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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风长夜,大雨滂沱。
无名山中无名洞,不归路上不归人。
大石虚掩的山洞里,一簇火堆正在燃烧,周遭挤满了或坐或躺的人,其中有人在闭目调息,有人在苟延残喘,有人在咀嚼干粮……唯独没有人开口说话,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格外幽长,仿佛一道道画在石壁上的鬼魅。
江烟萝坐在角落里,借着幽暗火光看着这些神情麻木的人,她想了想,抬起一根手指,开始小声地清点人数:“一、二、三……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八十,八十。”
最后一个数字,她重复了三遍,声音轻如蚊呐,唯有近在咫尺的几人能够隐约听见。
江平潮正在给方咏雩包扎伤口,闻言下意识地加了些力,方咏雩却一声不吭,只是沉默地拂开了他的手。
穆清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强行把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憋了回去,好在洞里光线昏暗,就连倚靠在她身上的师妹也没能看到大师姐这一刹痛苦脆弱的神情。
他们四人鏖战半宿又疾行半日,若非刘一手等人不忘留下线索,恐怕队伍就要彻底分开,可等到双方在此会合,情形也不容乐观。
昨夜在野林子里扎营时,他们还有一百零五人,只过了不到十二个时辰,就有二十五位同伴再也跟不上来了,就连剩下这八十人也是个个负伤,其中数人还发了伤热,已经不能疾行赶路。
倘若昭衍没有及时赶来,又提前破坏了逃生路阻,恐怕伤亡还要翻上一倍。
“咱们还要等吗?”沉默了半晌,穆清低声询问道。
有了那群半路杀出的山贼,他们四人得以趁乱突围,孤身断后的昭衍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还能否追赶上来。
“等。”
不待其他人回话,方咏雩已经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她,那张苍白的面容上不见一丝血色,也没有一丝笑容,无端让人心悸。
“当然要等。”江平潮眉头紧皱,“他救了我们,我们不能不讲义气,否则还有什么脸面苟且偷生?”
穆清低垂着眼,叹气道:“就怕咱们等不了太久。”
江平潮回头望着伤员卧躺的角落,血腥味经由鼻腔吸入肺腑,化作一团烈焰,不仅烧得他恨火滔天,也令他伤痕累累。
穆清的话固然有些不近人情,却是无法逃避的现实,有了昨天晚上那场截杀,他们原本定好的路线已经被打乱,前方每一步都无异于踩在刀山火海上,就算他们能等,这些负伤在身的同伴可等不下去。
江平潮犹豫了下,道:“要不然,我带两个人出去找……”
他话还没说完,在一旁调息内伤的刘一手和秋娘同时睁开眼,大家悚然一惊,连忙握刀持剑站起身来,只见那遮挡洞口的大石边缘赫然出现了一道影子,借着明明灭灭的火光,勉强能够辨认出是个人站在那里。
山洞里谁都没有说话,离得最近的几名弟子悄然握住了兵刃,正当他们蓄势待发之际,一道声音传了过来:“是我,诸位安否?”
方咏雩四人一怔,继而大喜过望,江平潮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秋娘拦住,刘一手沉声道:“昭少侠?快些进来。”
外面的人应了一声,五根手指探入缝隙,内力附于掌心,众人只听得一阵闷响,那块将近四百斤重的大石竟然被他以一己之力缓缓推开,顿时引起一片骇然。
就在大石移开过半的刹那,刘一手疾步前冲,长刀悍然劈了出去,对方显然也料着他有此一招,毫不犹豫地错身一扭,刀锋落在石头上面,登时绽开火星点点,好几块碎石崩裂开来。
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刀锋,昭衍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刘大侠,就算晚辈来慢一步,也不必提头来见吧?”
刘一手冷眼一扫,确定附近没有旁人尾随,再看他身上除了利器留下的伤口,还有许多滚打剐蹭的痕迹,实在狼狈至极。
脸色微缓,刘一手收刀回鞘,道:“进来说话。”
昭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跟在他身后走进山洞,自来熟地坐在火堆边,一边将湿衣服脱下烤火,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哪位给点干粮吃?”
大家正在看他那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江烟萝最先反应过来,招来一名弟子去送干粮,担忧道:“你可还好?”
“皮肉伤,不妨事。”昭衍浑不在意,接过食物就开始狼吞虎咽,活似个饿死鬼投胎。
江烟萝正好坐在他身后,能清楚看到他背上那块刺青,灵动神气的玄鸟占据了大半背部,随着动作变化而起伏不定,飞舞在天,栩栩如生。
寒山部族视死如生,崇尚玄鸟神只,每个族人都会在十四岁的时候纹上玄鸟刺青,那药汁取材于寒山特有的两种草药,水洗不掉,经年不褪,在火光下还会反射暗芒,普天之下仅此一家,外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
刘一手同样看到了这个刺青,心下微定。
没一会儿,昭衍已经吃干抹净,他接过方咏雩递来的水囊,道:“我知诸位心里有许多疑问,可是现在情况紧急,咱们省去那些客套做作,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他如此开门见山,众人反倒语塞,大家的满头雾水几乎凝结成雨,偏偏无从问起。
对视一眼,穆清率先问道:“有了谢青棠一事,弱水宫跟补天宗之间已经结下大梁子,骆冰雁缘何出尔反尔?”
“因为周绛云给出了令她满意的赔礼。”昭衍喝了一口水,“你们可还记得陆无归送给她的卷轴?那是地图,记载明月河上下流域要道的漕运地图,弱水宫觊觎这块聚宝盆少说二十年了,周绛云要助她虎口夺食,换做是我,就算被他打了左脸,还要把右脸伸过去让他打咧。”
说起明月河的漕运生意,海天帮众人最先意识到其中利害,江平潮的脸皮抽动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道:“灵蛟会凭借明月河称霸南海之滨,他们会愿意分羹?”
昭衍摇头道:“软的不行,自然是来硬的。”
方咏雩皱起眉:“六魔门多年来虽然明争暗斗不断,可他们早已定下互不侵吞的誓盟,贸然毁约者会遭到联合反抗,就算补天宗号称黑道魁首也不敢犯此众怒,周绛云岂会为了给骆冰雁赔罪冒这等风险?”
“若只为赔罪,冒险自然不值当,可要是利大于弊,这生意就太划算了。”昭衍收敛了笑容,“周绛云给出这张地图,赔礼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他要跟骆冰雁合作,吞并其他四大魔门,平分黑道江山。”
此言一出,所有人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实不相瞒,那时看到骆冰雁态度转变,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恐将生变,于是折返回去探明虚实……我亲耳听见陆无归向骆冰雁转达周绛云的诚意,也听到了他们合作阴谋,不仅是白道武林大会召开在即,黑道大局也要改天换日了。”
当着众人的面,昭衍将自己偷听到的隐秘说清道明,只隐去了尹湄身份和自己跟骆冰雁的那番交谈。
“……说得难听些,诸位的项上人头就是骆冰雁要交给周绛云的第一份回礼,那些杀手都是不记名的死士,就算有人侥幸逃了出去,事后也没法指认真凶。”
火光摇曳,映在大家的脸上犹如血染,昭衍复又看向方咏雩四人,道:“至于为什么要抓走你们……不外乎是看中你们四人的身份,要将好钢用在刀刃上。”
眼前这四个人虽然年轻,却分别代表了临渊门、望舒门和海天帮三方大势,他们背后的力量联合起来,说是武林白道的半边天也不为过,倘若落败成囚,后果不堪设想。
刘一手心里泛起阵阵寒意,虽说武林大会尚未召开,可明眼人都知道最终多半会从四大门派接班人里决出胜者,周绛云这一步棋不可谓不毒辣。
想到这里,他不顾自己的前辈身份,向昭衍抱拳行了一礼,郑重道:“昨天晚上,多谢昭少侠出手相助。”
周绛云要抓四大门派的少主和首徒,骆冰雁要杀光这一行白道弟子,而昭衍原本不在此列,他可以明哲保身,偏要来趟这九死一生的浑水。
甚至,昭衍跟他们说不上熟悉,也算不得友人。
“刘大侠言重了。”昭衍笑了起来,映着火光的眼底却无一丝笑意,“我昨晚说的那些话也不全是诓他们,若是救不得,我是宁可杀了四位的。”
这话出口,其他人还没来得及说的感谢顿时噎在了喉咙里,唯独方咏雩笑了一声,道:“即便如此,我仍要谢你。”
“倘若无路可走,死在你的手里,总比落在那些魔头手里受尽折磨来得好上百倍。”江烟萝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她始终是温柔恬静的,哪怕说着如此决绝的话语,脸上也不见半分狠戾,从容如一株经霜历雪的白梅。
昭衍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方咏雩,想起路上听见的江湖传言,忍不住暗笑。
“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说什么死不死的,怪不吉利。”昭衍拍掉手里的馒头屑,站起身来打量在场诸人,发现重伤者竟有近十数,心里不禁沉了下去。
穆清问道:“咱们现在算是安全了吗?”
昭衍叹气,摇头道:“我只是凭借轻功和地形将他们暂时甩开,快则后半宿,慢则明早,他们就会找到这里了。”
生死危机迫在眉睫,众人心头俱是凛然,那些负伤的弟子也知道自己成了拖累,纷纷出言劝大家快走,不要管他们。
这些人七嘴八舌,吵得江平潮又是难受又是头疼,喝道:“都闭嘴!老子拼了命让你们活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你们死在这儿的!”
即便虎落平阳,江平潮余威不减,众弟子都安静下来,唯独石玉梗着脖子道:“逃命不比赶路,若是带着我们,谁都走不了!”
江平潮气得脸色铁青,又不能跟个半大少年发火,只能狠狠瞪向方咏雩,却见他沉吟片刻,竟是开口道:“不错,眼下敌强我弱,如果带着伤患同行,要想逃出生天无异于痴人说梦。”
“咏雩你——”
“哥哥!”
眼看一场冲突就要爆发,江烟萝连忙叫住自家兄长,同时暗使秋娘上前将两人隔开。
昭衍这才注意到,江烟萝始终坐在位置上不曾挪动,露在裙摆下的右脚踝隐约可见树枝和布条,恐怕是伤到了腿,若要丢下伤患,她也将是不能随行的人员之一,难怪江平潮大发雷霆。
江平潮双目通红,死死盯着方咏雩,哪怕穆清在旁劝说也险些压不住他的怒火,咬牙切齿地道:“方咏雩,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这话不仅要说,还必须去做。”方咏雩毫不畏惧地与他对峙,“平潮兄,昭衍已经把事情始末说得明明白白,我等身死事小,背后阴谋事大,咱们不能都死在这里,你懂吗?”
江平潮呼吸一滞,他自然懂,才会在这一刻痛如刀割。
方咏雩的意思很明白,留下伤患断后,为其余人争取突围的时间,不求大家全身而退,只要尽可能地保住活口,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及时告知各大掌门,以免被黑道打得措手不及。
这些伤患里不仅有三大门派的弟子,还包括了江烟萝和方咏雩自己,他们也是拖延追兵的香饵,而决心已定,等待他们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一时间,山洞里变得寂静如死,只剩下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或许还有个折中的办法。”就在这时,昭衍忽然打破了沉默。
众人齐齐转头看他,只见昭衍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飞快勾画起来,他画得不算精细,却是简单明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山势走向和水陆转合,
“这是……”刘一手眼中精光大亮,“梅县周遭的地图!”
“然也。”昭衍笑了笑,“就算是逃命,也不能学没头苍蝇般乱窜吧?”
江烟萝被秋娘搀扶过来,望着地上逐渐详细的地图,眼中异彩连连,忍不住问道:“你哪来的?”
“我来梅县第一天就准备好了。”昭衍得意道,“毕竟我是受人之托来杀地头蛇的首脑,总要给自己留下后路。”
等到其他人也围了过来,昭衍在地图某一处画了个圈,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就在这里,往东走就是梅县地界,自投罗网断不可取,南面多黑道势力,又与栖凰山的方位相反,唯有西、北两条路可走。”
穆清道:“他们想要杀人灭口,定然也会在这两个方位守株待兔,无论我们走哪条路都会落入陷阱。”
“因此,我赞成方少主的办法,分兵。”昭衍在西、北两条路上都划下一道,复又指向前方,“梅县本就位于泗水州边缘,往西百多里就能抵达越州,那里繁华更胜梅县,不仅有丐帮一大分舵,还有一些白道帮派盘踞,更好接应我们。”
“太远了,长途奔袭易生枝节。”方咏雩眉头紧皱,“向北又如何?”
“倘若向北,咱们从这里出发,绕行下深涧,沿着山势取道,八十里后可见一条大河,水流湍急,河面宽逾数十丈,横贯两处险峰,仅以一道栈桥相连,若能抢先过桥就能甩开追兵。”
众人陷入两难之中。
“相较之下,向西比向北稳妥,这个方位的伏兵定然也多,再加上长途奔袭,智取胜算大过强攻,而向北……距离缩短大半,路途险峻,人越多越是举步维艰。”昭衍一一看过这些人的面目,“如何分兵,诸位自行决断。”
说罢,他丢下树枝,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歇了。
昭衍没走远,他飞身上了一棵最高的树,在湿漉漉的树干上打坐调息,内力聚于双耳,心上一片澄明,即使双目未睁,四下风吹草动也好,水滴虫鸣也罢,无一不映在他脑海中。
争论声从山洞里隐约传出,尽管他们刻意压低了些,仍被昭衍捕捉到了。
昭衍知道他们为何争执,那两条路看似各有利弊,实则生死已判,因为伤患经受不住长途奔袭,而险路的尽头是未知彼岸。
真正的活路只有向西,之所以提出向北,不过是让将死者为他人掩护求生,若选了这条路,最终能活下来的人不过十之一二,只比原地等死好上一星半点罢了。
因此,分兵结果只能是健者向西,伤患向北。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停在了树下。
昭衍睁开眼睛,跳下树干拍了拍身上水珠,问道:“决定好了?”
方咏雩孤身站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嗯,说定了。”
“几路?”
“分三路,两路向西,一路向北。”
“三路谁主,怎么走?”
“刘叔跟平潮兄带第一路,二十六人,丑时正出发,往西穿林开路,引走第一波追兵……秋娘与穆女侠带第二路,十八人,寅时正出发,路线一致,扫尾夹击,过林后会合一路冲官道,借助来往商旅车马再行分散,至少能保一半人过关。”顿了顿,方咏雩眼神微冷,“我和阿萝带第三路,二十四人,丑时三刻出发,向北下深涧。”
“诱饵对半放,不怕两头尽失?”
“若只放一边,另一边绝无生路。”方咏雩看向自己的手,自嘲一笑,“软柿子总要比硬的好捏,那些家伙不蠢,知道怎么选最稳妥。”
“剩下的人呢?”
方咏雩的眼珠像是被黄蜂尾蛰了一下,他飞快地眨了眨,忍住喉头哽咽,艰涩道:“他们……走不动了。”
即便是分兵,也不是每个伤患都能强撑着走完最后一段路,那些一步都走不了的人选择留在这里,尽可能为其他人拖延时间。
昭衍默然片刻,道:“你想杀人?”
方咏雩之所以一个人来找昭衍,只因为他不敢在那山洞里多留片刻,不敢再多看那些心存死志的人一眼。
昨晚若是昭衍没有来,方咏雩已经撕毁了隐忍伪装,大开杀戒。
即便他打不过尹湄,无法救众人逃出生天,能够痛痛快快杀上一场,总好过到死仍是窝囊废。
方咏雩垂眸,道:“是又如何?”
昭衍反问道:“方少主,你杀过几个人?”
“一个,他想杀我。”
“当时什么感觉?”
“……脏。”
昭衍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笑得弯下腰去,让方咏雩有些恼怒,可不等他发作,这混不吝又直起身来,唇角锋利如刀。
“脏就对了,记得下手利落些,别被血溅一身。”昭衍转身望向那片黑暗丛林,“这江湖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人若犯我……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