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阴云

青山荒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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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这些前来悼唁的客人们而言,今日这场葬仪可谓是“惊喜”连连。

    先是方咏雩、骆冰雁这两个“死人”复生,后是弱水宫代宫主沈落月上位第一天就被打落下去,还曝出其勾结补天宗暗长老谢青棠挑拨白道弟子自相残杀、设计蚕食弱水宫势力的惊天秘密,众人眼见沈落月惨死当场,又看着谢青棠败在水木手下,原以为这场乱局就要用谢青棠的血画上终结,没想到波澜再生,补天宗明长老陆无归竟然也来到了这里。

    陆无归既然被江湖人称为“缩头乌龟”,除了贪生怕死,自然也会见风使舵,进了山庄二话不说,先向骆冰雁行了个礼,浑然看不出刚才硬闯大门的强横派头。

    可惜他放得下身段,骆冰雁却不肯受,不冷不热地道:“陆长老这一礼,本座可是消受不起。”

    “骆宫主言重了,若连您都受不起这礼,天底下也就没人敢受了!”陆无归赔着笑脸道,“谢长老此番自作主张,坏了我们两派的交谊,令宗主大为震怒,这一礼是我代宗主向骆宫主致歉,宗主还让我带句话来,说以后一定严加管束属下,今日之事绝不再有。”

    “自作主张?”骆冰雁挑起眉,似笑非笑,“勾引我的右护法,在我总舵地盘上肆意妄为,连我的弱水宫也要被改姓易主,如此一番大手笔……陆长老,你说这是谢青棠自作主张?”

    水木亦是冷声道:“先前在灵堂上,谢长老口口声声都是奉周宗主之令前来悼唁。”

    陆无归道:“是,宗主乍闻噩耗,特令谢长老前来替他聊表哀思,却没想到……唉!”

    这般拙劣的借口怕是连三岁小儿也骗不过,奈何陆无归脸皮奇厚,唱作一番又道:“谢长老年轻气盛,一时行差踏错,还请骆宫主念在两派多年交情的份上放他一马,弱水宫此次蒙受的损失,补天宗一定加倍补偿!”

    方咏雩皱了下眉,江烟萝更是小声嘀咕了一句“好不要脸”。

    昭衍倒不觉意外,他在五年前就认识了陆无归,知道这老乌龟怕是把左边脸皮割下来贴到了右边,这才能做到一边二皮脸,一边又不要脸。

    骆冰雁显然也对陆无归的作态习以为常,可是谢青棠这回无异于骑在她头顶上撒野,倘若她因为陆无归一句话就放过了对方,弱水宫也不必在江湖上立足了。

    阳光明媚,照得地上血迹愈发红艳刺目,像一团团火焰在奔腾燃烧。

    骆冰雁唇角微勾,笑得愈发温柔,反问道:“倘若本座不放呢?”

    短短一句话间,水木已经抬起长弓,周遭卫士如闻号令,刀枪剑戟齐齐对准了陆无归等人,天狼部的弓箭手更是迅速抢占高处,只等命令一下,万箭齐发。

    强敌环伺,杀意刺骨,尹湄伸手握住了刀柄,陆无归似乎也陷入了挣扎之中,他皱眉苦思半晌,叹道:“无论如何,谢青棠是我补天宗的长老,在这件事上补天宗难辞其咎,若是骆宫主执意要出这口气,我们自不会横加阻拦,不过……”

    顿了下,陆无归抬眼望向骆冰雁,道:“就怕宫主你要了这一时痛快,过后反而后悔。”

    “哦?那本座倒是有点兴趣了。”骆冰雁轻笑,“陆长老不妨仔细说说,本座为何会后悔?”

    “谢青棠此番私自行事,不仅让弱水宫蒙受损失,也是触犯了补天宗的规矩,身为长老更得加倍受罚,即便骆宫主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等我将他带回娲皇峰,宗主也是不会轻饶他的。”陆无归诚恳道,“为此,宗主特意令我带来一样赔礼,只要骆宫主愿意,它就是您的了。”

    说罢,他取出一只卷轴交给尹湄,后者双手捧起,迎着四面八方意味不明的目光,面不改色地走向骆冰雁。

    昭衍所站位置就在骆冰雁身后不远,随着尹湄一步步走近,两人目光相接,片刻后又各自收回,仿佛不曾认识那般。

    不多时,尹湄在骆冰雁面前站定,她上身微倾,双手高举卷轴过顶,不卑不亢地道:“请骆宫主过目。”

    骆冰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在长短刀上打了个转,什么也没说,接过卷轴展开一看,脸色微微变了。

    这赫然是一张地图!

    泗水州外西南方位有一条大河,乃是剑南江的一大分支,名曰“明月河”,千百年奔腾不绝直通南海之滨,六魔门之一的灵蛟会总舵就设在那里,以此与官府、水匪合作包揽漕运生意,这些年来赚得钵满盆满,势力也借此壮大了数倍。

    弱水宫雄踞泗水州,灵蛟会称霸南海,明月河将这两地连接起来,于双方而言都是嘴边肥肉,可惜当年骆冰雁初上位,羽翼未丰不能与灵蛟会争利,眼睁睁看着明月河被灵蛟会截去大半,心中岂有不痛之理?如今她大权在握,整个泗水州都在弱水宫掌控之下,连官府都要对她赔笑交好,骆冰雁怎会不想啃下这块肥肉?可惜随着漕运发展,明月河牵扯到的势力已不止灵蛟会一家,大家都知道僧多粥少的道理,弱水宫要想从中分一杯羹,又不愿为此惹火烧身,实在难上加难。

    如今,周绛云送来这一张图,便是表明愿意助她一臂之力了。

    归根结底,弱水宫只是江湖组织,势力影响被大大局限在泗水州地界,而补天宗早在十七年前就跟听雨阁结盟,有朝廷在背后撑腰,这些令骆冰雁焦头烂额的事情,对周绛云来说易如反掌。

    前提是,骆冰雁愿意揭过此事。

    图纸缓缓卷合,骆冰雁轻吐一口浊气,问道:“周宗主打算如何处置谢青棠?”

    陆无归道:“依照门规,当撤其职位、废其武功,再由宗主定夺生死。”

    “好。”

    话音未落,骆冰雁脚下一动,尹湄只觉得眼前一花,这女人已与她擦身而过,轻飘飘落在了谢青棠身边,白练卷起奄奄一息的血肉之躯当空抛飞,但闻数声闷响,金珠凌空击打谢青棠身上七道大穴,最后一下正中丹田要害,等到金珠白练兜转而回,谢青棠这才跌在陆无归脚下,双眼紧闭,昏死过去。

    白练披肩,金珠垂地,骆冰雁笑道:“既然如此,本座就替周宗主先废了他的武功,也方便你们带人回去复命。”

    陆无归看也不看谢青棠,拱手道:“多谢骆宫主。”

    原本有些冷凝的气氛,刹那间冰消雪融。

    方咏雩心中暗叹,他虽不知那卷轴上是何内容,却也晓得这场风波算是揭过,白道想要坐山观虎斗的愿望可谓落空。

    正想着,骆冰雁转过身来,对白道众人道:“如今连番事变皆明了,杀害各位同门的凶手沈落月也已身亡,不知诸位少侠有何打算?”

    她像是在询问,语气里已经带上了送客之意,江平潮心中余怨未平,却也无可奈何。

    穆清道:“既然如此,我等今日就告辞了。”

    “水木,你送诸位少侠离开。”骆冰雁干脆道,“你们的同伴已在一个时辰前离开山庄,我下令众弟子不得阻拦,他们正在城门外等待会合。”

    穆清没有说一个“谢”字,她看了一眼沈落月的尸身,第一个转身离开,方咏雩和江平潮紧随其后。

    昭衍眼角余光瞥向尹湄,见她微不可及地摇头,心里就有了打算,跟着白道众人离开羡鱼山庄,同陆无归擦肩而过时脚步不停,后者也目不斜视。

    好戏开场匆匆,谢幕也快。

    白道众人甫一离开,其他客人也都借故告辞,原本喧闹不止的羡鱼山庄很快寂静下来,卫士们迅速打扫满地狼藉,陆无归也让五个手下带谢青棠去客院,自个儿同尹湄一起跟随骆冰雁进了云霄殿后堂花厅。

    缟素经幡已经被手脚麻利的婢女撤得干干净净,窗外春光正好,屋里繁花似锦,骆冰雁坐在上首,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淡淡的清苦味道,片刻后齿颊回甘。

    陆无归跟尹湄坐在左手边,他也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眼睛微亮,赞道:“好茶!”

    “不过是自家茶园的春茶罢了,陆长老若是喜欢,带一些回去便是。”骆冰雁放下茶盏,看向一言不发的尹湄,“这位是……”

    “啊呀,瞧我这记性。”陆无归敲了下额角,连忙介绍起来,“这是尹湄,别看她年纪轻,可是个顶能干的人才,四年前加入补天宗,前年就被宗主亲自提拔为刑堂堂主,专门司掌审讯和刑罚,这不就跟我一起来处理谢青棠之事了……要说起来,这一回谢青棠犯下大错,保不准这暗长老的位置就由她暂代了!”

    面对陆无归的夸奖,尹湄脸上依然波澜不惊,骆冰雁暗赞一声好气性,道:“本座观尹堂主气度不凡,刚才展露的一手刀法尤为精妙,不知师承何人呢?”

    尹湄道:“在下不过是野路子出身,辗转各地偷学众家刀法,并无师尊。”

    “怎会如此?”骆冰雁微讶,“以尹堂主的悟性根骨,怎会无人慧眼识英?”

    尹湄平平淡淡地道:“在下是贱籍出身,当过窑姐儿,为人不齿,那些名门正派自诩清白,看不上我这腌臜人。”

    骆冰雁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叹了口气。

    陆无归敏锐察觉到她的态度有所软化,趁热打铁道:“宗主送上的这份赔礼,不知骆宫主是否满意?”

    “若是周宗主能够履践诺言,本座不仅满意,还要重谢他才是。”骆冰雁收敛情绪,淡淡笑道。

    “您放心,宗主既然令我带来此图,绝不会食言而肥。”说到这里,陆无归话锋又是一转,“不过,这件事也非一朝一夕能办成的。”

    骆冰雁微一抬眸,问道:“可是顾忌灵蛟会?”

    “骆宫主说哪里话?灵蛟会虽也是六魔门之一,可论实力,补天宗无惧,而论交情,越不过咱们两派多年往来,尤其这些年来它倚仗漕运壮大,那位林蛟首野心勃勃,已不甘于屈居我们两派之下了,迟早会生出大患,不如先下手为强。”陆无归摇了摇头,“实不相瞒,这件事真正难办之处不在南海,而在西川。”

    骆冰雁眯了眯眼:“你是说……平南王?”

    “自打先帝驾崩,西川那边的局势就变得诡谲起来,前些年勉强还算太平,近几年来动作频频,又有镇远镖局这支走南闯北的天下第一镖为其打探消息,已是朝廷心腹大患。”陆无归以指蘸水在桌面上画出地图,“明月河连同西南直达入海口,一半流域都在西川境内,灵蛟会之所以发展迅速,背后少不得平南王的支持,这心思啊……当真是路人皆知。”

    “原来周宗主不是真想给本座送礼。”骆冰雁冷笑一声,“这是听雨阁的意思吧?想让我弱水宫取代灵蛟会,截断明月河这条重要运道,给西川大门外加一道锁。”

    “骆宫主此言差矣。”陆无归笑眯眯地道,“凡事皆有利弊,富贵只在险中求,这一出虽然危险,好处更是大如泼天。实不相瞒,听雨阁的名册上不止弱水宫一家,是周宗主一力推举了您。”

    “恐怕不是推举我,是要吞并我吧。”骆冰雁语气嘲讽,“此处没有外人,不如敞开来说——谢青棠一事究竟为何,咱们心知肚明,与其跟弱水宫分利合作,不如先吞了弱水宫,然后碾压灵蛟会,这才是周宗主的行事作风,眼下不过是功成垂败,退而求其次罢了。”

    陆无归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道:“骆宫主果真通透过人,这件事确是宗主有错在先,特令我带来第二份礼物。”

    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玉盒,当面打开之后,里面赫然是一颗金色丹药。

    玉盒开启刹那,原本弥漫整个偏厅的花香都被一股药香压了下去,这药香沁人心脾,不刺鼻也不过于浓郁,却让人一闻就脑清目明,胸中郁气都为之散去。

    骆冰雁脸色微变,她看着这颗丹药:“这是……唤生丹!”

    二十年前,太素神医白知微在杏林风头正盛,甚至压过了见死不救殷无济,她精通药理,以三年之功炼成三颗唤生丹,不仅能让垂死之人也能恢复如初,还能增进功力突破壁障,是每个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圣药。

    平康二十一年乌勒犯境之时,步寒英为夺回寒山,在鱼龙岭力战乌勒第一高手呼延赞,以一招之差险胜,自己重伤濒死,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成为废人,白知微就是用一颗唤生丹救回了他,才有这经年不败的武林神话。

    “不错,正是唤生丹。”陆无归正色道,“当年白知微炼成三颗唤生丹,一颗被她喂给了步寒英,一颗被她放入井水救了寒山族人,这最后一颗则被她送给傅渊渟……娲皇峰一战,傅渊渟遭到反叛,来不及带走这颗唤生丹,它落在了宗主手里。”

    骆冰雁平复了些微紊乱的呼吸,道:“如此宝物,周宗主为何不自己享用?”

    “不瞒您说,周宗主的确想过用它突破瓶颈,可惜《截天功》是一门特殊的功法,外力根本不能起到作用,这颗丹药于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聊胜于无。”顿了顿,陆无归声音微沉,“然而,唤生丹不但能让骆宫主旧伤复原,还能助您武功精进,只要弱水宫与补天宗结盟,宗主就会有您这样一位强力盟友,岂不是让这颗丹药发挥出最大作用?”

    沉默。

    花厅里一时静得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骆冰雁死死盯着唤生丹,陆无归也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唯有尹湄目光上移,望向那安静平常的屋顶,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半晌,骆冰雁伸手接过了玉盒,沉声道:“回去告诉周宗主,这礼物我收下了,让他亲自来找我细谈。”

    “骆宫主当真爽快!”陆无归大笑,“此外还有一件事,需得问过骆宫主的意见。”

    骆冰雁收下唤生丹,显然心情极好,道:“何事?说来听听。”

    “白道要在五月初五召开武林大会一事,想来骆宫主已经知道了。”陆无归摊开手,“此番路过梅县的那些白道小辈,都是要去参加大会的。”

    “那又如何?”

    “方怀远给这大会立了新规矩,显然是要趁前辈尚能顶天时提拔后辈,免得武林白道后继无人。”陆无归啧啧赞道,“不得不说,他这一招着实高明,若是如往届那样乱打一气,恐怕新盟主未立,各大门派先争得头破血流,而为了白道未来和自家后人的前程,这些门派都得按照他的规矩来……无论是谁最终获胜,下任盟主都是方怀远的门生,有他在其中斡旋,白道各方势力的联系只会愈发紧密,这对于咱们黑道来说可是大不利啊!”

    骆冰雁唇角微勾:“这就是谢青棠去找那些后生麻烦的缘故吧,可惜了。”

    “不可惜,一切都还来得及。”陆无归道,“既然白道能开武林大会,黑道为何不能共襄盛举?正邪殊途,道不同不相为谋,骆宫主今日待那些白道小辈宽厚,他们可未必承您这份情。”

    骆冰雁秀眉微蹙:“本座已经当面说过放他们安全离开,你是要弱水宫自打巴掌吗?”

    “您是让他们安全离开,等他们出了梅县,生死祸福都与您无关,算不得您食言。”陆无归抬起头,“补天宗也好,弱水宫也罢,六魔门皆占据黑道尊位,咱们才是一路人啊!”

    尹湄心中一阵冷笑。

    陆无归这番话既是利诱也是威逼,先给出骆冰雁无法拒绝的利益,再暗示周绛云一统黑道的决心,倘若骆冰雁拒绝了,她就是不知好歹,必成为周绛云首要除掉的绊脚石。

    骆冰雁从来不是看不清事态的蠢人。

    果然,骆冰雁沉默良久之后,缓缓道:“我有一队死士,未记录于弱水宫弟子名册中。”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

    陆无归脸上笑意更深,道:“多少人?”

    “此番可出一百。”

    “我同样在城外备好了一百人,皆是无门无派的刺客好手。”陆无归替骆冰雁斟了一杯茶,“以茶代酒,马到功成!”

    骆冰雁举起茶盏,目光在尹湄身上一扫,道:“由尹堂主带队?”

    “尹堂主鲜少在外走动,认得她的人不多,办这件事最为合适。”陆无归侧头看了尹湄一眼,“那些白道小辈不值什么钱,将为首那几个带回来就好,做得干净些。”

    尹湄肃然道:“是!”

    杯盏相碰,茶香四溢。

    陆无归喝尽一盏茶,带着尹湄告辞。

    骆冰雁仍坐在位置上,自饮自斟,直到这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放下茶盏,淡淡道:“趴在上面这么久,皮还没被晒掉吗?”

    屋顶上传来一声轻响,似是瓦片动了动。

    片刻后,一道人影翻窗而入,坐在了右边座椅上,正是本该随方咏雩等人一起离开的昭衍。

    骆冰雁拿干净杯子倒了一盏茶,手掌在杯壁上轻轻一推,七分满的茶杯横空飞去,昭衍探手一接,腕子翻转使了个巧力,茶杯稳稳落在手里,连一滴水也没晃荡出来。

    “莫说你这个年龄,就算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也未必有此一身绝顶轻功。”骆冰雁微微勾唇,“听到了多少?”

    “不多。”昭衍呷了一口茶水,眯起眼睛笑了,“从你们谈起灵蛟会开始。”

    说罢,他将茶盏轻轻放下,问道:“与虎谋皮的下场,沈落月已经亲自证明给我们看了……冰雁姐,你真要跟周绛云合作吗?”

    骆冰雁与他对视片刻,复又垂眸看向杯中茶水,道:“如果……我说是,你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