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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话扬声出口,河堤上下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突然间,不知是哪个最先笑出了声,这笑声似会传染,原本怒而聚众的民夫们先是大惊,继而大笑,成百上千道笑声如山崩海啸般朝对面的官差倾轧过去,更有甚者高声嚷道:“后院起火了啊!”
“家里的母老虎发威咯——”
“堂堂县令,读书人出身,礼义廉耻都读到小妾肚皮上了,我呸!”
“……”
笑声刺耳,讥嘲如浪,仿佛一个个巴掌接连不断地扇在张县令脸上,他又羞又恼,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额上青筋根根暴起,朝昭衍抻着颤抖不已的手指,几乎克制不住喉咙里的怒骂声,想要一声令下,让手底下的人即刻放箭将这厮射成马蜂窝。
这念头刚起,那厢昭衍竟似知他心意一般,伸手在女孩肩头轻轻一拍,那女孩被吓得一哆嗦,又扯开嗓子嚎啕起来。
张县令浑身一颤,堪堪从恼羞成怒中惊醒过来,想到自己的女儿尚在对方手里,更不知美妾与麟儿如何……诸般种种,顾虑重重,他胸中积蓄的胆气一泄,恐惧便如潮水般席卷而上。
那些民夫都是黑石县人,骂得虽难听,却非无的放矢,张县令家中的妻子乃本地大士绅之女,当年张县令初来本地,全靠这门亲事才能迅速站稳脚跟,至今仍有不少地方须得仰仗妻家,奈何他那妻子从小娇生惯养,脾气颇恶,不仅时常打骂下人,对他这夫君也颐指气使,多年来膝下唯有一女,早已外嫁到邻县,眼看着夫妻俩年岁渐长,张县令便动了纳妾的心思。
不过,有这母老虎在家镇宅,张县令万不敢真带个年轻貌美的小妾回去,只能在外偷偷养了个女子,此女出身虽低,肚皮却是争气,一口气生了对龙凤胎,让张县令喜不自胜。
张县令不在乎区区一个妾室,可把这对儿女当眼珠子疼,如今眼看着小女儿被人拿住,又听说儿子落在了母老虎手里,哪能不吓得亡魂大冒?
然而,他虽心急如焚,却不敢就此离开。
张县令心乱无比,他此时是进退两难,怎么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一面关注着昭衍的举动,一面偷偷瞥向对面的人群,那隐藏在民夫之中的瘦小汉子亦察觉到情况不对,与周遭几个人打了回眼色,佯装被人推搡到,手里的火把坠落下去,砸进河里熄灭了火光。
见此情形,张县令如蒙大赦,色厉内荏地丢下了几句话,如丧家之犬般带着众差役下了河堤,直向昭衍这边疾奔而来,昭衍非但不闪不避,反而主动迎了上去,手里使了个巧劲轻轻一推,张县令来不及开口,怀里便是一沉,竟是那小女孩凭空飞出了三四丈,平平稳稳地落在他怀中,而他座下坐骑竟连半分震动也无。
张县令虽不是武林中人,却也晓得这手功夫的厉害,满腔怒火顿时如被冷水泼下,再看那笑如春风的布衣青年,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惧意,慌忙低下头去捏了捏女儿的胳膊腿,问道:“珠儿,你可有受伤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爹……爹,呜呜哇……”
女孩年纪小,到了父亲怀里也只知道哭,好在张县令只发现她脸上有一个巴掌印,指痕纤细非男子所有,顿时对昭衍那番说辞信了七八分。
昭衍适时出声道:“县令大人,在下救出令嫒一路奔赴至此,少说已过了个把时辰,观尊夫人脾气颇为暴烈,您若再耽搁一时半刻……只怕等您回府之时,令郎的身子都要凉了。”
张县令身子一抖,思及自家婆娘的为人手段,知道此子所言不虚,生怕自家的香火要绝了根,饶是心有不甘也不敢再与昭衍纠缠,率先策马朝县城方向飞驰而去,众差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快步跟上。
一场大祸转眼消弭于无形,直到差役们疾奔跑远,被留下的众多民夫与丐帮弟子才堪堪回过神来,竟有种如梦似幻的荒谬感,不少人有些遗憾未能打破狗官的脑袋,更多人却是暗暗松了口气,这些民夫毕竟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虽是被逼到了揭竿而起的境地,但是全凭一口气,等到这股气劲衰竭,谁也不敢设想后果。
眼见事态没真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丐帮的朱长老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不由得对昭衍升起感激之情,他是陪伴王鼎等年轻弟子前去参加武林大会的两位长老之一,自然认得这位风头正盛的寒山传人,如今见他巧计解围,举步就要上前道谢,不想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小山主!”
昭衍素来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适才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他却注意到了从北边匆匆赶来的李鸣珂三人,此时见她奔至近前,他便翻身下马,朝李鸣珂抱拳一礼,笑道:“李大小姐,别来无恙啊。”
乍见故人,李鸣珂突觉鼻子一酸,她也不知缘由何在,自打在飞瀑绝谷下第一眼见到昭衍,无端便有种熟悉的亲近之意油然而生。
她不由得笑道:“数日不见,你怎会出现在此?”
昭衍道:“家师有召,北上出关必经此地,想到你们就在这一带赈灾,特意来见上一见,不曾想竟是赶巧了。”
李鸣珂方才被一触即发的事态骇得脸色煞白,现在想来竟是啼笑皆非,遂问道:“你初来乍到,如何知晓县令的家事,还拐跑了他女儿?”
“行侠仗义的事情,哪能用上‘拐’字?”昭衍本是义正辞严地说着,自己已忍不住笑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县令大人隔三差五就要与美妾娇儿享天伦之乐,真当家中老妻是耳昏眼瞎好拿捏的?我不过是将打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写在纸上,捏个团儿丢到县令夫人面前,她自己便能找上门去了……我原想趁乱拿了那小胖墩儿,怕他压坏了我的马,又想到这位老爷爱子如命,若将此子交到他手里,只怕他没了后顾之忧,非但事不能成,倒害这小姑娘白白丧了命。”
李鸣珂只晓得此事背后必有他搞鬼,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简直叹为观止。
就在这时,朱长老已经赶到,一见李鸣珂出现在此,再顾不得昭衍,急忙朝她问道:“李大小姐,敢问我家少帮主何在?”
四天下来,王鼎不知所踪的消息定是隐瞒不住,他走之前给朱长老留了一张字条,众弟兄便也知道了他是放心不下李鸣珂几人贸然进入灾区才跟上去看看,没成想王鼎这一去竟是杳无音信,朱长老早已坐立难安,奈何前方道路难行,这边又有诸多事情牵绊,如今好不容易见到李鸣珂归来,却不见自家少帮主的踪影,心中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李鸣珂自然知道王鼎的下落,只是现在人多眼杂,她只好故作惊讶,反问道:“怎么,王少帮主不在这里?”
见她如此,朱长老心下一惊,急道:“李大小姐,当日你们离开后不久,我家少帮主担心你们贸然入内恐遭不测,便孤身追了上去,难道你们不曾遇见?”
他的声音不由得大了些,其他丐帮弟子被这动静吸引,连忙聚拢过来,李鸣珂的目光顺势在这些人身上扫过,笼在袖里的手悄然攥紧成拳。
虽说这场变故是以闹剧结尾,但李鸣珂对其中隐藏的杀机心知肚明,若非昭衍横插一手,只怕这河堤上已经血流满地,她刚才躲在暗中看得清清楚楚,那张县令在下令撤退之前分明将目光频频投向这方人群,只可惜天色昏暗又人影混杂,她没能找出是谁丢下了火把。
李鸣珂背后生寒,面上露出回忆之色,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朱长老,我沿途见过许多灾民,还遇到了一些草寇,从未见过王少帮主,不过……”
朱长老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不过什么?”
李鸣珂收回探寻的目光,神色凝重地道:“我们在山麓下安抚灾民时听说云岭山里有一伙来路不明的贼匪,于是进山一探究竟,发现里面果然藏匿了一众可疑之人,我等不慎之下被他们发现,一时间进退皆是困境,不得已下凭借山势与其周旋,如此耽搁了时日,终于找到机会下山,本是要上报官府力促剿匪的……”
剩下的话,李鸣珂没有说出口,朱长老已是脸色发白了,颤声道:“莫非少帮主他也遇到了这伙贼人……不,不对,少帮主武艺高强,似这等下九流的贼人哪能奈何得了他?”
李鸣珂正待开口,一旁的昭衍眯了下眼,忽然出声道:“王少帮主固然不是一般人,可若是云岭山中之贼亦非寻常盗匪呢?”
闻言,李鸣珂大惊失色,其余人都向昭衍看去,朱长老急不可待地问道:“小山主,你何出此言?”
昭衍环顾四周,做了个“借一步说话”的手势,李鸣珂纵然惊疑不定,也不得不跟着朱长老随他而去,三人一路走出数十步外,才见昭衍驻足转身,沉声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星夜兼程赶到此地,全因家师连发三封飞鸽传书,事关重大,不容轻忽。”
寒山虽地处关外,却是大靖抵御西北外敌的一道隐形边防,李鸣珂与朱长老听到此处都提起心来,只听昭衍继续道:“二位有所不知,在我此番入关之前,雁北关曾发生了一件大事——呼伐草原上的青狼帮与乌勒奸细勾结,不仅向乌勒贩卖战马,还为他们刺探大靖边防情报,青狼帮三小姐朱秀禾以美人计盗取了雁北关布防图,幸亏消息走漏,被我在天女河上截了个人赃并获,事后雁北关周大帅派人携令信上寒山拜访家师,希望联手打击青狼帮。”
青狼帮的根基在呼伐草原,雁北关即便有心剿贼也是鞭长莫及,同理寒山固守一方亦不可为此抽调大批人手,歩寒英再三权衡后,只答应了在力所能及之内襄助,并着手在草原上布置针对青狼帮的眼线,以防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这些事情自然不为关内人所知,一想到边关布防图险些流落到外敌之手,非但李鸣珂后怕不已,朱长老更是唾骂道:“贼子该杀!”
昭衍唇角微不可见地划过一丝笑意,仍是语气沉重地道:“布防图之事过后,我奉师命入关参加武林大会,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只是此番家师来信,说青狼帮在屡屡受挫后仍有不甘,索性在乌勒支持下化整为零,一面在草原各部族间挑拨事端,一面乔装进城准备里应外合。”
顿了顿,昭衍又道:“周大帅得到消息后,即刻命人严守关卡,全城搜捕奸细,但是已有为数不少的奸细入关,以酒色财气打动人心,在西北一带秘密招揽了不少人手,这些人大多是劣迹斑斑的江湖败类,他们常年颠沛流离,熟知各方势力民情,为青狼帮所驱使,替乌勒奸细卖命,是一伙行事无章的亡命徒!”
李鸣珂心下犹疑,朱长老不知其中端倪,顺着昭衍的话思索了片刻,惊道:“云岭山虽地处偏僻,可宁州乃北方战略要地,境内没有成气候的江湖宗派势力,黑石县又是北上必经之处,这一带山势连绵又地广人稀,着实容易藏匿鬼蜮,现如今地崩大灾,人心浮动,若有歹人浑水摸鱼……”
他越说越是心慌,就连先前与官府日渐加剧的矛盾冲突也在细想之下变得波云诡谲起来,李鸣珂见此便知朱长老想岔了,又不好当着昭衍明说,只能在心里暗暗着急。
昭衍口中的青狼帮奸细,李鸣珂不知真假,可云岭山内的情况,却没有人比她更加清楚,更别说今晚险些爆发的惊变本是听雨阁故意为之,哪来什么外敌挑唆?
他特意赶来阻止了这场祸事,却又祸水东引,不着痕迹地为幕后黑手扫尾。
一时之间,李鸣珂竟是琢磨不清昭衍的立场,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却见昭衍神情一肃,对他们道:“兹事体大,我们须得尽快去官府报备一声。”
朱长老迟疑道:“那姓张的狗官……”
“前辈放心,在这件事情上,他是不敢故意使绊子的,只是劳烦前辈暂留在此看好大家,切莫让今晚之事再发生了。”
昭衍冷笑一声,目光落在了李鸣珂身上,语气稍缓:“李大小姐,你曾深入云岭山中,又与贼寇有过交手,当是不可或缺的人证,不妨与我同去吧。”
李鸣珂心下凛然:“我——”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昭衍不由分说地打断她的话,神态虽然柔和如常,目光却如出鞘利剑,冷冷戳在了李鸣珂心头。
在这样的逼视下,李鸣珂竟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听他意味深长地道:“王少帮主至今下落不明,十有八九是陷落在云岭山中,贼人穷凶恶极,非常时期当以非常手段,快刀斩乱麻,否则……恐有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