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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里有些恣意而快感的凉意。
刘驰驰抬头舒展了一下臂膀,眼见着一轮皎月就上了通透的天。
他看起来心事重重,随手折了个竹枝就这么搁在嘴里,一路抱手剔着牙花。
晚食时他起初并没什么食欲,只就着清烧吃了几块番邦来的牛肉。这肉和殷十六喜欢的那种不同,听张有仪说是番人岁供时顺道带进长安城的,西域风味。这肉风得干硬,吃在嘴里是一股燥香的肉脯味道,嚼得冒油,扯得牙痒。巧在这味道也是苏楚澜幼时极爱,想不到变了刘驰驰后依然脱不了这舌动的感觉。
由此他又想到那个要命的问题,自己是谁?命运错于时空之间,自己到底是扑于前世的苏楚澜,还是幸命于后世的刘驰驰?怎么连这喜好都还意外存留着?
这是个无聊到要命的问题,凭他自身无解,他知道纠结过多只会徒增烦恼。
没吃多久,他心里有事便找故晃荡了出来,一个人爬在客栈最高的屋面上呆坐。
风有些大,流马车水的灯火让远处的长安城看起来像是麦浪一般起伏不息。
他心事横垣,不理还乱。
他琢磨着明个自己就要衣冠进京,还要摆出一副招摇过市之势。这等张扬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明白,进京这么点事怎么就弄这么复杂呢?
起先,也就自己单纯一想法而已,办得成就办,办不成自己也会另寻别法,可犯不着弄出这么大个动静来。现如今,锦绫圣旨也下了,自己的官也封了,连官邸宅子也赐了,眼看着就要以三品大员的身份堂皇进城,但怎么自己越琢磨这事,越觉得其中有股子说道不明的凶险呢?
或许,这凶险不来自于未来京城铁幕内的层层杀机,而来自于冥冥中他觉察到的一股神秘的力量。这力量他也言说不清,但他有预感,或许跟徐谦提及过的时空论有关。真如此,那日后势必变得越来越凶险。说不定自己就此动了历史的时间线,那后面的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底有些惶惶,如履薄冰一般。
寂静处院门突然吱呀了一声,他掉过头去,只见林筱一人在院门拱顶下站着,一手提溜着圣旨一手托着自己那件崭新的袍子,月光下有些楚楚。
"简大哥找不见你人,只好托我将这些东西给你送来,说你明个进京时要带。"
她又望了他一眼:
"他叮嘱你明天出门前务必不要忘了。"
"知道了。"刘驰驰斜了眼她身旁石凳:
"放那儿吧。"
林筱依言把物什妥帖放下,站起身却不见有离开的意思。
"还有事么?"他斜叼着竹签子问。
女人看他一眼,突然幽幽道:
"自到了这地界吃也不习惯睡也睡不好,我想回去了。"
"是吗?"他笑起来:
"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女人扬起头看他了好长一会儿,长吁了口气:
"到你房里聊吧,有些事我们得好好谈清楚了。"
刘驰驰略显警觉地看了眼她,起身作势理了理长袍:"不用,有事就这里说吧。"
院落中的女人表情复杂了一下,却仰脸带着挑衅道:
"怎么了苏楚澜,你那么大能耐,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刘驰驰打鼻子里哼出声来,他对昨晚房里的事仍心有些余悸,于是并不打算随这女人话题讲下去。
不说明他也感觉得出来,这女人自打知道自己伺迦身份之后,时刻都像馋着口肉似的惦着自己,那感觉,仿佛以不睡到自己为不快似的。这令他想起一部怪诞名著里的唐朝僧人,据说他的肉身吃上一口可以使人忘却烦恼返老还童永世不死,于是乎一路上便有很多妖魔图谋着吃他,印象中好像都是用蒸啊煮的,没有用睡的。自己虽说不至于被林筱吃了,但稍不提防就面临被她睡了的"危险",这说来怪诞,但总令他心有悸悸。她一刻不远离了自己,自己就担忧这女人会施什么手段对付了自己。现在的情形更糟,这女人跟随自己过来唐朝,一入古时深似海,人生地不熟,更是视自己如同保命稻草一般。自己是她现时唯一的倚仗,而被她利用的人通常都没好下场。
"你到这儿也有些日子了,也算熟悉了。现在你我算各自两安,你真没必要再跟着我,你看看……"
他略是面苦地看了眼她身边:
"你看看,我这眼下好不到哪儿去,还一脑门的官司解决不掉,当真是顾及不上你。不是吓唬你,你若再跟着我,前程不前程不说,还得需提防着性命之忧。"
刘驰驰说的是实话,他这么明目张胆进京无异于投鼠忌器,从此后自己就置身于一帮想要自己性命的人的眼皮底下,那个中凶险,想到就已是酸爽至极。她再这么执意粘着自己,搞不好再搭进一条性命去,何苦来哉!
林筱咬了咬嘴唇,胸脯随呼吸绷出一道紧致的弧线来:
"讲到底,你还是准备甩了我。你们男人都一个样,一有事就想把自己一同患难的女人踢得远远的。"
刘驰驰哭笑不得,这女人当真自来熟,前后相处不过是十来天的工夫,言辞中却已俨然近乎成"自己女人"了。
"林小姐你是不是想多了?我们之间由来只有彼此的口头契约而已。现在我既是带你来了,履行了我的义务,那就没什么亏欠你了。至于你,也请到此为止,否则……"说到这里,他口气重了一重。
"否则什么?"林筱追问道。
"否则我自有治你的办法!"他没把话说到最狠处,但语气却坚决异常。
"我倒要看看你会怎么对付我。"林筱毫不示弱:
"难不成你会杀了我?"
刘驰驰眼神凌厉起来:
"你试试看!"
林筱被他态度倏然震慑到,裸露在空气中的肩头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就此仍寸步不让,与他僵持在空气中。
他不再说话,只把眼神凝视向屋后夜色里苍茫的草面……
许久,林筱突然心念一生,伸出手腕自顾看了一眼道: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此次过来的目的吗?"
刘驰驰哼了一声,仍不动声色。
林筱叹气道:
"算了,告诉你吧,你知道我们狱族有个世代脱不了的束缚吗?"
刘驰驰眼光一闪:
"你说的是神咒?!"
"你竟然连神咒也晓得!"林筱露出一脸惊讶。
刘驰驰顾不上回她,眼光却在逡巡中倏然暴涨起来,手势祭出,直将手里的竹枝朝一处黑暗里疾挥了出去!
"啊"的一声,草丛中暴跃起一人!黑黢黢的身影,是个身材不高的精壮男子!
林筱吓一大跳,因为那人影就伏在离她不远的暗地里,因为背着月光又是一身黑衣,所以粗看起来根本在意不到。
那黑衣人跃在半空,用手急捂住自己被戳中的左肩,身似惊弓般一缩,已现出脱跑的苗头。
刘驰驰身形踏着瓦面疾向屋檐处俯冲,一边狠声朝林筱催喝道:
"别让那人跑了!"
林筱还露着手臂愣在当下,一时没及反应。等她回过神再"哦"一声答应的时候,那黑衣人已迅速腾空借势跃上了身后的院墙。
林筱看他身手敏捷,忙向他身形落下处紧追了两步,无奈她一身妇人的裙钗羁绊而累赘,速度提赶不上,眼睁睁看着那人跃下墙头向黑远处跑去。
她直追不上,只好提起裙裾着急道:
"那人……"
回头间,只见刘驰驰已跃下屋面朝她身前直冲了过来,身影挪动得似一只扑猎的大鸟。
"你哪也别去,只管回屋等我!"
说话声中刘驰驰已与她擦身而过,一刻不停地从院门追了出去……
林筱目送刘驰驰的背影远去,一个人在月光恍恍的院落中呆站了一会,只觉得自己心扑腾跳得厉害,好半天才缓复平静下来。
刚才那一幕就发生在瞬间,在她看来却是惊险得超乎想象。狱族人生性野浪,惯于在莽野丛林间求存,可那一刻她竟然没发现自己身边咫尺还埋伏着一个人。偌大的庄子里怎会无故混进这样身手的一个人,此刻想来只觉得一阵毛悚。前后几次经历告诉她,这事绝不偶然,这惊掉她半条魂魄的事件恐怕只是个开始。如像这样,日后的路也不知道有多凶险。
她抬头张了眼月色里的院落,只觉得肌肤生寒,慌忙收捡起刘驰驰落下的东西朝自己厢房那头跑去。
林筱的身影从院门刚一离开,便从院墙深处的草丛里又立起一个人影来。
这人身形伫立原地许久不动,直视着林筱背影喃喃出一个名字来:
"狱族?"
……
这时日头早已落尽,连带着余晖不再。四下里劲风恣掠,除了月晕光华以外,其它俱是一片漆黑。
刘驰驰狠盯着那黑衣人逃去的方向追了不小的距离,直追出客栈快追至驿道附近了。眼望着驿道上亮着数支灯笼,其间有人马车影闪烁。他唯恐是夜里差人赶路,怕被撞见,这才收住了脚。
那黑衣人就此消失于茫茫,再也寻不见踪影。
刘驰驰目光炯视于长途,久久不去。
他口中莫名念叨:
"妈的,陌者,肯定是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