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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星也无月,四下无风更无雨。
江烟萝点了一盏油灯,坐在炕上补衣服,灯火很暗,窗户还被布帘挡住,让她的眼睛有些不适应,好一会儿才把线穿过针眼。
这是他们待在深谷下的第六天。
六天以来,没有一个追兵找到此处,这地方好似与世隔绝,除了彼此和山林中的飞禽走兽,再听不见活物的声音。
昭衍的伤势恢复很快,第三天便能行走如常,木屋里的肉菜粮食储存不多,他从两天前开始外出觅食,顺便勘探周遭地形,试图寻找出路。
然而,这座深谷能拦住上百追兵长达六日,又岂是他一两天就能踏平看透的?
江烟萝明显察觉到了昭衍日渐焦躁的情绪,她始终没说什么,哪怕他想要在入夜后继续探路,她也只是把藏锋双手递上。
木屋里没有滴漏,江烟萝只能看天色估摸时辰,昭衍应是酉时左右出门的,如今已过去了快两个时辰,却还没有回来。
想得出神,针尖扎在手指上,血珠登时染红了一小片衣服,江烟萝赶紧拿起帕子擦了好几下,可那点血色就像绣上去了一样,怎么也擦不干净。
这件衣服正是昭衍救她时穿的外袍,水木那一箭贯穿了他的身体,也在衣袍上留下两个破洞,江烟萝尝试了好几种补法也不能做到恢复无痕,此刻盯着血迹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了新主意,翻出红线掸了掸灰,在那缝补处绣起了花。
江烟萝的绣工可谓精湛,两簇栩栩如生的红梅很快绽放开来,将一件平平无奇的粗布衣服点缀出新,仿佛一面灰墙上探出了春意浓,她越看越喜欢,张口咬断了红线,正要把衣服叠起来,忽然发觉今晚有些过于安静了。
这深谷下少见人烟,鸟兽虫蚁却是多不胜数,值此春夏时节,入夜后虫鸣不休,她听着虽有些吵闹,倒也觉得安心,这些声音冷不丁消失了,令江烟萝觉得有些异样。
虫儿为什么会噤声?
因为它们在害怕。
杀气化为千丝万缕,在深谷之下纵横密布,无数黑影悄无声息地在密林中穿行潜伏,鸟儿不敢惊飞,野兽不敢出穴,就连草丛里的蛇虫鼠蚁也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这些黑影分布于四面八方,目光却只看着正中央那处坡地,因着布帘遮挡,他们看不见木屋里的灯火,自然也不能确定里面是否有人。
屋中,江烟萝已经放下针线,她没有掀开遮光帘子往外瞧,而是抓紧了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蹲在了窗台下。
一阵令人心悸的死寂后,外面传来了野猫的叫声,虫鸟也开始了鸣唱,与她往日听见的一般无二。
江烟萝依然没有轻举妄动,甚至把匕首握得更紧了些。
她不止听到了猫叫虫鸣,还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若有若无,由远至近,直至在门前戛然而止。
这人定然不是昭衍。
昭衍每次外出回来,都要先敲三下门,一重两轻,而她也在门内侧敲三下,一轻两重,算是互报平安,断没有不声不响站在门口的道理。
意识到这一点,江烟萝立刻远离窗口,大门同时被人一脚踢破,碎木乱飞间,两道人影冲了进来,可没等他们杀到江烟萝面前,脚下骤然一空!
谁也想不到,有人竟然在进门处挖了一个足以容纳两个成年男人的大坑,下面埋了十几根削尖木刺,铺上一层薄如纸皮的木板和沙土做掩饰,两个杀手的注意力都在江烟萝身上,察觉踩空时已经撤退不及,身上立马多出好几个血窟窿!
趁此机会,江烟萝扑到炕上,用力拉下一根细麻绳,悬在上方的两截木头登时砸下,正好打在一个杀手脑袋上,快要爬出陷阱的他登时头破血流,倒下去再无生息。
江烟萝抓紧刚补好的衣服,将油灯狠狠往墙角一甩,提前堆积好的干草和油脂立刻燃烧起来,火光将这片原本昏暗的天地照得亮亮堂堂,不仅环伺在外的杀手看到了,正往回走的昭衍也是神情大变,连忙施展轻功向前疾奔。
木屋起火刹那,杀手们已知不妙,当即从四面向中间包围上去,不曾想江烟萝点火之后没有立刻破窗逃出,反而跳进了一口放在灶房角落的水缸里,一方顶着大火隐忍不出,一方摸不清底细不敢贸然入内,场上顿时陷入僵持,总算撑到了昭衍赶来。
一见大火熊熊燃烧,昭衍浑身杀意暴涨,抓起一条树藤挥了出去,挡在他前面的几个杀手猝不及防,立时被打得皮开肉绽,来不及看清来人便已倒飞出去,昭衍手臂一抡,藤蔓如鞭横扫而出,逼退数道偷袭身影,而他足尖一点地面,身如飞箭扑向前方,一转眼就落在木屋门外,双手同时袭向左右,抓住两名杀手的头颅狠狠往中间一撞,头破之声犹如瓜碎,那两人连一声惨叫也未发出,流血倒地,已是不活。
“阿萝!”
昭衍一面与杀手交战,一面大声呼喊,躲在水缸里的江烟萝听见这声音,艰难地爬了出来,此时烈火已经包裹了整间木屋,房梁、木架等物都开始坍塌,幸好她一身是水,拼力撞向窗扉,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压灭火星。
见她无恙,昭衍松了一口气,提剑杀了过去,堪堪在杀手刀落之前将人护住,来不及回头多看,厉声道:“快,跟我走!”
江烟萝腿脚虽跛,反应一点不慢,忍痛跳到昭衍背上,双手紧紧将他抱住,只觉得劲风割面而来,昭衍脚下一错,于千钧一发间扭转身体,那道刀锋险险从江烟萝面前擦过。
避过迎面一刀,背后又来一剑,昭衍右手持剑在前,左手倒转开伞,江烟萝只听见“哗啦”一声,素白伞面在她身后张开,她看不到逼命而来的利剑,却听到了剑刃砍在伞面上的闷响。
利刃欺近,寒光照面,映出一双冰冷锐利的眉眼。
那名逼到近前的杀手还未刺破昭衍衣袍,眼前忽地一花,不等他看个清楚,喉间陡然一凉,鲜血喷了面前人满头满脸,却是被自己一剑穿心的同伴,四目相对,俱是不敢置信。
好快的轻功!
谁也没看清昭衍如何背着个大活人从两面夹击中闪避出来,只见他右手握剑左手持伞,一心分两用,攻守于一体,任他们如何围攻,竟无一人能近其身,反而是扑上前去的杀手犹如送死一般接连倒在他剑下。
“一起上!”
领头的大喝一声,率先一刀砍向昭衍左面,又有三名杀手同时出招,齐齐攻他前后左右,昭衍被他们困在中央,面上不见一丝慌乱,直到刀剑袭身在即,右脚猛地在地上一踏,硬是背着江烟萝离地窜起一丈许,复又翻身倒挂,剑锋横扫如狂风巨兽,于四把刀剑相撞刹那,咆哮着咬开四个人的咽喉。
那四人收势不及,脖颈被他一剑划开,登时饮恨喋血,同时向后仰倒,鲜血在风中怒放如花,撞在一张素白伞面上,却是滚落如珠,点滴不留。
场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杀手。
在四人倒地瞬间,他从背后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长刀照着江烟萝的后颈劈落,昭衍的天罗伞还挡在身前,势必来不及回防。
江烟萝不由闭上眼睛,下一刻,她觉得自己身体飞起,竟是被昭衍反手抛开,后者倒退两步,背脊主动撞向杀手胸膛,拼着被一刀枭首的风险,曲肘重击在杀手胸膛上。
森冷刀锋贴上了昭衍的脖颈,犹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只留下一道浅红血痕,被他一肘击中的杀手却猛地弓起身体,胸膛几乎凹陷下去,双脚不受控制地离地,整个人往后倒飞,狠狠砸进烈火燃烧的木屋里,再也没能爬出来。
直到此时,被抛开的江烟萝方才跌落在地。
昭衍收剑入鞘,问她道:“你无碍否?”
“我没事,你……”
话没说完,江烟萝看到昭衍神情微变,嘴角溢出一道猩红血丝,她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伸手想要搀扶他,却被拒绝。
“他们伤不到我,只是先前的内伤还没痊愈,不能大动武息。”昭衍抬起手背擦去血迹,“追兵来了,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能去哪里?”
“别怕,我找到出路了。”
说罢,昭衍俯身背起江烟萝,拔足奔向来路。
这座深谷着实当得上一个“绝”字。
北面是流霜河飞瀑,壁立七十余丈,莫说是人,就连猿猴也不能攀爬腾挪,何况近水青苔滑腻非常,若无高绝轻功,即便有钩索在手,也没几个人能够平安落地。
昭衍在这谷中转了三天,发现此间密林遍布,入眼皆是半人高的荒草覆盖泥土,可见附近少有人迹,他尝试着沿溪流一路向西,却发现尽头有峭壁拦路,高度并不比双子峰低多少,若想寻找出路,唯有再探东、南两面方向。
下午,昭衍在东面发现了一条小径,依稀可见淤泥上残留的一串草鞋印子,应是同样居住在深谷中的人家,可惜那鞋印很快消失在丛林中,昭衍险些把自己绕到迷路,只好先行折返,等到入夜后再探。
天无绝人之路,当他回到发现脚印的地方,爬上高处放眼眺望,果真看到了一点如豆火光。
那是一户采药为生的人家,与猎户木屋相隔六七里,家中仅有一个残疾老人和一对夫妇,他们没想到深谷下会有外人,吓得差点拿起锄头打过来,幸好昭衍不仅巧舌如簧,还长得面善讨喜,终于让他们卸下心防,打听出了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
深谷东面是一高一矮两座陡壁,当中有一条夹道,需得穿过丛林和沼泽才能看到,远远望去仿佛绝路,外人即使走到了附近,也难以发现通道,就连采药人自己也不敢走,只能爬坡上山绕行。
昭衍亲自去探过路,确定采药人所言不假,连忙折返去寻江烟萝,他这一路上行踪隐蔽,没见到半个杀手,说明这些追兵八成是从南面进来的。
刚才那十来个杀手不过是探路喽啰,一旦他们没能及时回去,蛰伏在后的同伙就会迅速赶来,如今昭衍势单力孤,压根不打算跟这些家伙硬碰硬,趁这时间差脚底抹油才是上乘之选。
江烟萝趴在他背上,感受着狂风如刀刮身而过,她不敢抬头,唯有将昭衍抱得更紧了些,后者察觉到从背后传来的心跳越来越快,无暇说劳什子废话,只将那揽在身前的手臂用力握了握。
昭衍这一身轻功是在寒山练成,不说傲视群雄,也算得上独步江湖,哪怕背了个大活人在身上,仍只耗费一刻钟就跑完了七里地的路程。然而,这群杀手善于追踪,当中也不乏轻功高强之辈,发现踪迹后立马追赶上来,竟也没被甩开多远,一见前方那道人影疾奔,立即有两名挥出长索,左边套头,右边绊脚,势要将昭衍拉拽倒地!
两边风声乍起,昭衍原本疾冲向前的腿脚生生顿住,叫绊脚绳落了空,上身同时逆势后仰,江烟萝险些被他这一下摔落,却见昭衍抬手抓住套头索猛地发力,不仅将那杀手从后方扯出,长索也在半空断裂,他振臂一挥,绳索飞快缠住前方一棵大树,反手一带江烟萝,两人赶在杀手形成包围之前飞了出去。
腾身刹那,昭衍捉隙回望,只见后方火把连成长蛇,少说有二三十名杀手追来,他头皮发麻,不敢再多看一眼,将全副心神放在前路上,拼劲气力想要跑得更快更远。
不多时,他们一逃一追冲出丛林,看到了那条夹在陡壁之间的羊肠小道。
正如采药人所说,这两座陡壁一高一矮,高耸入云,低矮连林,山涧从高处冲刷下来,在矮坡附近堆积成一个石潭,附近堆积了无数死水淤泥,当中浸泡了许多烂草和野兽枯骨,值此夜深之际,瘴气从淤泥下升腾起来,随风氤氲散开,哪怕隔了百步远也能闻到这股扑面而来的恶臭。
昭衍提着一口真气跑到这里,肺腑已经充血生疼,他急促地喘了口气,脚下却不敢停,扭头冲进这片淤泥,步伐轻盈迅疾如履平地,紧咬在后的杀手见此情形,二话不说也向前追赶,却发现脚下不对——这泥土松软无比,下方还有一股巨大吸力,双脚无法立足,身体不受控制地下陷!
“退——”
领头人神色剧变,一面叫住众人,一面举起火把照向前路,只见这湿地乌黑如炭,上面还有一些小水坑,漂浮着黄绿色的草叶,赫然是一大片淤泥沼泽!
冲在最前的五个杀手已经陷下四个,唯有跑在后头那人被及时拖拽上来,其他四人发觉自己陷入沼泽便开始挣扎,孰料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这淤泥也不知堆积了多少年,仿佛一张贪婪的猛兽巨口,吞噬猎物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惊胆寒,不过几息时间,那四人就已经没顶沉没!
领头人目龇俱裂,倏地望向前方,昭衍已经背着江烟萝蹿出了七八丈,正向夹道路口也就是沼泽最深处奔去,哪怕负重在身,他依旧步履轻快,仿佛风过浮萍,连沼泽上漂浮的草叶也没被他惊起。
“你们五个,随我追!”
亲眼目睹沼泽吞噬四名同伴,哪怕是刀口舔血的杀手也觉胆寒,领头人当机立断地点了五名轻功最高者,折了几根枯枝踏在脚下,六人排成一箭阵型,以枯枝托身,真气下沉推动淤泥,眨眼间飘出数丈,眼看着距离拉近,当即甩出暗器。
背后破空声袭来,昭衍足尖轻点,犹如燕子抄水般飞掠而起,险险避过三把飞刀,侧头一看这般情形,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冷笑道:“好个‘一苇渡江’!原来诸位是佛门弟子,却不思慈悲为怀,偏要做那杀生勾当,也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领头人面色铁青,他们六个着实是佛门出身,曾因武学天赋备受看重,奈何守不住清规戒律,犯戒之后不思悔改,为免被废武功逐出山门,索性打杀师长叛逃下山,沦为令人不齿的狗贼,不被有名望的江湖帮派接纳,只好做这见不得光的提头死士。
被昭衍一语道破来历,这六人心中又恼又恨,不由追得更紧了些,却没想到正中昭衍下怀,领头人甫一接近他三丈之内,昭衍反手挥出长索绞住他脖颈,当空一拽一抛,将个壮年男人当成流星锤甩向前方,那块地离夹道入口不过十来步远,却是沼泽吸力最大之处,领头人来不及挣扎就被吞噬过半,正当他试图起身,昭衍一脚踩在他头顶,足下猛然发力,拿他当垫脚石飞过沼泽,再回头时,那领头人已经连个发顶也看不见了。
脚踏实地之后,昭衍立刻拔剑出鞘,恰好第二名杀手飞身扑至,长刀尚在半空,剑锋已经洞穿他的咽喉,昭衍不顾鲜血溅手,左手一拽壁上枯藤缠在他脖子上,将人吊在洞口做了一面肉墙,那些淬毒暗器如同暴雨般袭来,十有八九都打在他身上,只三两息时间就把尸体打得千疮百孔。
沼泽阻断前路,肉墙隔挡暗器,那些杀手一时半会儿是追不进来了。
“呼——”
昭衍吐出一口带血的浊气,这夹道非但不见天日,还有无数石刺倒悬,他把江烟萝放了下来,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狭窄逼仄的空间逐渐宽敞起来,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隐隐露出了一线天光。
“到头了!”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被光线刺痛,江烟萝却舍不得闭上眼,指着那光线道:“我们快走吧!”
昭衍脸上也露出笑容,抓紧她向前奔跑起来,眼看就要冲出夹道,那一线天光骤然熄灭,一道人影从旁侧杀出,素手挽白刃,寒光乍起!
那是一柄三尺长刀!
挥刀人不知在出口蛰伏了多久,这一刀蓄力极重,挡在前方一道石刺登时被斩成两截,刀势竟无半分削减,势如破竹般劈向昭衍头颅,这一瞬光与暗皆在刃上,直截了当,毫无花巧!
昭衍事先没能察觉到第三人的气息存在,自然是猝不及防,眼看刀锋逼命而来,他只来得及举剑横挡,但闻一声铿锵,刀锋竟是一触即离,那人欺身而近, 手腕翻转,长刀复又挥出,却是自下而上劈向他胸膛空门!
“刺啦”一声,衣衫破裂,狭长刀口自右腹连向左肩,鲜血渗透出来,若是昭衍慢退一拍,这一刀就不仅是切开皮肉,而要将他开膛破肚!
刀锋霸道如斯,天下能有几人?
至少,昭衍只认识一个人。
无名剑卡住刀刃,昭衍不退反进,抬脚踢在来人胸腹上,倚仗诡谲无匹的筋骨技硬生生将人逼出甬道,无须他呼唤,江烟萝紧随在后,跟着他一起冲了出去!
夹道之外是一片草地,山风徐来,冷清寂静。
月亮终于挣脱了乌云,将皎洁清辉洒向大地,照亮了昭衍胸前可怖血痕,也照亮了来人的身形容貌。
双刀,紫衣,芙蓉面,血煞气。
正是尹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