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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出去看看。”
“早走了。”江一流摊手。
秋云无可奈何,便是寻的此人有何用途,现下的状况,程府恐怕自顾不暇也没时间找她麻烦,再辗转也总有让老瞿开口的办法,遂在心中存下此事,往后再计。
日暮时分,一眼望去,路旁柳破斜阳,风送杨花。
坐在新买的车上,江一流手摸打磨精光的车身忍不住感叹:“这车真好。”
张勇听人夸车比他还高兴,甩着手中缰绳道:“一流,要不要学学。”
江一流自是欢喜。
张枫赶紧抓牢把手,笑道:“哥啊,你也忒心大了。”
张勇嘿嘿笑:“没有我教不会的徒弟,一流,来我身边坐。”
一大一小交流技巧时间打发的快,很快就到山脚下,还好他家地处偏僻,不然作为村里为数不多有车之人必遭围观。
刘氏和秋雨迎出。
秋雨围车打转欢呼,张勇将她举起放到马背上,马儿吁叫声,秋雨俯身轻抚马背:“乖乖,别怕,我轻的很。”
刘氏低头细瞧圈,高兴的说:“比你以前东家的马都好。”
张勇怀抱马鞭,骄傲道:“那可不。”
说完抱秋雨下来,一群人说说笑笑牵马进院。
秋云拉住刘氏:“家中有萝卜干没,为候大人端一碗去。”
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难得女儿主动想到候大人,就算现下没有,刘氏也得想法做一碗来。
“有啊。”
在女儿终身大事上,所有父母都心急。刘氏颠着身子小跑进厨房,不会便端碗萝卜干递给秋云,笑着说:“开窍了开窍了。”
看秋云的眼神与张勇赏马无差。
秋云赶紧抢过碗跑开,恨嫁的母亲实在可怕。
越靠近候宅脚步越慢,总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倒不如说心中的犹豫。宅里的人令他既怕又无可奈何,而他从前狠厉面孔逐渐被除夕夜中孤独的身影覆盖,像盏寒夜中的冰灯,分不清冷还是热。
几片白色玉兰花瓣偷渡墙外,被行人脚步踏碎,枝头所剩花瓣摇摇欲坠,秋云想起句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轻扣院门怕惊动枝头硕果仅存的危花,扣门声掉进空无一人的院里,只有水里的鱼儿摆尾回应。
秋云立了许久正要回,却见候逢道领个穿青衣梳双髻约莫七八岁小女孩儿从坡下缓缓走来。他看见秋云微微怔了下,身后跟的小女孩随他停下脚步,安静在旁。
“你来干嘛?”候逢道看见她手中的碗,皱眉道:“不要。”
便领小女孩儿进屋。
“大人!”秋云想跟上,谁知他砰将门关上。
枝头的玉兰花纷纷扬扬溅秋云满身,连碗中也卧了片。秋云呆呆立在院前,苦笑声,原来冰灯始终是冰,微萤如何抗寒。
门突然拉开,里面传来童稚声:“先生请姐姐进去。”并恭敬让开,做个请的姿势。
秋云踏进门,女孩儿随即将门关上,保持距离送秋云进屋。
每一次都到院子,秋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踏进这位爷的屋子,她只敢看悬在堂内正中左右两联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白纸黑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字是好字,但笔触过重似有怨懑,不如诗洒脱旷达。
趁秋云赏析之时,候逢道换上家常衣服,坐在椅上,不声不响。
“大人。”秋云猛然回头,发现候逢道,赶紧低头行礼。
小女孩已经不见了,不知是谁家的女儿。
“再慢慢看会儿。”他面无表情道:“吃了饭再走,我已遣微眀去厨内了。”
让个小女娃做饭,在秋云心中颇为不齿,但她和妹妹们何尝不是如此过来。本不愿多留,但想有事求他,便放下手中碗道:“我去帮忙。”
“没用,该她做的事儿,不可推脱。况且,她只听我的话。”候逢道冷冰冰的说。
本以为两人关系已缓和,如今他依然摆张扑克脸,不知给谁看。秋云无奈,只能待着,两人静静相对。
“大人,我有事求。”秋云别有目的而来,熬不住先开了口。
“我知道。”他依然淡淡的:“如今三月,为你朋友而来。”
“大人神机妙算。我不得不服。”秋云想这人如果去现代测测智商估计远在二百五以上。
“巧的很,我也有事要求你。”候逢道手指扣弹桌面。
秋云欲问何事。
小女孩儿搬张比她还大的矮几放在屋中,上下交叠双手,恭敬问:“先生,是否开饭?”
“既已烹好饭菜,你我饭后再议。”候逢道对女孩儿招手:“布置”。
女孩儿退到厨内端上几盘菜,又拿来碗箸,一一摆放整齐,请候逢道入座。
秋云见桌上有炒芥菜,笋片炒肉,豆腐羹和丝瓜汤,还似模似样,不由对小女孩儿流露几分好感,欲帮她盛饭,谁知她一把抓过碗。态度生硬道:“不用。”搞得秋云一愣,又不是抢钱,干嘛这么激动。
女孩儿先从甑子内为候逢道盛满饭,方才给自己添饭,不管秋云。
她规矩端坐,碗筷放在面前却不动。
候逢道看秋云吃瘪的样子,嘴角微动,朝微眀点头道:“动箸吧。”
女孩儿方在动筷,第一筷自然先夹给候逢道。
秋云忍不住感叹,这是被点了穴还是下了降头,真想对女孩儿说,乖乖,你要是被挟持了就眨眨眼。
要说吃相,秋云这种端碗发神胡思乱想嘴角沾米的姿态实在不雅,微眀忍不住闭眼,悄悄挪动板凳隔开距离。
一顿饭吃下来,微眀的凳子都快移至屋外。
候逢道停筷,见那粒米还黏在秋云嘴角,对薇眀道:“去拿张帕子来。”
薇眀听话的跑进厨房,还意味深长的看秋云一眼,看的秋云莫名其妙。
“给她。”候逢道吩咐举着帕子的薇眀。
薇眀递到秋云面前。
“给我干嘛?”秋云懵懂无知,先看帕子,再仰头看候逢道,满脸无辜。
“你嘴角的米再不擦,我看要发秧了。”候逢道抓过帕子直接扔给秋云,遮住她那张颇为喜感的脸。
微眀歪歪头偷偷看先生,她发现,先生好像,在笑。
秋云大窘,赶紧在脸上胡乱抹通,还好是冷帕子,刚好为羞红的脸降下温。
“谢谢你。”秋云将帕子递还微云,不好意思道。
“扔了吧。”候逢道瞟过秋云耳后尚未退下的红晕,吐出句让人抓狂的话。
还好秋云已经习惯他的嫌弃,不然肯定会暴跳如雷。
薇眀收拾完残羹,沏壶茶放置几上,退下,过会儿厨内传来洗碗声。
此刻已明月升空,天上繁星点点,院后风吹竹枝投影院中平地,翩然起舞。山上不时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声,悠远又清脆。
便是在这有生机又烟火气重的春夜,外头一缕玉兰清香环抱中,满杯茉莉花茶香也萦绕其间。秋云似乎头次能够忘却候逢道的所作所为,静听水声倾泻至他杯中如山泉入谷,说不出的平静闲适。
“大人,我想请你救救我的朋友。”秋云缓缓开口道。
他抽动鼻子嗅杯中茶香,闭眼侧耳倾听鸟鸣,懒洋洋道:“哪个朋友?”
“大人,你我不必这样,打哑谜。”
“你我。”候逢道睁开眼,眼底有抹讥意:“好动听的声音。”他粲然一笑:“我说的是鸟儿,不是你。”
“我知道您有法子。”秋云已练就对他的嘲讽刀枪不入的本事。
“我的法子。”他对着漫天星河,摇头道:“都是要让人流血的。”
“大人!”秋云苦苦哀求:“他曾经帮过我许多,我不能见朋友有难坐视不理。我求大人,不是难为您,是作为朋友我得这么做,知道我不够入您法眼,就算您不愿相帮或没法子,我到底得孤注一掷才称的上尽人事,方能听天命。”
“交换。”他不看秋云,眼睛移至厨房,从烟囱飘出的烟很快融入夜色中,微眀一定在烧水备他洗漱。
他正身面向秋云,目光深邃:“暂时帮我收留那孩子,我就救你朋友。”
秋云立刻明白他说的谁,不等她思量,候逢道又开口:“他是个男孩儿,可你必须当他女孩儿养。不能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你放心,他在你身边,有我在一日,便保你全家无恙。”他薄霜似的脸泛出抹冷色,如刀锋的光:“用不了多久,可能是几年,当然有可能是一辈子,若我没了,也不累及你,必先送他走。”秋云自然懂这个走的含义。
像安慰她似的,候逢道放缓语气:“我们在打一场很苦的战,死了很多人,还会死更多人,我一边埋坟,一边救人,有他在身旁我恐束手束脚,你帮我收留他些时日,至于救你朋友,易于反掌。”
“大人,我能知道他来历吗?”秋云问:“或者别无选择。”
“我只能告诉你,他全家尽亡。”候逢道仿佛才从冯家昔日热闹的书房归来。
曾几何时,他和冯君饮酒高歌,醉卧床榻邸足而眠,笑说世事百态,又品众生痴相,更引经据典,薄今颂古,针砭时事,语出惊人。那是怎样的岁月,那里站满了人,总是欢声笑语,在葳蕤的兰草中,冯君将他的墨宝悬置屋梁,站在椅上放声大笑道,逢道墨宝既出,兰庭塌也。
想离京众人皆不敢相送,行至荒滩,冯君策马从后奔来,远远高声吟诵,君今行路曲折,路途漫长,吾无以相赠,只盼君万事当心,水深波涛阔,无使蛟龙得。
如今,千秋万岁名未成,已寂寞身后事。
院外的竹影凌乱,布谷鸟归巢山中,万籁俱静,连玉兰花都收紧花骨朵企图度过漫漫长夜。
“我答应你。”这是个重如千金的事,秋云却脱口而出。
也许为了程渊,也许为了吕娇,又也许为了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她只想过安身立命与世无争的日子。可她又想做点不同寻常的事,命是老天爷赏的,是意外之喜,秋云无端对人命更生出种怜惜感,况且,她望了眼厨房方向,谁愿让如此漂亮的孩子受伤。
候逢道回过神,目光停留在秋云脸上,彼此对视,感受女孩的不甘示弱。
他露出抹浅笑,语气诚恳:“我果然没看错人。”
“那我的条件。”怜惜归怜惜,秋云不忘交易。
“我说话算话。”候逢道的笑转瞬即逝,只听厨内一声惊响,像是水盆打翻,他正色道:“过几日我会想法子送他到你店中,你且留下。”顿了顿:“他很聪慧,是个不凡的孩子,帮我好好照顾他。”坐正身子:“你的朋友……”他闭上眼睛想了会儿:“四月前必返回。”
既已谈妥,秋云站起身欲辞行:“那我就静候大人消息。”
候逢道自不会挽留,出了院门,秋云才为刚才下的决定为难。
望漫天繁星,她悠长叹息,人到底有多少面,而哪一面才是真呢,也许每一面都是,也许都不是。
走到家门前停马处,她已想通,管他什么真相假象,从前连几两银子都拿不出现已能置办马车,自己做的每一步难道就预测好必定奔向今天这个结局,皆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就且行且斟酌吧,能再活这一遭。
秋云听见里头江一流和秋雨的说笑声,已是人生幸事。
微眀回到堂内,那位吃相难看的姐姐已经走了,先生正坐在椅上沉思。看见碗里萝卜干,到底还是得打扰他:“先生,这东西扔了吗?”
候逢道从眼睛下方漏点光,无精打采的说:“微眀,我要送你去她家。”
微眀抱着碗站在堂内烛光下,小小的声影投在门槛上拐了个弯,他乖乖的点头:“先生让我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烛火微微跳动,屋里的光飘到深处,又照在两人脸上,照在微眀眼睛的水波里。
“先生。”微眀轻轻说:“我爹……,有人曾告诉过我,您心神劳累夜不能寐,又告诉我酸枣子安神。我煮了酸枣水,您喝了早些歇息吧,”他的眼泪掉进碗里:“我知道,先生您的意思,就先下去了。”
候逢道目送他走进黑洞洞的房间里,自他爹去世后,他就不喜欢点灯。候逢道转身到桌前,展开纸,挥毫疾书。
仁,妇人之仁,对,他何时成了如此多愁伤感的人,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抛开笔,任墨汁在雪白纸上留滩黑色污迹。
人生过处应是飞鸿踏雪泥,生死有命,何须伤春悲秋。
他掌灯到微眀屋内,从今日起,便要改改他这个坏习惯,告诉他得好好的活着,活人应不俱光眀,反而要做掌灯人,去照亮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