蛎汤就是海蛎水,拿个大碗花一块钱买海蛎时,叮嘱卖海蛎的将大盆子里的水全给倒了过来,那些海蛎水不用花钱买。米汤更是简单易得的东西。奶奶说这些东西远比那台湾人的牛奶粉便宜又有营养。
奶奶已衰老得挪不动步子,她的眼睛也已看不见东西了。但她即使足不出户,也知道这世道的物价涨得令人头大。一块光饼从最初的五分钱涨到了五角钱,一块海蛎饼也从不久前的五角涨至一元二角,老奶奶用她经年的智慧总结了一些人生经验。
为了表述得精湛而有力,说话间将她自己累得够呛:“趁年轻赶紧走出去,有本事能走多远是多远,要比香港还要远,越远越能挣到大钱!”
刘娜的弟弟和弟媳禁不住为奶奶的话喝彩,更禁不住为自己的孩子无法享到高质量的奶粉而心酸和担忧。
刘娜的父母也已日渐衰老,那电视广告上的参茸补品听起来可让人延年益寿,但在店里却标着令他们啧啧咂舌的高昂价位。
刘娜一回到娘家,P股刚一着凳,与爹娘寒暄的话匣子还未打开,弟媳就粘了上来,一副讨主意的小心翼翼,说起这个中介要个三五千元报名体检费,那个蛇头要个三五万的押金……
父母也在一旁认真地竖长耳朵聆听,刘娜俨然是她们的主心骨。
刘娜也完全可以理解弟媳妇和父母的心情,许多年前她就是这个家庭的主力干将,如今的刘娜出过国留过洋,不仅见多识广,而且是一个名至实归的富婆,更成为了这个家庭的大靠山。
而刘娜依旧愿意为这个家庭分忧,将“顶天立地”的风格发扬到底,能将这种风格发扬光大的唯一有效的方式只有花钱!
刘娜为奶奶和父母买了许多传说中可以延年益寿的补品,为她们购置了前所未见的许多东西,并为家里的其他每一位,包括了弟弟的小小孩,置办了她能够想到并可以买到的一切。
每次回娘家的路上,与一身旗袍不相匹配的大包小包,虽说依然令刘娜感到些许遗憾,但她此时却心怀甜蜜,尤其为自己能替已成年成婚的弟弟拿主意而感到自豪。但刘娜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荷包狠瘪了下去。
俞香兰和俞大明回老家的次数更多了。石矿场开始动工了,除了雨天无法开工,石矿场已进入了赶工状态,但进展却特别缓慢,可大队部还是三天两头催着要钱“除帐”。
所谓“除帐”是地地道道的福宁话,意指将石矿表面及周边不该存在的东西,包括树木杂草以及乱石混土,一一清除干净,保证未来的石料开采拥有足够的作业空间,还必须清理出一条手扶拖拉机可以上下奔跑的山路来。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想致富要先修路!
从一座小山丘的底端往上,硬生生地劈出一条手扶拖拉机可以自由进出的山路,在挖掘机尚未现世在农村的岁月里,铁镐头、铁锹、锄头是可以利用的最有效工具。
俞大明的石矿工地上丢满了破烂的簸箕,大队部请来的几个男人起早摸黑地劳作,一镐头一镐头地刨土,一锄头一锄头地整理,一铁锹一铁锹地铲土,一簸箕一簸箕地将土颠上手扶拖拉机和人力板车。
拖拉机手在等待时分,无聊得一根接一根抽烟,烟头丢满了旁边的草丛,人力板车似乎装车的效率更高,但它的一个来回却可无形地消磨掉镐土者的斗志。
俞大明和俞香兰隔三岔五地探视现场,“除帐”进展得远不似预期那么理想。
手扶拖拉机突突的声响闹腾了场面,看着似乎异常热闹,但俞香兰心头却开始发怵。“除帐”的每天里净是支出,眼看着一叠又一叠的钱往回送,可这路一直都不见修到头,矿石仿佛还藏得挺深。
她不由得捂起了胸口,说了后悔的话,:“大明呀,我怎么这心底总觉得不踏实,这心悬得慌!除帐要除到哪年哪月呀?怎么好像没个底似的。这些钱都是几个孩子的,可不能给搞没了。”
俞大明哎了哎说:“你哪一次遇到事不比我笃定?怎么这次轮到你慌张了呢?我问过其他矿主,都是一回事,除帐完就可以日进斗金啦。”
俞香兰用大拇指摁了摁太阳穴,哼哼唧唧地哀叹:“我还是不放心,这钱花得如流水,天天开工资,付运费,交管理费,哪年哪月看得见收成哟,可别等钱花光了,还不见进帐。”
刘娜听着俞香兰的唠叨,也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悬得慌。因要投资石矿场,俞敏洪的钱都寄给了俞香兰,自己的荷包瘪了又瘪,再没涨起来过,听见俞大明在安慰俞香兰说:“放宽心吧,幸好几个孩子还都在日本挣钱。”
俞香兰喃喃自语地说:“这几个人也就海海最有出息,但我也不能净糟蹋他的钱。”
刘娜霎那间无比眷恋起日本的好日子来了,感到只有那样的日子才能令人感到踏实。
除了俞婉娉,俞敏俪看上去是家中最悠闲自在的那个人,她埋头于她的备课上课和画画,一副无问锱铢的恬淡,可她深深地害怕自己的心湖泛滥成灾得随时有决堤的风险。
林书轩的信每周准时必达,俞敏俪也总能在第一时间从邮差手上接过。她恼怒着自己这种似是心有灵犀的等待,也恼怒着自己终究无法无视来信的那份软弱。
林书轩的来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看起来不过只是他的心情随笔。他写得安静平和,似乎成年人的心情就该波澜无起。俞敏俪刚拆开的这封信上写着:
1991年12月1日天气晴朗
今天二叔的寿山石加工厂开工剪彩,整个家族的人都去热捧,无一缺席。加工厂设在了镇里,爷爷也拄着拐杖到了现场,他的病体衰弱,但精神抖擞。二叔的事业更上了一层楼,或许心情愉悦就将使他的病不治而愈。二叔是爷爷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也是整个家族的领头人。我家在加工厂参了股份,我的父母脸上笑颜灿烂。在剪彩后的宴席中,二叔又当场拍板要给他的兄弟们建厝。爷爷真心高兴,他不忘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一上午提了又提,二姑夫毛遂自荐为我介绍他的外甥女。下午时,那个女孩就来了。我以为她看到那些寿山石会眉飞色舞,可她没有。小健弟弟童心大发,引她去看一窝蚂蚁,她却一脚踩灭了蚁窝,小健笑她残忍,她脸色大变,怒而扬长而去。我想若换了那么一位女孩,一定会笑说,这定是天上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不小心翻了,撒落了灰烬点点,人间的蚁行即是天上的微尘。可她不在我的身边,所以我只好用这种方式思念。二婶与往时一般,又冷嘲热讽了一番,其他人照样不敢吭声,二姑脸色尴尬,而我轻松自在!
冬夜里的月色苍凉,俞敏俪临窗坐了许久,一遍又一遍地用心聆听林书轩的自说自话,像是看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对着一个树洞倾吐秘密。她默默地自语自叹:
谁在月下僵成了苍树
怜暮光里孩子无助的奔跑
书札里埋葬不了所有深情
轩辕之剑挥斩不断万古哀愁
……
俞敏俪在林书轩的信上,仿摹他的字体,一字一顿写下:谁可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