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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昭衍终于从昏迷中苏醒,已经是翌日晌午。
大雨下了一整夜,至清晨方停歇,如今雨后天晴,太阳橘黄高照,透过窗扉缝隙照在人身上,犹如披上一件黄衣。
他趴在床上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房间里,原本有些浑噩的大脑登时清醒过来,一翻身就要下炕,却不料扯动了肩头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失手碰翻了放在炕头的灯盏。
“砰”的一声,灯盏摔碎在地,好在里面已熄了火,这声音惊动了隔壁的人,昭衍听到了一阵有些拖沓的脚步声,抬眼看到江烟萝掀开蓝色门帘,匆匆走了过来。
“你醒了!”江烟萝见他坐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指揩去额头汗珠,却忘了自己一手锅灰,反而抹了一道黑痕上去,看着像是小花猫。
见她如此娇憨情态,昭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脸上也有了笑模样,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说话间,他抬眼扫过屋里陈设,目光在那些打猎工具上略一停顿,侧耳听了片刻,确定屋里没有第三人,被褥下的左手才慢慢松开。
江烟萝对他的警惕恍若未觉,道:“你昏倒之后,我带着你在林子里乱走,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幸好看见了一道炊烟才找到这里,住在这儿的猎户大哥收留了我们。”
昭衍问道:“那他人呢?”
江烟萝低下头,小声道:“他以为我们俩是夫妻,不好意思在这儿待着,连夜去相熟人家住了,等过几天再回来。”
她显然有些紧张,手指下意识地将几缕乱发别到耳后,昭衍立刻瞧见她原本戴着的珍珠耳坠不翼而飞,心下顿时明了,恐怕那猎户根本不是好心收留,而是拿钱办事。
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处,江烟萝脸上飞红,连忙转过身道:“我去给你端药。”
说罢,她又掀开帘子,逃也似地离开了。
昭衍倒不是想要责怪她,只是他向来不吝于以恶意揣测人心,尤其是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深谷之下,钱财能带来方便也能招致杀身之祸,何况江烟萝还只是个柔弱女子。
想了想,昭衍终是没有把话戳破,掀开被褥在炕上盘膝打坐,运功疗起伤来。
在寒山苦修五年,昭衍的《截天功》内功境界已突破至第六重巅峰,由纯阳向至阳转化,同时也遇到了难以松动的瓶颈,任是闭门潜修仍不得寸进,唯有以杀证道、以情炼心方得打通前路。
此番历经弱水宫一事,又带领白道众人死里逃生,昭衍也算是因祸得福,不仅武功进步神速,心境也得到了淬炼,那道瓶颈已经松动,只需他养好伤后一鼓作气,便能突破至第七重境界。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昭衍心里转了转,就被他按捺下去。
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昭衍从小少有安生日子,所学功法也博多杂糅,杜鹃传他筋骨绝技“绕指柔”,他自己偷学了杜鹃的“泣血刀”,后来被傅渊渟强行打通经脉灌输了《截天功》真气,其中每一样拿出去都是能令江湖人趋之若鹜的宝贵秘籍,偏偏他难以融会贯通,埋下了许多隐患,倘若不是拜在步寒英门下,恐怕早已走火入魔。
正因如此,当昭衍拜师之后,从步寒英那里学到的第一堂课就是封功。
步寒英封住他的丹田,以金针在他体内设下五道桎梏,强迫他忘记从前所学一切,如同一个幼童般从头学起,每年接受他一次大考,过后才能拔除一枚金针解封。如此一来,自傅渊渟死后就在昭衍体内叫嚣作祟的《截天功》真气被迫蛰伏,反倒是“绕指柔”和“泣血刀”两门外功被他嚼烂吃透,将一招一式拆开重组,从原本的套路里脱胎出来,真正成为昭衍自己的武功,而当他做到了这一点,步寒英就开始传授他《太一武典》。
《太一武典》,昔日白道第一门派北冥宫的至高秘籍,集江湖众家之长,心法招数、内功外修乃至兵器武谱一应俱全,丝毫不逊于完整的《截天功》。当年,补天宗开山祖师独孤决打遍江湖无敌手,眼看就要一统武林,却胜不过北冥宫之主古玄,若非属下舍生护主,恐怕这两人就要同归于尽,而后北冥宫弟子寡不敌众,覆灭于此役之中,古玄困死于苦界山绝谷,临终时只来得及在石洞里刻下《太一武典》残卷,直至数十年后被困入此间的步寒英发现。
步寒英乃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他发现《太一武典》是集众家之长编成,便也在武林各处游历,拜学百家武道,耗费半生重修《太一武典》,并在前人基础上加以提炼,将这本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籍化繁为简,整合为一门刚柔并济、内外同修的完善功法。
昭衍原本只修炼了《截天功》阳册,在他知道抵达十重境界是要牺牲另一人后早已掐灭追求至高的心思,却没想到歪打正着得了《太一武典》的真传,两门心法相辅相成,弥补了阴阳失衡的致命缺陷,让他不必走前人老路,也不用担忧被人轻易探出内功底细,得以开辟属于自己的全新道路。
因此,昭衍不着急突破武功境界,打算一步步夯实基础,将每一股真气都凝练为精华,才能真正做到“万丈高楼平地起”。
心思转动,昭衍双掌微动,运功调息。
温柔散药性已散,先前被压制的疼痛也加倍袭来,昭衍略一运气便能察觉经脉百骸隐痛不止,肺脏甚至有轻微破裂的迹象,恐怕是最后一击时力道反扑导致,即便阳册真气最擅修补内损,也得七八日才能恢复如初。
行完三个大周天,昭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江烟萝早已回来了,捧着一碗药汤站在炕边,屏息凝神不敢打扰他,已不知等了多久。
见他收功,江烟萝立时问道:“你如何了?”
“无大碍,再养一两日就能下地行动。”昭衍接过药碗,嗅了嗅气味辨认出其中几味药材,捏着鼻子灌了下去,一张苍白的脸顿时皱成了白面包子。
江烟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昭少侠,你竟然还怕苦咧!”
“毕竟我伤的是肩膀而非舌头。”昭衍苦着脸道,“江小姐,你是不是放多了黄连?”
“黄连清热解毒,你昨晚发了热症,就得用这个药才好。”江烟萝眨了眨眼睛,“昭少侠若实在受不了,不如我去给你拿点蜂蜜?”
“这里还有蜂蜜?”
“灶房里面有,不过我看那罐子黑油油的,也不晓得还能吃否。”
“那算了吧。”昭衍摆了摆手,“江小姐,你叫我名字就好了,喊什么少侠我听着怪别扭。”
“那你也别叫我江小姐,跟我哥哥一样喊我阿萝吧。”江烟萝一边说,一边搬来炕桌放好,她走得慢,手上动作却利索,很快将床铺收拾整齐,复又转身进了灶房,端出一碗热粥和一盘小菜。
粥是杂粮粥,熬得粘稠软糯,小菜是油渣炒山葵,脆嫩爽口。
昭衍没料想这娇滴滴的大小姐竟然有这样一手厨艺,思及她虽然柔弱却从不拖同伴后腿,心里对她的印象更好了些,忍不住暗道方咏雩当真是好福气。
他端起碗开吃,江烟萝坐在炕桌对面看他狼吞虎咽,脸颊边还粘了一粒米,不禁伸手去将那米粒摘下来,笑道:“吃慢些,锅里还有呢。”
她伸出手时,昭衍已经察觉到了,本欲闪躲开来,又觉得这反应有些伤人,这一犹豫就错过了机会,只好佯装不知地喝粥。
江烟萝拈下米粒时也觉得这动作太过亲昵,她抽出一条帕子递过去,道:“嘴边有油,你自己擦擦。”
吃饱喝足后,昭衍这才有种自己活了过来的感觉,他在炕上待不住,觉得外面阳光温暖,披上外衣扶着墙往外走去。
江烟萝收拾了碗筷,搬了条板凳跟他一起坐在门口,因着刚才那点尴尬,两人只是闭目晒太阳,谁也没有先说话,最终还是昭衍捱不住了,主动问道:“我昏迷期间,有外人找到过这里吗?”
“没有。”江烟萝摇了摇头,“当时雨势很大,我们留下的痕迹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就算追兵绕路下来,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
“附近有多少人家?”
“猎户大哥说就他一户,离得最近的也在四里外。”
听到这里,昭衍有些狐疑地问道:“相隔这么远,昨夜又是大雨,他还连夜走?”
江烟萝一怔,慢慢低下头去,苦笑道:“好吧,我不该骗你,这房子已经被我买下来了,他是怕多留一晚,等你醒了我就会后悔。”
一栋破旧小木屋,家无三两银,能换得一对价值百金的耳坠子,谁都怕隔夜生变。
昭衍看了眼窗户下面,那应该挂着雨披和斗笠的绳子下空空如也,刚才在屋里也没看到可疑痕迹,说明那人确实是自行离开的。
他叹了口气,道:“多谢你,那对耳坠子我……”
“你救了我的命,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江烟萝正色道,“阿衍哥哥,你若要为一对耳坠子跟我计较,那我受了你的救命之恩,又该如何还报?”
昭衍从来没被哪个姑娘如此称呼过,当下浑身一激灵,偏偏江烟萝眼中一片澄明,神情也十分肃然,他纠结了片刻,只能放过这一茬。
话说开了,江烟萝自觉跟他熟稔许多,于是问道:“听说你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徒弟,那……天下第一剑客,他长得怎般模样?”
昭衍想了想,言简意赅地道:“好看!”
江烟萝奇道:“那位步山主……今年怕已到了五旬年纪,还算得上好看吗?”
“习武之人本就不易老,何况我师父功法特殊,这些年又修心养气,看着还跟三十多岁似的。”昭衍说到此处简直是痛心疾首,“实不相瞒,每年长生劫的时候,都有不少俏寡妇大姑娘找上山门想要给我当师娘……可惜我师父就跟苦行僧似的,哪怕面对呼伐草原赫赫有名的金铃娘子也只当她是红粉骷髅。”
江烟萝嗔怪道:“哪有这样编排自己师父的?”
昭衍道:“我这个人最爱说老实话,你要是不信,我便不讲了。”
“他为什么不愿成亲呢?”江烟萝愈发好奇了,“我听爹爹说,寒山那地方极是苦寒,若得一心人相守,日子不也好过许多?”
昭衍摇头叹道:“我若是知道,老早就让他给我找师娘了……你可不晓得,我师父平时好说话,教徒弟时格外心狠手辣,要是有个温柔善良的师娘在旁劝着,我也不至于在他手底下死去活来。”
江烟萝眨了眨眼:“你是从小跟着步山主的吗?”
“不是。”昭衍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神色,“我是从小被他捡了回去,但是……后来觉得跟他处不来,又逃跑了。”
江烟萝一愣:“逃跑?”
话匣子打开,昭衍也就破罐破摔般耸了耸肩膀,道:“我不知道你对寒山了解多少,反正那地方从来不算太平,夹在乌勒和大靖之间,除了密探和死间们的明争暗斗,各方匪寇也喜欢往那里窜,我爹娘……就是被一伙歹人给杀了,当时我还小,被人护着逃了出来,结果到了寒山脚下,就只有我还活着,被师父给捡上了山。”
江烟萝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刚上山那两年,我就像一团火,每天都想要烧毁点什么才舒服,可我越想习武报仇,他就越不肯好好教我,成天让我读书打坐,这日子……我受不了。”昭衍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于是,我十岁那年趁他出门办事,从寒山溜走了,跑去呼伐草原上找那伙杀害我爹娘的歹人。”
江烟萝轻声问道:“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被打得很惨。”昭衍苦笑,“以卵击石,自不量力,说得就是那时候的我了。幸好,那些歹人已经在草原上拉帮结派成了气候,他们不把我看在眼里,也不急着杀我,将我押下做养马奴,动辄打骂折磨我。”
“弱肉强食……”江烟萝的脸色也沉郁起来,“这世上的人总是欺软怕硬,任凭弱者如何哭喊乞求,最后还是任人宰割。”
“倒也未必。”昭衍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十四岁那年,我终于报仇了……他们劫掠了一队商旅,好几匹马受了伤,首领吩咐宰了吃肉,我就给伤马吃了毒草,然后给他们烹饪了一大锅有毒的马肉。”
江烟萝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好大的胆子!”
“没办法,那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就在前两天晚上,我听见一些头目说要将手底下的奴隶卖掉,倘若我不动手,要么死,要么被卖到别的地方继续过猪狗不如的日子。”昭衍侧头看着江烟萝,“如果换了你,会做什么选择?”
江烟萝沉默了片刻,道:“我恐怕在落到他们手里的第一天就会自尽。”
“我当着他们的面吃了一口肉,他们就把一整锅都端走了,等他们一走,我就吞油脂催吐,然后躲起来等他们毒发,看着首领跌跌撞撞地跑出帐篷,抓起石头上去砸死他。”顿了下,昭衍脸上有了笑意,“不过,当时还有一些人能动弹,我差点就要被他们活活打死了,万幸……我师父追着几个探子路过,又救了我一次。”
江烟萝算了算时间,如果昭衍所说是真,他第二次被步寒英救下带走,应该就是五年前绛城事了后不久。
她眼睫轻颤,由衷地道:“你一直是个很厉害的人。”
“这次被师父带回去,我就再也不跑了,也知道自己当年的选择有多么愚蠢,乖乖跟着他学文练武,直到这次被他赶下山来历练。”昭衍摸了摸鼻子,“本来我是要去武林大会的,结果收到了故人来信,只好绕路来到这里,没想到……啧!”
江烟萝问道:“是上任弱水宫之主的女儿吗?”
“嗯,当年我被那伙贼人抓住的时候,全靠她求情才能活下来。”昭衍脸上唏嘘之色,“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只晓得她母亲是首领爱姬,还当她是首领的女儿……后来那女人死了,首领老对她动手动脚,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她母亲,只是保护她的婢子,她也不是首领的女儿。”
“你没有带她一起回寒山吗?”
“我想,但她不肯,只找师父要了几个人护送自己回中原。”昭衍又叹了口气,“还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交集,孰料……”
江烟萝道:“她那样恨骆冰雁,此番报仇不成,恐怕会再走极端。”
“那倒不会。”昭衍笑了起来,“我之所以答应她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让她试一试,无论成或不成,她都答应我会断掉念想,好生过自己的日子。”
“于是,即便任何人再问起她,你都不会再提了?”
昭衍装模作样地作揖道:“阿萝果真善解人意。”
江烟萝笑如银铃,道:“我问了你这一长串,你可有什么要问我的?”
昭衍故作苦恼地皱起眉,问道:“阿萝,你家中还有姊妹否?”
“娘亲仅我一个女儿,此外就只有先夫人留下的哥哥了。”江烟萝斜了他一眼,“哪怕我有姊妹,也不会叫阿衍哥哥去认识她们的。”
昭衍顿时叫屈道:“难道我有哪里不好?”
江烟萝笑了笑,道:“正因我觉得你太好。”
昭衍一怔,看到她别过脸,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蜷,心里刹那间山摇地动,连忙岔开话题道:“说起来,我们还是得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同其他人会合,否则平潮兄他们还要当你我遭遇不幸,届时消息传回家里,怕你爹娘悲痛着急,反而生出更大的变故来。”
“正是此理。”江烟萝攥紧了衣角,神情也愁苦起来,“我从小身体不好,娘为我在佛堂清修祈福,倘若让她知道了……”
昭衍仔细端详她的脸色,只见那焦虑忧愁不似作伪,再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心里那点疑窦终是慢慢放下。
他适才所言都是早已准备好的说法,其人其事并非空谈,只可惜那少年已经跟仇人同归于尽,到底也没能跟步寒英回去,恰好昭衍在那年来到寒山,于是顶替了他的身世际遇,由步寒英亲自处理好细节始末,只要他们两人不露破绽,任谁也无从查探虚实。
昭衍会在此时说起这些,不外乎试探身边这位大小姐。
离开羡鱼山庄时,骆冰雁告诉了他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姑射仙已经动身前往栖凰山,将在武林大会上伺机行动。
身为九宫飞星的后人,又是步寒英的徒弟,昭衍比谁都清楚“姑射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他必须要在对方行动之前将其找出,否则等姑射仙布局完成,被她盯上的人就再难挣脱陷阱。
江烟萝是海天帮的大小姐,不会武功且身带残疾,又是方咏雩的未婚妻,昭衍原本不该怀疑到她身上,可她既然主动开口询问过往,他也不会放过一探究竟的机会。
事实证明,江烟萝的诸般反应都在他意料之中,没有半点异常迹象,就连她那少有外人知悉的生母韩氏也还在世,与六年前丧母的姑射仙并不相符。
昭衍收拢思绪,正好江烟萝抬眼望向天空,发现一只羽毛漂亮的鸟儿振翅飞过,连忙拉扯他的衣袖道:“阿衍哥哥,你看那只鸟多好看!”
“你喜欢?我抓来送给你。”
“不要,它自由飞着才好看,笼中鸟有什么意思?”
江烟萝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认真,右手无意识地落在右腿上,那只带了残疾的脚微微一动,像是要藏起来。
昭衍看了她一会儿,温声道:“好,让它飞吧。”
或许,只是他多想了。
鸟儿张开双翼,穿过山风与丛林,直到层层叠叠的树垭遮挡了阳光,它才落在了一处山包上,那下面有个山洞,一条蛇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洞里,暗红血迹未干,一群狼围在一起,正低头撕咬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