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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不要再杀人了。】
中原无花山谷,被人设计重伤的千山雨暂时被囚禁在此处。
说是囚禁,实则没有一点怠慢的地方。除了功体被封和行动上不太自由,千山雨没有受到其他任何的不善的对待。
千山雨无聊地坐在花厅中,心道不知是哪个蠢货抓到她之后不杀之,而是软禁在这个景色优美的山谷。
不过想起上次中原围剿法仙教,她好像是在重伤之际被人救下。千山雨在中原并无熟人,会是谁冒着被中原正派联合追杀的风险救下她呢?
千山雨叹了口气,百般无聊地走出花厅,顺手摘了朵茉莉放在鼻间嗅了嗅。茉莉的清香让人精神一振,千山雨恍惚了一瞬,又满脸厌恶地扔开了它。
千山雨在花厅中游荡之际,一位梳着小髻的婢女走到她跟前:“姑娘,谷主让奴婢带您过去。”
千山雨想这神秘人终于要见她了?忆起多日来被禁此处,千山雨心中不忿更甚,便故意为难:
“呵,你们把本姑娘当什么人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前几日我求见不得,道是谷主有要事不便相见,今日有空便纡尊降贵召见我了?我就不去,他还能把我怎样不成?”
婢女被千山雨的语气激得满脸通红,加上她早就对这个难伺候的‘客人’有所不满,便不再忍让:
“谷主是你的救命恩人,且前几日谷主确有要事。谷中众人皆把你当做贵客招待,你今日竟不顾情分出言不逊、倒打一耙,说得我们怠慢你似的。难道你没听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千山雨呵呵一笑:“趁人之危、挟恩图报之徒,倒敢说‘滴水之恩’这种话了。”
“你!”婢女怒道:“你分明是颠倒黑白!”
“怎么,无法反驳恼羞成怒了?”
婢女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人打断:“够了锦绣,你说不过她的。”
“谷主!”
来人墨发高束,一身玄底金蔓纹长袍,朗眉星目,温文尔雅。细观之,这器宇轩昂的公子,竟是一位男装丽人。
千山雨见来人,登时变了脸色。她长袖一甩,冷哼道:“没想到竟是你!”
子扶幽冷淡地点头:“是我。”
“可恶,我竟又落入你手中!”千山雨狠狠道:“你为何不杀我?你不杀我,我早晚会杀你,以慰泰在天之灵。”
“药人泰是你手下第一恶徒,死于他之手的人不计其数。杀人者人恒杀之,他最后死于我等之手,是命数,也是报应。”
“哼,我早晚会为他报仇。而你,救下我又有何居心?若是让我背叛法仙教是决不可能的,但若让我替你杀了仇人,也不是不可以。”
“你猜错了,我没打算让你背叛法仙教,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这样做。而我也没打算让你杀人,我的仇人你杀不了,也没打算让你动手。”子扶幽瞥了一眼千山雨,继续道:“恰恰相反,我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杀人了。”
*
“扶风!不要杀人——”
素续缘的声音与记忆中另一人的声音重合。千山雨心惊之际,竹笛音调再变,笛声蓦然消失,像被从中间截断一般。
笛音归无。千山雨强行停止了吹奏,逆行的功体反震,激的她胸腔中血气一阵翻涌。千山雨强压血气,总算没受太重的伤。
黑雾凝成的鸷鸟还未到那个提着灯的女子面前,就随着笛音消散了。素续缘松了口气,若是扶风真在自己面前杀了人,他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素续缘无意之言让人回想起令人心悸的往昔,多日以来千山雨第一次有了迷茫的情绪。她心中百味杂陈,一点动手的欲望都没有了。
千山雨收起竹笛,不悦道:“你喊什么。”分明是迁怒,素续缘却没发觉。
素续缘猜千山雨应是受了点伤,他走到扶风面前,在她的质问声中,不顾她的挣扎把一粒药丸塞到了她的嘴里。
千山雨囫囵地把药丸吞了下去:“你给我吃了什么。”
“毒药。”素续缘假惺惺道:“唉,扶风,这一路上我真是受够你了。自从我认识你以来,遇到的烦心事比我人生前二十年遇到的烦心事加起来都要多。与其继续受你折磨,不如直接毒杀你,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呵呵,你以为我尝不出来是化瘀血的药?你真无聊。”
“是你太没幽默感。”
千山雨气呼呼地坐回石头上,素续缘还嘱咐她:“受伤的人不要生气,小心伤情加重。”
千山雨扭头装作没听见。
素续缘往前走了两步,仍然离提灯女子很远:“在下苏元,一名乡野大夫,那边那位姑娘是扶风。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又为何独自一人在这荒山中呢?”
那女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道:“我叫万芸,是附近村庄的人。今天我上山捡柴,为了多捡些就往山里走了走,谁知竟不小心迷路了。”
素续缘发现她神色平静,语气中也毫无惧怕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千山雨冷哼:“骗谁呢,方才你跌倒时,可没听到木柴掉落的声音。”
“柴太重了,为了早点回家我只好把它们都扔掉。”
千山雨不依不饶:“那你为何用那么恶心的眼神看我,要说你没别的目的我才不信。”
万芸:“我观姑娘似有眼疾,大概是姑娘你看错了吧。”
“你才有眼疾,我是感觉到的不可以吗?”
“好了别生气,其实万姑娘说得也没什么错,你现在的确看不见不是吗?”
“这根本完全不一样!”千山雨道,“看不见就是看不见,眼疾是有病。她这是在拐着弯骂我呢,你听不出来吗?”
“……我觉得你多虑了。”
“你才是反应迟钝。”
万芸咳嗽一声打断两人:“两位不似本地人士,为何会在山里?”
素续缘:“唉,说来话长,总之我们两人也是不小心在山中迷路。万姑娘既是上山捡柴,那这附近应该有村落吧?”
万芸点头:“的确,我是附近云梦乡的人。”
“云梦乡?真巧,我们二人也要到云梦乡去。如果万姑娘不嫌弃的话,我们三人就同路吧。”
万芸没有拒绝:“这没问题。只是快入夜了,夜里的山林很危险,我建议先在此处落脚,明天再回村里。还有,一定要多捡点柴,防止半夜火堆熄灭。在附近的山里,火光是万万不可熄灭的,否则会被背叛神的怪物吃掉。”
千山雨刚想嘲讽万芸捡了柴都扔了,又听她继续说:“还有,你们最好不要再喝那个泉水了。那不是普通的山泉,是神泉。凡人喝了神泉,是要付出代价的。”
素续缘还没来得及没喝,千山雨倒是已经喝了一口。素续缘倒没觉得会有什么神泉、代价,只怕泉水里有毒。他用银针蘸了下汩汩流淌的泉水,银针没变化,便又问扶风:“有什么感觉吗?”
“不错,甘甜可口。”
“我不是说味道……”素续缘无奈,又问万芸:“万姑娘,这神泉喝了后会有什么后果?”
万芸:“擅自饮用神泉的人会受到神罚,但每个人受到的神罚都不同,所以并不能确定会有什么后果。”
“哼,迷信。”千山雨冷哼,“你说得振振有词,可亲眼见过受到神罚的人?”
万芸沉默。
“哦,不回答,那就是没见过了。”
“那是因为没有人会不怕死地去饮神泉之水。”
“奇怪,既然没人喝过,你又是怎么知道饮下神泉会受到神罚的?”
“人都死了。”
“太可笑了,你怎么确定他们是因神罚而死?也许他们只是恰巧都喝过神泉水,这只能作为一种可能,不能就由此认定饮下神泉会受到神罚而死。也许你亲眼见过,也许你只是道听途说,可无论如何,你都无法证明这个说法,所以,闭嘴吧。”
“你——”
“算了算了,”素续缘赶紧打圆场:“既然万姑娘说不能喝,那我们就不喝了。话说回来万姑娘,你既然是迷路,那能找到回云梦乡的路吗?”
“我在树上留了标记,明天天亮后便能找到回去的路。我迷路的主要也是因为天快黑了,不方便寻路。”
“那好,明天就劳烦万姑娘为我们带路了。”素续缘走到千山雨面前,“扶风,趁天还没黑我去捡点柴。你不要乱跑,不要为难万姑娘好吗?”
“你真啰嗦,快走吧。”
素续缘明白她这是默认的意思,便放心离开了。
素续缘离开后,千山雨独自坐在大石上发呆。由于万芸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不好,她压根儿没打算理她。
千山雨听到一阵窸窣声,而后有石头碰撞的声音。千山雨警惕地留意万芸的动作,后来反应过来她可能是为了搭营火做准备。
千山雨无聊的摆弄头发,心里希望素续缘赶紧回来,这个气氛真是要无聊死了。
“扶风姑娘,你同苏大夫是什么关系?”万芸突然问。
千山雨被吓了一跳,心道我跟素续缘什么关系关你屁事。本不想理她,但一转念,又想到方才万芸满带恶意的目光,便改口道:“深山老林孤男寡女,你说是什么关系。”
万芸好奇猜测:“爱侣?情人?私奔男女?”
千山雨无语:“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差别吗?而且打探别人的私事,很不礼貌。”
“抱歉,”万芸道,“如果你不愿说就算了。”
‘真是让人讨厌,’千山雨想,‘连道歉都这么让人不爽。’
“其实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是个有点长的故事。唉,反正闲得无聊,就当打发时间好了。”
万芸稍微打起精神:“洗耳恭听。”
千山雨:“故事的开始在北方,那里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商贾。这个商贾家财万贯、富甲天下,却子嗣稀少;多年来,只有一子能够继承他的万贯家产。”
千山雨:“商贾对他唯一的儿子寄予厚望,他花重金从天南海北请名人来当儿子的老师,希望儿子能成为完美的继承人。然而商贾却发现,他的儿子对经商一点兴趣也没;比起经商,商贾之子明显对药石之术更感兴趣。”
万芸:“后来呢?”
“后来,商贾果然在他儿子的房中发现了大量医书。商贾一怒之下烧了所有的医书,并吩咐下人看住少爷,不许让他接触任何与医术有关的东西。小少爷虽然是发自内心的喜爱医术,但父亲积威多年,他根本不敢反抗。就这样,他离开了医术,也做好了此生再也无法接触医学的打算。”
万芸:“生病了也不能看病吗?”
千山雨:“闭嘴,是我在讲故事还是你在讲故事?”
万芸:“……”
“然而,因为一个契机,让下定决心远离医术的小少爷再次重拾医术。”
千山雨想了想自己以前的听说过的事,继续道:
“经商多年的商贾,手下有不少黑色生意,其中一个就是贩卖人口。一次意外,商贾手中的一个‘商品’逃跑,又恰好被少爷救下。小少爷发现自己的父亲竟然做人口.交易的买卖,而他救下的少女,就是父亲的‘商品’之一。小少爷觉得少女的惨境是他的父亲一手造成,出于愧疚和同情,少爷瞒着所有人把少女藏了起来。为了治疗少女久被虐待所受的伤,还使用了父亲最厌恶的医术。”
万芸:“少爷为何不阻止他的父亲?而且既然你说商贾让人监视少爷,又怎会没人发现少爷救下了少女?”
“作为听众你真是严格——少爷了解他的父亲,他尚且不能说服父亲学习医术,又怎么可能说服父亲放弃利益?至于为何没人发现,当然有人发现了,少爷救下少女时有不止一个下人发现。但商贾虽然是他们现在的主人,少爷也是他们未来的主人。他们没必要为了年事已高的老主人去得罪未来的主人——闭嘴,不许再问了,再问我就不讲了——总之,后来小少爷在照顾少女时发现自己对她抱有特殊的感情。”
万芸:“他爱她吗?”
“……他以为他爱她。”
“又过了一段时间,商贾发现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竟然背着他救下了‘商品’,且仍然没有放弃医术,便大发雷霆。商贾告诉儿子,如果他仍然选择医术保护少女,就不再是他的儿子。少爷什么都没说,带着少女离开了。”
“后来呢?”
“少爷带少女离开后,发现之前可能误会了自己对少女的感情。他曾经以为他对少女是有一点喜欢的,然而离开家以后才发现,那只是‘怜爱’。他对她的感情很复杂,有同情,有怜惜,有愧疚,有大夫对病患的责任心,唯独没有喜欢。可既然他把人带出来了,便不能弃之不顾。”千山雨顿了顿,“他们仍然在一起,却也没在一起。你能界定他们的关系吗?微薄的友情、脆弱的信赖,两分暧昧却没有爱。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
万芸:“人心难测,人情难解。少爷的心路虽然复杂却不难理解,只是那个被救下少女呢?你从头到尾都没提过她的想法。她对少爷又是什么感情?”
“我怎么知道。”千山雨冷淡道,“而且故事已经结局了,她想法如何、作法如何也已经不重要了,没必要再关心了。”
万芸:“你真是善变。”
“好说。”二人遂不再说话。
*
素续缘捡柴回来时,见扶风和万芸遥遥相对坐在两侧。他敏锐地察觉到两人的气氛有些怪异,却并未多想。
天色逐渐暗了,素续缘点燃火堆,道:“万姑娘说夜里火堆不能熄灭,那今晚就由在下来守夜,两位姑娘去休息吧。”
万芸:“麻烦你了。”
千山雨冷哼,一言未发到一旁休息去了。
当晚夜深后,独自守夜的素续缘在附近看到了几个可疑的黑影,听到自它们传来的粗重地、野兽般的呼吸声,它们虎视眈眈地围着三人环绕,却好似惧怕什么不敢靠近。
素续缘猜测它们应该就是万芸所说不能熄灭火堆的原因,既知它们不能靠近,素续缘就轻松多了,只管往火堆里填柴。唯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往日里警惕心极强的扶风,今夜竟然没有被黑影吵醒。也不知她是真的没听见,还是故意装作没听见。
天亮后黑影便彻底消失了,素续缘松了口气,转头便见万芸已经醒了。
素续缘:“昨夜平安无事,多谢万姑娘之前的提醒。”
万芸神色却非常冷漠,道:“天亮了,赶紧找路下山吧。”
素续缘不知为何万芸态度大变,见万芸已经提着她的灯准备走了,便只好去叫醒还在睡梦中的扶风:“扶风,扶风快醒醒,我们要赶路了。”
素续缘连唤了几声,都不见扶风有反应。无奈下,素续缘只好伸手去推她,却发现有些不对劲。
“扶风?”素续缘越发不安,他扶起扶风,见她双目紧闭、嘴唇发青,周身的皮肤是不正常的灰白,身体冰冷而僵硬。素续缘探了探的扶风的鼻息,终于相信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是神罚。”万芸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素续缘背后,空洞地眼神注视着千山雨的‘尸体’,“我说过的,擅饮神泉神会降临惩罚。”
素续缘对着怀里的‘尸体’不知所措。他不相信扶风就这样死掉,又欺骗不了自己此刻怀中‘尸体’非假。
素续缘强作镇定地问万芸:“神是谁?神罚到底指什么?”
“神,是万物之母,是人类的创造者,是被屡次背叛的仇恨!”万芸神色癫狂地挥动着双手,与之前判若两人。她手中的提灯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发出“吱呀吱呀”不堪重负的响声:“而神罚,是神对人制裁的开始!”
面对陷入疯狂的万芸,素续缘不知为何突然冷静了下来。
未知才最令人恐惧,她这样突然发疯,更像某种极端的宗教崇拜。宗教是人创造的,既然是人,就不那么令人恐惧了。
世上有很多普通手段无法检查出的毒,也有各种能够在无声无息之间致人死亡的方法。素续缘虽然于医术上颇有天赋,但真正论起来在苦境杏林并不是顶尖。所以也许只是他的医术不足以发现扶风真正的‘死因’,并不是什么所谓的‘神罚’的缘故。
素续缘背起扶风的‘尸体’,面无表情地看着万芸逐渐平静下来:“万姑娘,赶快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