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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着急反驳秋云,只面无表情的问:“你在这儿说话,你爹娘呢?”
“在呢。”张勇已由秋月扶着到了门口,他怕秋云又和张桦起冲突,赶紧应下。
“二弟,腿好些啦?”见到张勇,张桦的脸色稍霁。她迈着步伐伸手欲去扶张勇,却被他不着痕迹的错开:“大姐里面说话,外头冷。”挥手对秋云说:“忙去吧。”不能什么事儿都由大女儿出面,他腿坏了,脑子没坏,嘴也能动。
屋里没有多余的板凳,秋月扶张勇坐在饭桌前的条凳上,张桦只能在左侧坐下,听张勇说:“大姐家里寒酸,将就坐坐。今儿来有啥事?”
“也不是啥大事儿。就是……”话刚说出,泪在眼眶内打转,张桦从怀里掏出绢子沾沾眼角,带着哭腔道:“你也知道,你姐夫的病,说句不吉利的话,也就在这两天了。他倒好撒手人寰一了百了,可惜我一个女的,你两个侄儿还不能当家,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二弟,我是你姐,你就忍心让我被人吃干抹尽,骨头渣子嚼的都不剩吗?你问问,你的良心它安吗?”张桦用手锤胸,眉头紧皱:“上次的事儿,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该插手秋云的终身大事,但她是我侄女,我也不能亏待她啊,我总想着亲上加亲,我儿子不是让人吃亏吃苦的主,不比你在乡下随便找个人差,谁想到你们都会茬了我的意。也没怪你们,是我的错,我急了,我好心办坏事,大姐这里跟你道歉。”
一番话说的张勇坐立不安,大姐说不怪他,可总觉得听起来做错事的是他。他不是善言之人,心里头堵得慌,不知道继续说啥,只闷头叹道:“没啥,秋云也不该动刀,可她是个孝顺孩子,不是有意的。我也叫她进来给你道歉。”朝院里喊:“秋云,秋云。”
秋云在灶间听见应了声:“啥事儿爹?”
张勇大声说:“来一趟,说点事儿。”
秋云取下腰间围裙,刘氏拉她:“有啥事好好说啊,别跟上次似的,这次娘给你做主,我出马。”秋云拍拍她的手,轻笑着应下,刘氏还是不放心,放下手中烧火棍:“不行,我得跟你去。”
两母女来到堂屋,张桦拿手绢抹泪的眼睛看起来红红的,显然是哭了一遭。
见刘氏出来,秋月听话的退到灶间去顶她的活。
“爹。”秋云从里面抬出条凳,坐在张桦对面:“找我啥事儿?”
张勇拍拍伤腿,这是他难以启齿时习惯做的动作:“给你大姑道个歉吧,也该道歉。”
这不算什么难事儿,秋云脸上挂笑,认真对张桦说:“大姑,上次是侄女不对,不该冲撞大姑,今儿给大姑赔不是了,还望大姑不要见怪。”
刘氏也在一旁帮腔:“她姑,待会提只鸡走吧,原就说上门道歉的,是我们的不是。”
张桦抽抽鼻子,抬起脸来,似乎接受了秋云的道歉:“一家人没这么外道。我今儿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是请你们明儿去我家里头,趁着过年走亲戚,帮我长长威风。待会还要去找爹和娘,咱们整家人都去。”她眼中冷光一闪:“再不露露脸,周家的人都当我是软柿子,随他们任意捏扁搓圆,等死鬼一蹬腿,恐怕我就要卷铺盖走人了。”她瞟了瞟灶间,冷嘲道:“我可没三妹这么好的命,有个哥哥可以依靠,没听说过在弟弟家久住不走的。二弟,你可真要帮大姐壮壮声威,大姐就靠你了。”
她说的情深意切,张勇不好拒绝,他目光落在秋云面无表情的脸上,不知如何是好。
几人都将眼睛移至秋云身上,堂屋内大门开着,却前所未有的静,偶尔传来村里稀疏的鞭炮声,远的微不可闻,像草籽落地的声音。
“若明儿没什么事,既然大姑邀请,爹也该去走走亲戚。”秋云出言打破平静,声音格外响亮。嘴角上扬,露出个善解人意的笑:“况且,我们从未去过大姑家,正好去看看,若真有人欺负大姑,咱们一家人也该援手才对。”
话说的得体体贴贴,张桦只微微吃惊,立刻又红眼,想去拉秋云的手,半途折回来,仿佛忌惮侄女不喜,连连点头道:“云丫头真是通情达理,大姑太惭愧了,明儿来,你们几个小的一人选一匹料子。”她站起身笑笑:“就你们几个有,可别外传,特别是秋梦那丫头。好了,我还要去爹那边,事带到就成,就不耽搁你们了。”
也没人挽留她,目送她走到院里。
她对着灶间喊了声:“三妹,你也来吧,吵吵闹闹一家人,你是我亲妹子,没有隔夜仇。”
里面没有人回应,她也不在乎。整整衣裳,扭着腰下坡去。
坡下在驴车旁等待他的男子,忙迎上去,手刚搭上她的腰,被张桦扭开,她压着嗓子道:“慌啥,出了村再说。”男子搓手嘻笑道:“不是我慌,是二奶奶太叫人想了。”张桦丢个白眼给他,嘴角含笑,小指头轻轻在他手背上挠了下:“就你急,先回去,回去慢慢赏你。”说的男子心花怒放,赶驴车的缰绳甩的飞快。
在坡上见驴车离去,刘氏先发问:“明儿真要去啊?云丫头,你不是说别沾他们家的事儿吗?怎么今天答应的挺痛快。”秋云看了眼张勇:“我只是帮爹答应下来。”张勇被看的心虚:“她一个女子,不靠娘家靠谁,去了这遭,我良心也过的去些。”刘氏顺着话,低声道:“是啊。”秋云没有接腔,目光追随在道上行驶的驴车,直至消失不见。
第二日,刘氏早早杀了鸡,又捡上五十个鸡蛋放在篮子内,张枫掏出盒干红枣放在篮上,刘氏和她对视一眼,叹道:“三妹你有心。”张枫笑笑:“我不能像她。”
刚准备好东西,张老汉已驾着从侯村长家借来的马车来接他们,秋云看马车上只张林一人,估摸两老人闹别扭了。
张勇没眼力劲儿的问:“爹,我娘呢。”
张老汉从鼻子内发出声哼,并不答应。
张勇还欲问,被秋云拉住,使个眼色,便止住了。
谁知到了村口,张老太坐在路边,见到车来,窜到路中间,张开双臂气势汹汹的喊道:“停车,停车。”
张老汉停下马,皱眉瞪眼骂:“瞎了你的老眼,跑路中间来,不要命了。”
张老太昂起头颠着身子,绕到马车边,冲张林伸手,张林立马将她娘拉上车。
她上车在秋云对面坐稳,哼哼道:“lao娘不要命,你倒是别停下啊,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反正我活不长,你也别活了。”
张老汉听她说的不像样子,欲骂人,想起前几天的巴掌,忍下来,没回嘴,只闷头驾车。
张老太得了胜仗,偃旗息鼓,拿牛眼睛瞪秋云,好像能把她瞪下车似的,秋云不与她计较,闭目歇神。
车行了大概一个时辰,便走上官道,继续行半个时辰左右,到了周家所在的长乐镇,长乐镇背山靠水,水源充沛,气候温暖,宜于养殖蚕桑,纺织业发达,是远近闻名的大镇。
沿着青石板铺成的街道行驶,所见家家户户门前架起青色竹竿晾晒满整块洁净的绸缎,微风吹过,像一只只小鸟在冬日的艳阳下挥舞着雪白的翅膀,格外灵动。
透过哒哒的马蹄声还能听见不远处溪流的声音,穿过桥洞,贴着城墙根缓缓流动,潺潺的水声让人心都变得很安静,连一向嘈杂的张老太也不再多话,静静的坐在马车上,看着四周一闪而过的景色。
不多时,到了周家黑色门匾下,张老汉吁声停马,下马敲门。
过了许久,两扇朱红大门打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谁啊?”紧接着探出一张树皮似的老脸。
“老人家,我们是周二的亲家。”
“搬家?”老人耳朵不大灵光,虚起眼睛问:“到底是谁啊?我们这里不搬家。”说完就要关上门。
“老朱。”门被面不符合季节的团扇挡住,张桦的声音响起:“这是我家亲戚呢。”
老朱恍若未闻,躬身问安道:“是二奶奶呀,门外是你请来搬家的么?”
张桦懒得和他纠缠,打开门,将张老汉等人迎进来,眼睛在秋云身上打量了番,见她衣着靛青色的棉袍和粗布长裙,面露不喜。
张老汉先把马牵至马棚,从车上拿些稻草摆在马槽内,才随张桦进院。
穿过两道拱门,到了最里边的后罩房。
房上屋檐高遮,头上的光遮去七七八八,头顶虽是艳阳,走在里头却觉得像是乌云蔽日,没来由感到一丝冷意。
还未开门,鼻尖便嗅到一股浓重的药味,耳边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听到声音,张桦没来由的烦躁,用力推开门,门板撞到壁上发出咚的声响,将咳嗽声盖过。
屋里正在椅上打瞌睡的丫鬟被惊醒,慌忙去端早就凉透的药汤。
“死丫头又在偷懒。”张桦伸手掐丫鬟肉团般的脸蛋。
丫鬟痛的咬唇,却不敢言语,含住泪,迈到床边,低声唤道:“二爷,该用药了。”
周姐夫眼睛没睁开,又迎来一阵急促的咳嗽,他立刻像鼓起来似的目凸鼻张,整个身子被咳嗽震弹,双手紧捏床边,借着昏暗的光线能瞧见上面绷紧的青色血管。露出的手臂,瘦骨嶙峋,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里面的骨头像随时会折出来。
丫鬟腾出一只端碗的手为他抚胸,碗内的药洒出来全染在白色的棉被上,被面上尽是深浅不一的印子,不知道是药汁还是干透的血迹。
“老周,喝药吧。你看谁来看你了。”张桦走到床边,端过丫鬟的药。丫鬟乖巧的扶住周姐夫的背,张桦塞了瓢药汁到周姐夫嘴里,将他嘴巴捏紧,待他吞下后,再喂下一口。
“女婿。”张老汉领全家人过去,就着窗外的光看见周姐夫惨白的脸,突然打了个寒战,上了年纪的人,最怕见病弱之人,会联想到死,便想到自己。
他眼圈红了,又唤了声:“我的女婿诶。”
周姐夫想抬手,张桦又捏住他的下巴,他肺里难受,憋不住咳嗽,闭合的嘴巴内喷出药汁,张桦嫌弃地躲开,狠狠道:“脏东西,磨人鬼,你是在磨我的命!”
“你耐心点,我说你耐心点。”张老汉声音有些颤抖:“他是个病人,他难受啊!”
“爹!”张桦长啸一声:“我是个活人。”指指自己的心,带着哭腔道:“我就不难受么?”
张老汉不知所措,他的腿仿佛被双手箍住,想向前,没力气,想离开,没勇气,他老老实实站在屋中间,后面跟着同样难受的几人。
还是秋云率先站出来,扶张老汉在旁边梳妆台前的圆凳坐下。
屋内药味再浓,靠近梳妆台仍能闻见阵阵脂粉香,红木妆匣盒旁散落几件首饰和张薄薄的口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