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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香兰回娘家送请帖,一进门就见厅堂里有木工师傅正在锯木板,大哥在一旁收拾碎木屑,一副棺材的雏形渐成,不免大惊失色,问说:“这是干什么呢?”
嫂嫂一把拉住她,悄声说:“给阿爹备的,大夫说阿爹不行了,在算日子走,师傅正赶工哪。”
俞香兰脸色一沉,:“胡说,哪个大夫说的?准又是村保健站的赤脚医生胡说八道。我才多久没见阿爹,前些日子看着不是好好的吗?”
“不是我们村里的赤脚医生,是乡医院里的大夫,人家都没让阿爹住上医院,直接就让他回家来准备后事。阿爹咯血了,肺痨病!这几天越咯越厉害了。”
俞香兰正要开口,叶芙槿从另一个屋里走出来,朝她招招手,又指指自己和俞细命那个屋的方向,示意她小声说话。
俞香兰急步走到她的跟前,小声说:“为什么不上县城医院?我们都在县城住着,为什么不带阿爹去大医院呢?我偏不相信乡医院大夫说的话,今天我就带我阿爹上县城去。”
俞香兰的哥哥说:“阿爹是不太行了,一晚上都没有睡觉的点,不是呻吟就是咳嗽,我在隔壁楼上都听得见,跟着难受。人老了,说不行就不行了。”
俞香兰忍不住抽泣起来,叶芙槿含泪说:“他那是疼得受不住才呻吟几声,又不让我起来帮他抚抚,今早看那一大盆的草木灰上全是血块。这会儿他才稍稍合上眼,就让他多眯一会儿吧。”
俞香兰收起泪,脆生生地说:“不行,不能在家里这么拖着,我这就叫人帮忙,就是用板车也要把他拉到县城去。”
大哥帮木工师傅递了块木板,边说:“上县城能有个什么用?县城的大夫就能起死再生?阿爹上了寿,儿孙也满堂,我们会给他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老人百岁(福宁地方话里将老人去世称做"老人百岁’)是件喜事,他要是在外头三长两短,才是不暝目。”
嫂嫂和做棺材的师傅都点头称是。
俞香兰却急了眼,怒目而向,:“难受的人是阿爹,谁能替他受痛?不上医院在家一天天地等死呀?阿爹的生死就由你们儿子说了算?我这当女儿就说不了话了吗?”
哥哥的脸上也有些怒意,:“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说得好像我们见死不救似的。”
嫂嫂小声地嘟了句:“也得听听阿爹阿娘的意思,这天底下也不是就你一人懂得孝顺爹娘。”
俞香兰想驳斥嫂子的话,听到俞细命急而凶险的咳嗽声,赶紧上他的屋去了,叶芙槿虚弱不堪地跟在后面。
俞细命示意俞香兰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缓了缓气,慢慢地说:“即使他们不说什么,我也知道自己是到了该了的时候。知道你是个孝女,但老话说家和万事兴,你就不要多说话啦!正好你回来,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我知道也就你会替我办得到。”
俞香兰又抹开了泪,哽咽着说:“您说吧。”
俞细命喘了喘气,:“我那在南洋的兄弟不知道怎样了。他刚回的头一年,我还收到他一两封信,怎么后来又音信全无了呢?他是不是已经‘百岁"走了呢?我惦着他呀!”
一阵急喘令他无法说话,叶芙槿小心地抚了抚他的后背。
俞细命缓了缓气,又说:“海海是他认的幺子,等他长大了,让他一定要下南洋,想办法把他接回来哈,这是他的心愿,叶老总要归根。人去了,魂总要归故里的。”
俞香兰:“您先顾好您自己吧,别太惦着人家,人家一堆亲人都在身边,不一定要回来的。”
俞细命的一只手猛捶着床沿,说:“你不懂的,你不懂的,这人一辈子就是苦啊!我们那时在南洋,洗碗拖地,拉洋车,割橡树皮,当护院,什么活都干过,再苦再累再怎么受欺辱,也就不过是咬咬牙,你安慰我,我安慰你的,说攒够钱就回唐山。番仔没把我们当回事,我们何苦要把一把老骨头埋在人家的地里,所以说要回来,一定要让他回来呀!”俞细命泪光闪烁,不住地气喘,又不放心地说:“你叫海海回来,我有话跟他说,不要白拿了人家的金链子,做人要有诚信。”
俞香兰看到他激动气喘的样子,忙说:“阿爹,我懂的,我懂的!海海一定会下南洋的!要是我们日子再好一点,把他们都接回来。我听大明说了越南侨民回来了好多,政府特地设了两个大农场安置他们,他们生活得无忧无虑,比我们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滋润多了。”
俞细命的脸上瞬间泛起红光,无比向往地说:“要是这样就好啦,多跟大明说说这事,这是我的心事,也是我那兄弟的心愿。至于你们几个人,我倒也不挂心了。我也知道你们会孝顺你们的娘,为她养老送终也是你们应尽的本份!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绝不会干没脸没皮的事!”
俞细命说完,闭上眼,似乎知足地微笑着,其他人围在他的床边,禁不住小小声地抽泣。
俞香兰带着双红肿的眼回到了县城,俞大明惊诧失色。她一进门就将一叠已写好的请帖全扔进了一个箱子里,呜呜地直哭,:“原以为可以让阿爹阿娘来住新房,没想过阿爹他这么快就不行了,怎么令人接受得了?这酒席就别办了。”
俞大明沉吟片刻后说:“也是,谁也没心情张罗摆酒席的事,这礼怕失不怕迟,新屋庆宴拖一拖不算多大的事。可我们能替阿爹做点什么?”
俞香兰边哭边说:“还能做什么?做儿子的都反对将他送到县城来看病,他自己也不同意,我这当女儿的还能做什么?”
俞香兰越说越伤心,俞大明坐在她身旁又不知该怎么安慰,闷头苦想对策。
俞香兰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停了下来,说:“对了,不是听说石竹山仙公可以为人添福添寿,我去求求仙公,即使捐上我自己的寿元,也是心甘情愿。”
俞大明也在想良策,说:“我正好跟县人民医院院长认识,找他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请个有经验的医生去一趟,权当死马当活马医!”
俞香兰朝地上啐了一口,:“呸!你会不会讲人话呀?什么死马活马的,整一个没文化的人!我晚上不做饭了,你做吧!随便给我一碗粥就好,现在起我不沾荤了,明天就上石竹山求仙公去。如果我阿爹这回挺了过来,我连吃三年的斋。”
俞大明晚饭过后就去找县医院院长去了。
俞香兰独自烧了几壶热水,在狭小的宿舍里使劲搓了个澡,连夜换洗了一堆脏衣服,预备明天一大早就去石竹山道院。
隔天,俞大明和俞香兰请了县医院的郑大夫,带上俞敏海回了老家。
一副做工精细的棺材已赫然展现在大堂屋的角落边,暗红色的油漆透着凄厉和惨悸,与隔屋的咳喘声一样,令人心中阵阵寒颤。
郑大夫又是拿听筒,又是把脉,好一番仔细检查,但很快地就退了出来,小声对俞大明说:“你再找找院长,让他多批几支杜冷丁,必要时止止痛,让老人家走得不至于太辛苦,也就只能这样了。”
屋里俞细命挥挥手让俞敏海不要靠得太近,离自己稍远一点,努力地扯高嗓子说:“海海,记得你义父吗?要记得他!要记得把他带回唐山来!记得!”
俞敏海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的情景容不得他沷皮,容不得他戏谑,整张脸憋得通红,死命地点头又点头。
在临近大年的时候,俞细命“百岁”了,俞香兰诚心为父添寿的愿望落空了。
在最后的日子里,杜冷丁起了作用,俞细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没有太多的痛苦。他偶尔清醒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一直被他念及,与那远在南洋的兄弟曾经的约定,是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最难以放下的夙愿。?在他时而空洞迷朦、时而清醒痛楚的脑海中,只有在南洋时的那段年轻岁月的片断被一直回放。
他的两个儿子正忙着请风水师找坟地。沿着老家村落环绕的小山坡上,风水师认真仔细地用罗盘来定位俞细命的归魂之地,一切都按着合理的步骤井然有序地进行。
俞香兰安静地端坐在老阿爹的床边,看着他昏睡的脸庞,心中不停琢磨,她的阿爹阿娘此一生相敬如宾,堪称是典范夫妻,可是在阿爹生命的最后日子里,阿娘每日以泪洗脸,他即使亲眼所见,也不曾对她说一句温情留恋的话语,却对光阴深处的另一份情感念念不忘,这又是怎样的牵挂之情?
俞香兰百思不得其解,为阿娘感到不值,但又无法从阿爹那里得到她认为可信服的答案。为了让行将就木的阿爹能够心情舒畅,她硬着头皮应诺着他的要求。
俞细命似乎感到了心满意足,在闭上最后一眼的时候,脸色是那样的安祥,他把最后的那一眼,投向了他的妻子叶芙槿,带着无限的眷恋和不舍。
补电灯
补打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