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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八卦潭,登山路便好走了。
继昭衍和江平潮之后,穆清也不多做耽搁,带领剩余弟子参与了下一轮比试,这回没遇上王鼎那般强劲的对手,众人之间配合默契,不仅全部过关,还夺得了四面八卦镜,反观李鸣珂虽在旁压阵,却始终不曾下场一试,带领自家镖师跟在方咏雩与江烟萝身后,以宾客身份过了关卡,等到了彼岸才发现,非但是昭衍他们在此等候,就连丐帮众人也没急着动身,不由一怔。
王鼎见她面露疑惑,面上浮现些许羞赧之色,低声道:“我与小山主一见如故,大家相逢也算有缘,咱们就结伴上山,也好叫弟子们相互认识,以后行走江湖多个照应。”
被“一见如故”的昭衍恰好站在王鼎身后,将他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尽收眼底,再看李鸣珂巧笑嫣然的模样,顿时有些明悟,当即扬起笑脸介入两人之间,热情万丈地揽住王鼎肩膀,强行把他往前路上带,嘴里笑道:“是极是极,我同少帮主可算是不打不相识,咱们边走边说,刚才你那一招……”
不久前打生打死的正主已经勾肩搭背,双方弟子即便心有不忿也得化干戈为玉帛,都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混在一起很快熟识起来,连这崎岖山路也不觉难走了。
方咏雩带着临渊门弟子在前领路,途中任旁人如何谈笑,他自一言不发,江烟萝还当他因那场口角不快,有心想要安慰几句,皆被他轻飘飘地挡了回来,只好牵着秋娘的手,乖乖跟在后面。
不知走了多久,正当空的日头渐渐偏西,前路越来越窄,聚集成群的众人不得不排成长龙,山岚云雾逐渐萦绕,连阳光都被遮挡了大半,只能听见风声呼啸如鹤唳,昭衍走在山道边缘,不经意间往下看去,透过层层云气隐约可见长河成了一条白练,人马更是小似蝼蚁,不由得心生自惭形秽之感,继而又升起一股足踏山河的豪情。
终于,方咏雩脚步停下,众人抵达了擎天峰顶。
此处地势开阔平坦,除了草木土石再无其他,方咏雩环顾一圈后屈指吹哨,不多时有一名壮年男子从老树上一跃而下,粗布短打,赤膊光足,像是个山间农夫,却令众人悚然一惊——在这人出现之前,他们竟是半点没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即便是身负数家绝学的昭衍,也只不过隐约感知到一丝气息流动,这貌不惊人的男子赫然是个隐匿高手,观其举手抬足间微尘不惊,内功定也不弱。
“他是擎天峰的大管事,叫做阿木。”
江烟萝踱步过来,见昭衍面露惊疑之色,遂低声向他解释起来:“阿木有一套潜踪匿形的独门功夫,即便他就藏在身边也少有人能够发现端倪,这山上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于是被方世伯委以重任,让他统管擎天峰的守山人,看守云桥。”
昭衍问道:“何谓‘云桥’?”
江烟萝笑了起来,故意卖了个关子道:“你且等着,马上就能见到了。”
果不其然,那名叫“阿木”的男子显然已经得到了山下消息,与方咏雩说明几句便取出名册朝人群走来,很快将人名和正主对上了号,这才转身放行,只见他带领众人走到悬崖边,抬眼可见一座山峰傲然屹立在百丈开外,山势比擎天峰略矮一些,站在此处能够依稀望见山顶上的建筑轮廓,难得是整座山如同刀劈斧凿般齐整规矩,望不见几块嶙峋怪石,也不见几棵斗风老树,除非神仙下凡,否则就算是身负绝顶轻功也不可能上下自如。
这便是栖凰山三峰之首,武林盟总坛驻地——浩然峰!
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王鼎亦是头回来到栖凰山,下意识问道:“我们该如何过去?”
方咏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过桥。”
他话音未落,阿木忽然纵身一跃,骇得众人连忙冲到崖边想要救人,却见这下方两三丈处原来有一道宽敞的平台,边缘有数道儿臂粗的铁链钉入山体,凌空延伸到浩然峰,上面铺着一层木板,在风中摇摇晃晃,看着便令人怵目惊心,因为位置偏低,又有云雾遮挡,从上方难以一眼窥见,仿佛隐形在天上。
昭衍眼眸微眯:“这就是云桥?”
江烟萝含笑点头。
浩然峰近在眼前,见到云桥真面目,众人心中兴奋又紧张,倒也没有混乱无章,很快议定了过桥顺序,为免云桥过载发生意外,依旧由临渊门弟子打头,海天帮、望舒门两派弟子居中,丐帮弟子殿后,每队不超过二十人,轻功高强者分批过桥,护持安全。
昭衍轻功最好,当仁不让地排在第一队,方咏雩、江烟萝等人亦在其中,他一脚踏在桥上,刻意加了三分力道,整座桥猛地坠了一下,可若是放轻力道,桥身又随风摇晃起来。
心里有了估量,昭衍回头看了眼身后同伴,对秋娘道:“劳烦前辈背上阿萝,带石玉走在队伍最后。”
秋娘看了一眼江烟萝,见后者颔首,于是点头应下,石玉虽有些不乐意,也还是嘟嘟囔囔地退到了末尾。
昭衍又将携带重武器的几人打散开来,这才带他们踏上云桥,众人只觉得脚下一晃,旋即又恢复稳当,好像一条上错的弓弦被纠正回来,一行二十人轻重相应,恰好维持了微妙的平衡。
方咏雩走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轻声问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昭衍头也不回地道:“不曾,这座桥本身并不难过,但凡轻功抵达一流境界都可以顺利往来,它的主要用途是防止外敌大举入侵,于是多人过桥的玄机不在于轻功强弱,而是如何着力。”
方咏雩沉默了片刻,道:“你若是与武林盟为敌……”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排鸿雁从下方扶摇而上,长鸣刺破风声,也模糊了他本就轻微的声音。
昭衍没听清他最后那句话,等鸿雁飞过才问道:“你适才说什么?”
“……武林盟到了。”
那一句试探,终究没能再说出口。
云桥不过百丈长,他们又是习武之人,只耗费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走过全程,待到脚踏实地,昭衍举目眺望四周,但有左右皆是梧桐林,中间一条宽敞夹道蜿蜒通往正前方,沿途都有身着青衣的武林盟弟子迎宾把守,即便见到他们过桥而来,依旧目不斜视。
浩然峰的热闹比起擎天峰有过之而无不及,昭衍粗略一扫就看到了不下十来个身影,前方更有人声传来,可见大批人员都聚集在那里,仿佛百川汇海,聚成洪流。
等到最后一人也通过云桥,众人只在原地稍作休整,便朝着前方赶去。
夹道十余丈,尽头是一片巨大的广场,正中央有三只大鼎,摆成“品”字状,对应天地人三才之意。
广场三面都有宏伟建筑,坐落于正前方大理石台阶上的是一座大殿,丹楹刻桷,高屋建瓴,一看便觉磅礴之气扑面而来,压得人心生凛然。
夕阳余晖落在大殿匾额上,赫然是“天罡殿”三个大字。
武林大会三日后就要开启,这处广场将成演武重地,如今已搭建起擂台高架,约莫数百人聚集在此,三五成群,各自交往,绝大多数都是英气勃发的年轻人,少数年长者或是观战宾客或是师门长辈,可见对于这次武林大会,白道各大门派都十分上心,即便不能让门下弟子借机扬名,也要出来见见世面,为日后闯荡江湖积攒人脉和阅历。
他们这一行人抵达广场不久,一道熟悉人影便穿过人群走了过来,正是提前出发的刘一手。
刘一手同样换了一身青衣,将长刀负于身后,见到他们与丐帮弟子同行也只是微讶片刻,旋即道:“盟主与三大掌门已在天罡殿等候多时,请诸位随我来吧。”
他虽没指名道姓,众人心里已然有数,方咏雩吩咐石玉带领大家去找接待弟子,自己则与昭衍、穆清、王鼎、李鸣珂和江氏兄妹等人一同跟在刘一手身后,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天罡殿赶去。
正如刘一手所言,执掌武林半壁江山的白道四大掌门如今已经齐聚在天罡殿正厅内。
早在梅县之事传开时,各大掌门便已动身赶往栖凰山,个把月的时间下来,就连路途最远的望舒门掌门谢安歌也在昨日抵达,他们已经针对近日来的波云诡谲议论过一番,今日是商谈一些有关大会的未定事宜,也是想要亲眼看一看历劫而来的后生晚辈,等到外面传来通报,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说话,转头望向厅门处。
方咏雩走在首位,江氏兄妹紧随其后,王鼎跟穆清并肩走在中间,昭衍与李鸣珂走在最后,当他踏进这座殿堂时,抬头看到坐在上首的方怀远时,原本静如止水的心忽地“砰砰”跳起,犹如心头擂鼓,砸得他血脉奔腾。
是他!
就是他!
永安十九年腊月廿三,绛城钟楚河畔,武林盟主方怀远率众诛魔,于飞仙楼设伏围剿血海玄蛇傅渊渟!
记忆犹如海浪,呼啸着在脑中翻涌生波,昭衍以为自己忘记了当初那一幕幕,可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
当年死里逃生之后,昭衍已经知道那场杀局本是傅渊渟甘愿赴死,也知道是步寒英一剑参商了断性命,于是放弃了算计方家父子相残以达成报复的毒谋,可当他再见方怀远的刹那,昭衍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受人挟制的薛泓碧,匍匐雪地的寒意也从他心中萦绕升起,渗透骨髓。
“弟子拜见盟主,见过三位掌门!”就在此刻,方咏雩忽然出声,打断了昭衍的纷乱心绪。
他回过神,与众人一起弯腰行礼。
“起来吧。”方怀远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唤他们起身,目光从方咏雩身上移开,扫过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落在了昭衍面上。
坐在左手边的江天养察觉到他目光停留,也朝昭衍看去,发现他背后负着的藏锋,眼神微凝,笑道:“你就是步山主的徒弟?”
昭衍直起身,道:“在下昭衍,忝为寒山主人之徒。”
“名师出高徒,英雄出少年,少侠莫要过谦。”江天养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自家女儿,“梅县诸事始末,我等皆已明了,少侠智勇双全又有一副侠肝义胆,若无你出手相助,恐怕我这一双儿女……哈,我海天帮欠你一个人情。”
堂堂海天帮帮主如此平易近人,显然是看在他那双儿女的面上,昭衍嘴里敬谢,心中波澜不惊,想到方咏雩那晚说过的话更是警惕丛生。
有了江天养这一开头,王成骄与谢安歌自然也不好严词厉色,原本有些冷肃的气氛逐渐冰消雪融。
待他们都说过话,不参加大会比斗的方咏雩、江烟萝和李鸣珂三人自觉退到一边,方怀远才轻咳一声,道:“武林盟建立至今已有三十四载,以四大门派为首,白道各大势力结盟依附,掌管武林半壁江山,以德行守心,以侠义证道,凡我武林盟中人,不得恃武为恶,不得弃道从魔,此为铁律,经风雨不改,历传承不变,尔等皆是宗门首徒,当明表率之责,务必谨记于心。”
昭衍四人齐声应道:“是!”
“当年初代盟主开办武林大会,是为号召群英共襄盛举,也为给后辈良才崭露头角之机,现已历经两届,跨越三十四年。”方怀远沉声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等终会成为明日黄花,武林白道将由诸位后起之秀继承弘扬,故本次大会改弦更张,特将参会人员限制为年轻一代,望诸位认真备战,莫堕师门威名。”
四人又是齐声相应:“遵命!”
一面应话,昭衍一面悄悄看了眼其他三位掌门,只见王成骄跟谢安歌都神色如常,江天养虽然面带微笑,眼中却闪过一抹不甘之色,令昭衍心下一突,很快明白了症结何在。
当年第二届武林大会时,江天养以一招之差惜败于方怀远,与武林盟主之位失之交臂,如今十几年过去,又一次机会到来,江天养宝刀未老足以再战群雄,方怀远却限制了规制,即便两家已成姻亲,也不足以抹平这个遗憾。
难怪两家儿女的婚事会被如此看重。
昭衍心念千转,面上声色不动,恭恭敬敬地听方怀远说了一长串话,终于说到了大会流程:“本次大会增设初试,设三轮比斗,层层选拔,优中取胜,第一轮擂台海选将于五月初五在演武场举行,于八卦潭初试中成功夺镜者直接晋级。现在,将你们的镜子拿出来。”
昭衍、江平潮与穆清各自从怀中取出一面八卦镜,唯独王鼎两手空空,令其伯父王成骄的满脸笑容顿时凝固,一双眼睛不死心地在他们四人之间来回扫视,终是没忍住出声问道:“鼎儿,你的镜子呢?”
王鼎道:“技不如人。”
王成骄好悬没被他这四个字给气背过去,方怀远三人相互对视,彼此眼中皆是惊疑,毕竟武疯子成名已久,早在王鼎扼杀蟒夫人之后,其武功高强已不输给一派掌门,他却连一面八卦镜也没能夺得,怎能不令人意外?
方怀远下意识地看向昭衍,见他神色平淡,话到嘴边终是没说什么,令刘一手将三面镜子收起,道:“大会当日卯时正将在演武场举行擂台抽签,公平对战,勿行阴损,晋级者也可前往观战,诸位记下了吗?”
四人齐声道:“弟子谨记。”
方怀远笑道:“既如此,你们就回去休息吧。”
众人又行了一礼,在方咏雩的带领下陆续离开,江烟萝倒不跟他们同行,而是被一名侍女在门口拦住,引她往后院去见江夫人了。
等到他们都走出天罡殿,刘一手也奉命退下,正厅内只剩下方怀远和三大掌门,却是暗流疾涌,不再如先前那样平静。
江天养脸上的笑容终于散去了,他看着一行年轻人刚才站立的地方,意味不明地道:“这个昭衍少侠,诸位如何看待?”
谢安歌虽为女流,却是老成持重,淡淡地道:“步山主的弟子,自然不是寻常之辈。”
王成骄道:“我见他不卑不亢,面对江兄的许诺看似欣喜实则不记于心,是个知进退、有城府之人。”
江天养不置可否,看向上首问道:“方兄有何见解?”
“今日初见,人面尚难识清,何谈识其心性?”方怀远摇了摇头,面露凝重之色,“我只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何事?”
“步寒英镇守寒山十八年,素来不问中原武林之事,此番却派遣弟子前来参与武林大会,更在泗水州干涉魔门内斗,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顿了顿,方怀远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除此之外,还有那琅嬛馆主杜允之同样来得蹊跷,不得不防。”
三人闻言,皆沉默下来。
半晌,江天养缓缓道:“我会让人去打探一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