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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侯逢道默默注视她勾着的嘴角,“你的朋友,那位朋友,不够意思,张老板负伤是几个意思?”
秋云神游归位,偷偷将伤手移至背后,手中的碗朝前送。
“你娘是多费心巴肝的想把你嫁出去,差遣伤员来送吃食。”侯逢道斜瞟碗中的小米糕,冷笑道。
“大人……”秋云像听不见他的奚落。
“进来。”
侯逢道不等她把话说完,径朝里走,背手迈出两步,抛下句:“关门。”
转眼,已立在玉兰树下,长长的背影对向她。
秋云小心跟上,碗朝熟悉的石桌一放。
玉兰树已经抽出比巴掌还长的绿叶,厚朴又深重,像把小扇子。
树下的他,身影笔直修长,一人一树,相矗无言,倒透出股不折的寂寥感来。
“大人。”不知道为何,秋云对他总陪着小心,这不自在的感觉,恐怕要追溯到初见时的雨夜,一闪而过的寒针,和灯会中深渊般的眼睛,总令她觉得冷。
秋云低声道:“我知道大人不喜欢甜食,可这是微明特意为大人留的枣子,怜惜他一片孝心,恳请大人纳下。”
侯逢道未动身,只道:“我几时说过不收,你何苦卖起苦来。仁义礼智信,天道君亲师,那孩子孝敬我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有甚需要怜惜的。”语气尾巴拖着调笑的意思,“倒不如你卖个小意,使个怜香惜玉的名头,我还动心些。”
秋云正色道:“大人何必找不自在。”
“这话怎么说,我不觉得有何难堪。”
“是女子难堪。”秋云低头道。
说话间,他已回身,翘起下巴,似笑非笑。
“既然难堪,还杵着不走,要我留你用饭。”
侯大人说话一向不留情面,从未希冀从他口中能讨个好。既然他要赶,秋云巴不得及早离去。顺他意,抬脚便到门边,
迈出门槛,背手掩上门。
秋云眺望暮色朦胧中山野灯火,与侯逢道相处时拼命压抑的心终于能放松,深呼吸一口,沿着坡道,欲朝家去。
“等等。”
听见从门内丢出的声音,秋云背影顿了顿。
先是手臂被人用力擒住,朝后拽的力道却极温柔,接着手松动开,只是虚握住秋云的臂弯。
秋云侧身,侯逢道清冷的面孔映入眼帘,还来不及分辨其上情绪,他手指如蜻蜓点水而过,在她掌心留下只青碧的陶瓷小瓶。
山野的风送来院里飘忽灯光,在瓶身擦身流转,最后簇成一点光,在秋云掌心不动如星。
不知道这风历经何处,带来荷塘悠悠余韵,是白日盖盖荷叶晒发后沉淀的馥郁醇香,不知轻重的在侯逢道眉间溜过,抚平往日戾气,他双眉如云舒展开。
听他漫不经心道:“别的药不必再用,就寝前用一次即可。”
“大人。”秋云欲拒。
“剩下的替为微明留着,他年幼,磕磕碰碰难免。”
说完这两句,侯逢道转身背手,不下心撩起袖口,露出条如蚯蚓般的伤痕。但很快,他便换过姿势,垂下双臂,肩胛如远山起伏,一步一脚回走,推开门,消失于院门中,只剩两扇紧闭的门扉。
秋云看着脚下路,化成条骤现的疤痕,就算灯火再暗,秋云也看的分明,藏进衣袖更深的伤痕,该是如何的曲折,如何难以启齿。
原来即便通透狠厉如侯逢道,也有避影敛迹的过往,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及至夜深,秋云手握瓷瓶辗转反侧,她不曾用得这药,却像背叛了他人的信任。
坐起身,抵到窗前,借着月光,拆开纱布,稀烂的伤口赫然展现,秋云咬开瓶塞,药味冲鼻忍不住打个喷嚏,沿着伤迹,她慢慢抖洒药粉。待到涂匀伤口,只觉得药粉洒过的地方,像千万只蚂蚁在咬。秋云忍住想挠的心,赶紧手牙并用,重新将手裹个严实。
手一会儿如火烧,一会儿如蜂扎,她如何也睡不着,干脆在床上倦起腿,看着窗外的银轮,云遮云散,光辉时清时暗,不断在她眼底交替。
一片沉云消散,月回天际,银霜霎时铺满窗,远远的坡上,夜色窟窿中,漏出个若隐若现单薄的身影,像片风中无枝可依的残叶,像条人间无处可依的游魂。
秋云下意识往窗框后藏,回味过来,对方不可能看见自己。便大胆的去看夜色中惨淡的影,用白日不曾有过的眼神。不知道他是何心情,也不知这是第几个夜,他在那里要守候谁,要为谁夜不能寐。
秋云侧头去看微明熟睡的脸,心里叹息,替他掖紧被子。
夜是凉的,但人心总归是暖的。
不知过了多久,凉意侵身,手上的伤也不再发痒发痛,秋云熬不住困,迷蒙中,身影渐渐淡去,合上眼,夜彻底的将影子吞噬。
第二日,听见外头刘氏的喊声,秋云勉强睁开眼,浅淡的天光已攀上窗台。
“云丫头,如何睡得这时候还不起。”刘氏推门进屋道,手里牵着微明,他躲在刘氏身后,探出头,冲秋云做羞羞的表情。
秋云两手撑住床板,慌忙要起身,触及伤势,却不如昨日痛楚。
“咦?”秋云边下床穿鞋,边欲拆开纱布。
刘氏拦道:“做啥呢?昨日才包的伤口,吕大夫还未过目,咋能拆?”
秋云道:“没事儿,我就想看看。”
刘氏轻轻拍拍微明的手:“婶替你云姐解绑,你乖乖的。”
有刘氏帮忙,纱布三两下便拆开。昨儿还渗血发炎的伤口,今日竟然全部消退红肿,结出曾细密的痂。
刘氏笑道:“吕大夫医术真是高明,你这伤口我瞧着是无恙了。”秋云道,“是也。”心里想的却是枕边小瓷瓶。
刘氏重新牵起微明,一面朝院中走,一边提醒道:“该起了,三姑他们等着你呢。”
微明转身做个鬼脸,秋云冲他竖起拳头,他靠紧刘氏道:“婶婶,我可不学姐姐,我今儿还帮张叔擦车来的。”刘氏喜欢他的不行,口中道,“咱们微明没得说,来,去叫秋月,这丫头只比你长一岁,却恁贪睡,一身懒骨头。”
说完牵着微明自到秋月房中催她起床。
秋云捶捶灌满浆糊般的头,挪枕头将瓷瓶盖住,起床洗漱完毕,坐上马车,往洛县去。
待到进城,天已大亮,还未到张氏卤菜馆门口,远远瞧见一个瘦长的身影在门口徘徊。
江一流催马儿就近,得众人看清,那前后踱步的正是周家大表哥,周兴。
六月的天里,他穿一件绀色薄长衫,双手拢在袖中,走到街边望望门匾,又踱到门下,朝来路打望,这一望,他也看见驶来的马车上,正坐着日思夜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