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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烟萝离开方家的时候,远方天际已经隐约可见一线鱼肚白。
方咏雩出事的消息传回来后,江夫人正在喝药,闻讯急忙赶去了天罡殿,可惜殿内正在议事,气氛剑拔弩张,守卫万不敢通报打扰,江夫人在殿外站到了丑时,终于等到了殿门打开,在看到浑身血污的方咏雩被人架出来时,她下意识想要冲上去,却被方怀远死死按住了肩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长阶下。
武林大会第三轮比试将于三日后开始,在那之前,方咏雩会被关进无赦牢深处,由武林盟、补天宗与听雨阁三方共同派人看守,如无命令,任何人不得前往探视。
得知结果后,江夫人在天罡殿外昏厥了过去。
这一天,方家注定是难以平静,好在江夫人很快醒来,素来温柔和顺的女人头一回当着丈夫的面摔了药碗,将方怀远连同一干人等统统赶出了房间,只留下江烟萝一人陪伴在侧。
方怀远孤零零站在门外,听到了江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喉头滚动了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能落荒而逃。
江烟萝安慰了半宿,好不容易给江夫人喂下安神药汤,等到药效发作后,她才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婉拒了林管事的留宿,在秋娘的护卫下提着一盏灯笼离开了方家。
折腾了一天一夜,江烟萝也是身心俱疲,秋娘本就是个哑巴,两人走在一起谁也没多话,直到走出了好一段路,秋娘突然拦在了江烟萝面前,手中利剑出鞘半寸,双目紧盯着前方转角。
江烟萝一惊:“谁在那里?”
“别怕,是我。”
说话间,昭衍从大石后走出来,他身上有些微晨雾潮气,也不知道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等了多久。
看清来人,秋娘将剑缓缓归鞘,江烟萝也松了口气,问道:“阿衍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昭衍看了眼山上那点灯火余光,“江夫人没大碍吧?”
江烟萝摇了摇头,道:“自打当年……之后,姑母的身子骨始终不见好,虽无甚大病,元气却已虚耗了太多,这次表哥出了事,我怕她……”
剩下的话,江烟萝说不出口,昭衍心下却是一沉。
在江烟萝的眼神示意下,秋娘刻意放缓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江烟萝同昭衍并肩而行,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悉数告之。
“……以第三场比试的胜负来决定方咏雩的归属?”
听到江烟萝如此一说,昭衍顿时眉头紧皱,道:“偷练《截天功》一事的确非同小可,但也不算罪无可恕,方盟主难道就此坐视亲子任人鱼肉?”
江烟萝迟疑道:“当时我陪着姑母等在殿外,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得而知,只晓得这样的处置是由那位萧楼主提议决定,黑白两道争执不下,唯有妥协。”
昭衍沉声道:“若真是如此,那方咏雩只有死路一条了。”
江烟萝浑身一颤,急忙追问道:“什么意思?”
“阿萝,你跟方咏雩算是青梅竹马,难道不知他的性情外柔内刚?”昭衍叹了口气,“他是武林盟主之子,又亲身经历过绛城一战,不可能不知道偷练《截天功》的利害,却仍是甘愿去做了,可见他下了何等决心!与其没了武功变回废人苟活余生,亦或者沦为周绛云练功的炉鼎,他宁可死得痛快。”
江烟萝的脚步陡然顿住,脸色在这一刹那惨白如雪,直到昭衍走出了三五步远,她才猛地回过神来,什么碧玉闺秀的礼数都被抛诸脑后,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抓住了昭衍的手,哀求道:“阿衍哥哥,阿衍哥哥,你、你救救表哥吧!你这么厉害,又是表哥为数不多的好友,你救救他,好不好?”
昭衍只觉得紧挨手腕的那处掌心一片湿冷,略一低头就能看清江烟萝的满脸惶急之色,他心中一软,本欲将她手掌拂开的动作也在中途偏开,转而擦去了江烟萝眼角将要滚落的泪水。
做出这个动作,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越矩,连忙把手收了回去,苦笑道:“方少主在梅县助我良多,是我来到中原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我当然想要救他,但这件事并非心想就能办成。”
江烟萝一怔,旋即擦干泪痕,郑重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昭衍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自己的来意:“我得先去见他一面,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交给我吧。”江烟萝仅犹豫了片刻就将此事应下,“我跟表哥还有婚约在身,我去求爹爹,海天帮跟滨州官府素有合作,听雨阁也得卖几分情面,只要他肯出手,见一面并无大碍。”
昭衍正是知道个中关系才特意来找江烟萝,听她答应便点了点头,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阿萝,对于此事,你有何看法?”
“你是说……表哥偷练魔功的事情?”
昭衍颔首,面上也流露出一丝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在羡鱼山庄为查案跟他交手时就已发现他功法有异,只是以为事涉武林盟阴私,没往这方面深想。朋友之间无须刨根问底,他以真心待我,我以真心报之,即便我知道他隐瞒了许多事情,只要不伤天害理,替他遮掩一二倒也无妨,可如今……”
“你在迷茫吗,阿衍哥哥?”江烟萝看了他许久才轻声开口,“江湖传言‘名剑藏锋步寒英,血海玄蛇傅渊渟’,两位前辈一正一邪,是黑白两道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至今无出其右。阿衍哥哥你身为步山主的弟子,比天下任何人都清楚《截天功》的危险之处,你固然想要救人,又怕自己救下的人会害了更多人。”
饶是昭衍知晓江烟萝冰雪聪明,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先是惊讶,继而目光柔和下来,叹道:“阿萝知我。”
“阿衍哥哥,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不是通天彻地的神仙。”江烟萝踮起脚,抬手将他眉心褶皱一点点揉开,“人事易改,没有谁能料到日后会发生什么变故,我们现在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只能让现在的我们不后悔罢了。”
昭衍这回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破晓之前,灯火朦胧,天地间万籁俱寂,千百种声色淡去,惶惶人世只余下两道如梦幻影,即是天上月和眼前人。
昭衍看得痴了,下意识想要握住她的手腕,却在触及之前惊醒了美梦,狼狈地退了一步。
江烟萝眼神微黯,强笑道:“阿衍哥哥,若无其他的事,我这便回去了。”
昭衍叮嘱道:“路上小心。”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下,秋娘悄然追赶上来,护着江烟萝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随着她们身影远去,那盏灯笼的火光也慢慢消失不见,昭衍独自站在三岔路口,如同徘徊在三途河畔的孤魂野鬼。
背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昭衍没有拔剑,甚至连头也没回,只是淡淡道:“找个地方聊聊?”
来人不曾开口,脚步声却转了方向,昭衍循声跟在后面,一路朝北面走去,那里有一片空旷的坡地,草木稀疏,山石低平,不论跟踪还是埋伏都会在此无所遁形。
穿过密林小路,月光终于洒落下来,照亮了来人的身形容貌,正是一袭黑衣的尹湄。
尹湄显然来了许久,将昭衍跟江烟萝的一番谈话也听得清清楚楚,开口便是直言问道:“五年前,你将阳册私自传授给了方咏雩?”
昭衍沉默了片刻,道:“当时我自忖难逃死劫,他又命悬一线,于是做下了这荒唐决定。”
尹湄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他认出你了吗?”
昭衍迟疑了下,终是点了点头。
一刹那,尹湄眼中凶光毕露,断然道:“那就尽快做掉他!”
昭衍脸色微变:“湄姐!”
“你若还认我这个姐姐,就听我一回劝。”尹湄冷漠地道,“你身上牵扯了太多隐秘,多一个人知道你的底细就多一分危险,如今方咏雩已经暴露,你能保证他不会把你招供出来吗?”
昭衍一时竟无话可说。
见他垂头不语,尹湄心中亦有不忍,语气略微和缓了些,道:“这一回事出蹊跷,周绛云与萧正风显然是有备而来,杜允之也是他们提前布下的耳目,方咏雩已经深陷泥沼,任何人想要拉他一把都会被拖下水,其中利害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昭衍苦笑道:“我已经出手数次,有心人都不难查出我跟方咏雩交情匪浅,现在想要撇清干系已经晚了。”
“一点不晚!”尹湄眼眸半眯,“只要你没暴露身份,以你在梅县的所作所为,即便你三番两次襄助方咏雩,也不过是朋友间的义气之举,左右他只是偷练魔功而没有滥杀无辜,对他心存怜悯的同道中人不在少数,你大可以继续为他奔走寻路,甚至联合你能找到的助力……你帮他越多,等他死了以后,越不会有人怀疑到你身上。”
昭衍心中一沉,尹湄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可见她心中杀意已定。
“……不可。”权衡一二,昭衍抬头看向她,“周绛云对阳册偏执入魔,他一定在无赦牢设下了重重暗手,萧正风也不是那等轻信之人,说不定就是在利用方咏雩做饵钓鱼,你现在动手很可能自投罗网。”
尹湄道:“可他要是活着,就会成为方怀远的一大死穴,听雨阁对白道势力觊觎已久,现在看似网开一面,之后必定加倍索取,补天宗已经成为朝廷鹰犬的爪牙,难道我们还要坐视他们侵吞武林盟?”
“方怀远不会为了方咏雩而将武林盟拱手相让。”昭衍摇了摇头,“早在第一轮比试之后,杜允之就揭晓了七秀榜,这看似是对方咏雩发难,实则是他背后的人在警告方怀远。如果方怀远识相,他就该在第二轮比试前向萧正风低头,继而修改比试章程,让听雨阁属意的人选尽快占据优势,为最终夺魁做好铺垫……可你细想阴风林中发生的种种,第二轮比试的规则尤其残酷,甚至故意挑拨比试者自相残杀,这种情况下别说是抢占上风,一不小心就会落败身亡,难道这是听雨阁所乐见的吗?”
尹湄一怔,眼中杀意缓缓蛰伏下去,道:“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再者,花蝴蝶跟柳郎君这二人不提,白凌波的出现更是不同寻常,他们能在偌大密林里直接找上展煜和方咏雩,少不得有人暗中盯梢报信,如此大费周章,幕后之人除了要逼迫方咏雩暴露底细,恐怕也是要为第三场比试提前铲除展煜这一劲敌,并借此回应方怀远的心思,让他看一看负隅顽抗的下场。”说到此处,昭衍面色沉凝下来,“湄姐,以你对方怀远的了解,在双方结下如此血仇之后,他还会选择妥协吗?”
尹湄默然良久,叹道:“方怀远此人性情刚烈,出事的又是他座下首徒和骨肉亲子,在此之前或许还能转圜一二,如今……恐怕是不留余地了。”
“不错,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昭衍语气微冷,“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方怀远是一头猛虎,我不认为能设下如此连环局的幕后黑手会不知道如何把握分寸。”
尹湄惊道:“你的意思是——对方故意为之?”
昭衍道:“确实让人不可置信,但这是我唯一能想通的解释。”
“为什么?”尹湄心头凛然,“如你所说,幕后黑手十有八九也是听雨阁的人,一旦激怒了方怀远,听雨阁无法顺利掌控武林盟,这对他们来说得不偿失,为何要这样做?”
“听雨阁下设风云雷电四部,四天王各掌一楼权柄,彼此之间难免利害相冲。”昭衍抬头看向天空,“萧正风所在的紫电楼代表了以萧氏为首的勋贵一派,他所攫取的利益越多,地位势力也会水涨船高,其余三大天王势必遭到压制……玉前辈接掌惊风楼已有五载,难道她没有向你传递过这些情报?”
尹湄的脸色变了几变,半晌才道:“如今听雨阁主萧正则是萧正风的堂兄,极受萧太后亲近宠爱,却是萧家的庶出子,身为嫡子的萧正风早已不满足于区区楼主之位,他想要的……是萧正则座下位置。”
昭衍追问道:“风云雷三部之中可有偏向?”
“前任惊风楼主严荃是萧正则的忠心走狗,可他死在了南阳,如今的惊风楼由我师父掌控,她是由浮云楼主姑射仙引入阁,为了尽快收服惊风楼的势力,她选择跟严荃一样倒向萧正则。”顿了下,尹湄继续道,“现任忽雷楼主名叫冯墨生,是继傅渊渟之后掌权上位的,资历颇老,人也圆滑,行事作风不为萧正则所喜,再加上年事已高,一心想为子侄博个前程,于是频频向紫电楼示好,给予了不少方便,想来是投靠了萧正风。”
昭衍皱起眉:“那么,姑射仙偏向谁呢?”
“她算是两不偏帮,只做自己份内之事,谁也挑不出她的差错,也没有谁会无端去招惹她,就连这次大会……萧正则原本属意她代表听雨阁亲自前来,被她找借口婉拒了,这才让萧正风把握住了机会。”尹湄渐渐狐疑起来,“小昭,你怎会如此关注姑射仙?”
昭衍苦笑一声,也不瞒她,道:“湄姐,若我所料不错,此番幕后黑手恐怕就是这位姑射仙了。”
尹湄一惊,下意识握紧了刀柄,低声问道:“你有何发现?”
“当初离开梅县时,骆冰雁就曾警告过我——姑射仙会来参加武林大会。”昭衍叹了口气,“我以为她会代表听雨阁前来,可没料到大会当日来的人是萧正风,如此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骆冰雁骗了我,二是……姑射仙避开了听雨阁,已经秘密来到栖凰山了。”
“骆冰雁既然想要跟你图谋日后,现在就没必要骗你。”尹湄心念急转,“还有什么线索?”
昭衍道:“我跟踪过杜允之,发现他跟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私下密会,称呼对方为‘陈大人’,此人手上功夫高强,还持有剧毒暗器,我曾在四月二十八那日于仙留城中醉仙楼与其见过一面,你可有印象?”
“陈大人……”
尹湄深深看了昭衍一眼,道:“浮云楼里只有一个姓陈的男人,他是两代姑射仙最为倚重的副手,名叫陈朔,还有……”
顿了下,尹湄想到了谢青棠一夜复原的伤势,面色变得无比阴沉,道:“四月二十八那晚,周绛云也带着我们来到了仙留城外,他曾孤身入城,很可能……就是去见姑射仙的。”
身为姑射仙副手的陈朔当日就在醉仙楼里,那么周绛云跟姑射仙会在何处见面也就不言而喻了。
有什么比刚出虎口又入狼窝更令人心惊胆寒?
那就是,当你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却在鬼门关前无知无觉地睡了一晚。
昭衍脸色一白,令人毛骨悚然的后怕感顷刻在背脊上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