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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天下人来说,皇帝是九五至尊,亦是上天之子,他们将天子视若神圣,天子既承其重,必担其责,故而《论语·尧日篇》书曰:“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罪己诏,由此而生。
文宗在世,国力卑弱,非但不能收复云罗失地,三征接连败北,丢失贺兰城,文宗不得已下罪己诏,而后郁郁而终,大靖朝堂一度进入以文御武之格局,一些自命清高的文臣最爱以此先例劝君王自省,为武宗节制兵权增添了许多麻烦,令他对此深恶痛绝,于是在武宗站稳根基后,哪怕为北征不惜代价大行兵戈,也无人再敢提到“罪己”二字。
武宗驾崩后,今上克继大统,萧太后垂帘听政二十四载,国朝大事由其一手掌控,她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更不允许帝王下诏罪己之说。
因此,这一回为了云岭地崩大灾,永安帝竟于五月廿四下了罪己诏,此诏书一出便是昭告天下,非但京师沸腾,消息更如雪花纷飞一样随着狂风迅速刮往四面八方,短短几日工夫,已传播至各大府州县城。
六月初一这天,江平潮推着展煜在食肆用饭的时候,那平日里最爱讲老掉牙侠客书的说书人破天荒换了本子,绘声绘色地为人讲读这封罪己诏,闲磕牙的客人们也有了新谈资,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老天爷有眼嘞,要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哪会无缘无故发恁大威哟……”
“听说云岭那一带的山都塌了,房子倒了无数,不晓得死去好多人哟。”
“俺看呐,皇帝老子下劳什子诏书莫得用哦,不是说这些年来都是太后在发号施令吗?要俺来说,太后就算是皇帝老子的娘,她不也是个女人家,哪有比皇帝还威风的理,这要换了俺家那婆娘和老娘……”
“临朝称制,牝鸡司晨,难怪天公降罪,可怜那一方的老百姓都是代人受过。”
“嘘,小声点,你们不要命了咋?”
“……”
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犹如一锅再糟糕不过的大杂烩,江平潮只觉得这大堂里一片乱糟糟,耳畔像有几千只苍蝇在叫,他不耐烦地加快了吃面的速度,抬头却见展煜放下了筷子,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起来。
“你怎么不吃了?过了这镇子就是山路,再想吃一顿热饭可不易。”
一路亡命,江平潮早没了食不言的破规矩,他咽下口中的面条,见展煜的脸色委实不好看,心里也戒备起来,下意识去摸佩刀。
察觉到江平潮身上若有若无的杀气,展煜惊醒过来,伸手压住他的刀柄,低声道:“收拾东西,咱们走。”
江平潮虽不明就里,倒也从善如流地抹了抹嘴,将银钱往柜台上一丢,接过打包好的干粮,推着轮椅就出了食肆门。
他们想要赶回栖凰山,最快的路径莫过于取道仙留城,只是那里已不再安全,三人之中又有一个瘸子和一个女流之辈,江平潮有天大本事也是左支右绌,于是不得不绕路而行,沿途遇到过两波追兵,好在都被解决了干净,总算争得了这点喘息机会。
江夫人身子骨差,昨日就已发了热,今天一早进城看过大夫,正在客栈里休息,江平潮本欲叫展煜留在客栈里,自己出去采买补给,后者却想趁机打探些消息,毕竟这一路颠沛远离人迹,还没听到外面的风声。
“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出了食肆,江平潮本想直接回客栈,展煜却不动声色地在他腿上轻轻一拍,指头朝向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那条路倒也能通往客栈,只是得七扭八拐好一圈。
展煜道:“你刚才难道没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
“听见了啊。”江平潮不解道,“云岭地崩,皇帝下诏罪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左右是朝廷的事,与我们又没干系。”
展煜摇头道:“罪己诏本身的确与我们无关,但你细想刚才听到的议论,此诏书一出,众人都将矛头指向当今和太后,其中数人的言辞虽不乏激愤,更多的却是煽动挑唆。”
“那又如何?”江平潮冷笑一声,“当今皇帝昏庸,太后把持朝政,闹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更是设立听雨阁这等鹰犬魔窟,不仅残害忠良,还要搅乱江湖风云,使天下人心不稳,这千夫所指活该他们受着,若能借此机会拨乱反正……”
“没有这样容易的。”展煜叹了口气,“自打先帝北征乌勒大获全胜,收复云罗七州,我朝便开始休养生息,天下承平日久,百姓们都居安恐危,他们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却也是最容易被掌控的人,只要有一口饭吃、一间草房,大多数人就算遭受再多的苦难也会忍受下去,这也是贪官污吏横行无忌的根本所在……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想要起事,百姓们也不会认为他所行是对的,反而会憎恨这个挑起战火的罪魁祸首,失了这民心所向,要想成事谈何容易呢?”
那无数以萧氏为首的城狐社鼠之辈,他们固然贪婪残暴,却都不是真傻子,不会去做那把人逼到绝境而自绝后路的蠢事,否则怎能安居上位二十四年?
江平潮一时语塞,他觉得这事糟糕透顶,偏又无可奈何,于是拉下脸道:“就算如此,也牵扯不到咱们这些江湖人身上。”
都说知己难求,这三天下来展煜已不知多少次思念穆清,他伸手按了按胀痛的额角,道:“正因为这把火暂时烧不起来,现在点火的人只会引火烧身,这诏书本就出得蹊跷,舆论风向更是波云诡谲,焉知不是故意为之的权术陷阱?你且想一想,此地虽是偏僻乡镇,但离栖凰山不过二三百里路,已算得上是在武林盟的势力范围内,连这区区小镇都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言论,其他地方必已甚嚣尘上,岂不是将一堆干柴堆在了武林盟脚下,只要有心人再推动一把,武林盟就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江平潮终于明白过来,顿时悚然一惊:“你是说——听雨阁要借这股风对栖凰山动手了?”
展煜没有回答,江平潮也察觉到了不对,他停下了脚步,单手按刀,转身看去。
这条巷子并不狭窄,只是两边墙壁较高,哪怕在白日里也有大片阴影投下,使得其中有些昏暗。
六道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方,显然是在食肆注意到了他们,一路跟踪上来,江平潮记性不差,一眼就认出为首那农夫打扮的黑壮汉子正是刚才在大堂里最先唾沫横飞骂起皇帝和他老娘的人。
此时此刻,这黑壮汉子挺直了背脊,面上没了装出来的粗鄙可笑,他目光冷沉地望着这两人,忽而笑道:“皇天不负有心人,杜大人下令各地暗哨严查搜捕,两位却撞在了我等兄弟手上,如此缘分也算难得,不如同回食肆去,好好喝上一顿酒吧。”
江平潮将轮椅推往身后,横刀挡在了展煜面前,轻蔑地道:“蝇营狗苟之徒,不配与我饮酒,尔等何不以溺自照,看看自个儿成了什么狗模样?”
这话着实骂得狠了,那黑壮汉子脸色铁青,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上!”
话音未落,六个人身形闪动,三前三后挥刀扑出,江平潮自是凛然不惧,主动向前疾冲,一步踏入两拨人中间,刀锋轮斩似满月,寒芒激荡如涟漪,落后一步的三人尚有后撤之机,那抢先一步的三道人影却是躲避不及,后背几乎在同一时刻被斩中,身躯从白浪似的刀芒下翻滚而过,飞溅开血色如潮!
瞬息之间,三人毙命,如此雷霆手段立刻震慑住了那黑壮汉子和剩下两人,而就在江平潮提刀再迎时,又有两道人影如鬼魅般从两侧巷墙上翻入,一左一右擒向坐在轮椅上的展煜!
他们无疑做了个聪明的决定,先让人拖住江平潮,再趁机抓住展煜做人质,比起这位风头正劲的海天帮少帮主,已经形同废人的展煜显然更好拿捏。
连日来亡命奔波,展煜原先的轮椅早已丢失,如今坐着的是在路上买的粗劣货,莫说装载机关暗器,连转动都不大灵便,让两个武功高强的杀手去抓一个动弹不得的残废,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黑壮汉子抵住江平潮当头压下的刀锋时,分明额头大汗淋漓,嘴角已克制不住笑容。
江平潮见他得意,也忍不住笑了。
展煜的双腿无法动弹,右手伤势未愈,可他还有一只左手。
两边劲风同时袭来,展煜面上不见丝毫慌乱之色,一掌拍在扶手上,轮椅蓦地向后平移,竟是迅疾如飞,两个杀手同时扑了空,心知小看了这瘸子,当即对视一眼,一人箭步前冲,一人飞踏巷墙,上下联手朝展煜攻去。
然而,对展煜来说,这两三丈的距离已足够了。
“咻”地一声,锐响破空,那正前冲的杀手突觉头顶劲风压下,想也不想便止步后退,只听一声闷响,竟是自己的同伴从墙上跌落下来,眉心中央嵌着一枚铜钱,血浆已流了满面。
杀手先是一惊,旋即怒火中烧,他倒是反应不慢,第二枚铜钱破空声才起,此人便就地一滚窜出两丈,眨眼间欺近展煜脚下,短刀卡住车轮,五指屈爪锁向他的小腿,欲将他腿骨掰断,将人掀翻在地。
这一下不可谓不快,可他又扑了个空!
展煜一掌拍在轮椅上,整张椅子霎时四分五裂,他的身躯向前倾去,顺势压在了杀手身上,单手抓住一根断木,朝着对方背心空门猛然刺下,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响,半截猩红的木头碎骨破肉,从杀手心口穿刺出来,深深钉入地下!
“什——”
见此一幕,黑壮汉子大惊失色,旋即惊觉不妙,奈何这一分心便是生死立判,森冷刀锋抹过脖颈,江平潮看也不看这死不瞑目的人,随手将他尸体推倒在地,甩飞了刀上血花朵朵。
他扯了块布将刀上余血擦净,这才还刀入鞘,弯腰将展煜从死人身上抱起来,看了眼满地狼藉,叹气道:“这穷山僻壤,到哪去给你买新的?”
“情势所逼,非我所愿也。”展煜亦觉头疼,突然想到了什么,“先去买身衣服,再回客栈。”
江夫人已睡醒了。
为了方便,她这一路都做男子打扮,又是一脸病容,任谁看了也只当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书生,小二来送饭时都不敢靠近,生怕过了病气在身。
江夫人喝了一碗药,又用过一顿饭,总算等到了江平潮和展煜二人归来,只他们一进门,她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皱眉道:“你们遇见麻烦了?”
展煜言简意赅地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道:“师母,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既然杀了人,等到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想来城门就会戒严,还是即刻动身吧。”
江夫人也不多话,点下头就要起身,展煜却将一个包袱打开,道:“烦请师母换上这身衣服。”
包袱里是一套粗布衣裙,江夫人看得微怔,只听展煜道:“追兵既已出现,这里也不再安全,等到他们找上门来,客栈的掌柜和小二都会出卖我们,师母不如换身装扮,更好隐藏自己。”
江夫人何等聪慧,当即惊道:“你是要……”
“嘘!”
展煜示意她噤声,指使江平潮拿来一套与江夫人身上相似的儒衫纶巾,低声道:“师母,一路小心,我们在沉香镇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