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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咏雩的病来势汹汹。
他是四阴生人,出生在大雪天,又在娘胎里受了牵累,生下来便罹患先天不足之症,容易早夭,全赖方家底蕴深厚又有庞大势力,请了名医好生调养,等到他四五岁时已经有了不小起色,倘若长此以往,十五岁的方咏雩哪怕算不上体魄强健,也该与常人无异。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五岁那年他的生母猝然离世,方咏雩的病情急转直下,身子骨彻底败了,平日里多走几步都喘不上气,一点风寒都可能危及他的性命,是故方怀远明知绛城将有大事发生,也不敢在这风雪交加的时候催他一行离开。
然而,这些事情薛泓碧一概不知。
他在南北客栈初见方咏雩,只看出对方身体孱弱,可精气神还行,想来没有重病在身,于是将人绑了藏在地窖里大半夜,又挪到了义庄空棺,方咏雩也跟他赌气,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如此饥寒压迫之下,身体便撑不住了。
看到方咏雩发热咳血,薛泓碧一时慌了神,好在很快反应了过来,见他颤抖着手在身上摸索什么,连忙将那物什扒拉出来,原是个小药瓶,里面都是米粒大小的白色药丸。
“治你这病的?要多少?”
方咏雩说不出话,颤巍巍比出三根手指,薛泓碧赶紧倒出三粒喂进他嘴里,发现他迟迟吞咽不下,伸手捏住下颌往上一抬,药丸终于服用下去,薛泓碧又端来一碗水喂他喝了口。
服了药,方咏雩的脸色明显好转,可没等薛泓碧松一口气,他又捂着嘴咳嗽起来,发红的脸庞很快转为青白,身体也开始打摆子,薛泓碧伸手摸了摸,发现刚才还烫手的皮肤又变得冰冷,如果不是还有呼吸脉搏,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在摸一具尸体。
这病症着实古怪,薛泓碧倒了一颗药丸仔细查看,可惜他对药理实在抓瞎,怎么也看不出门道来,见方咏雩冷得牙齿都开始打颤,伸手抓住对方左腕,小心翼翼地渡去一股真气。
薛泓碧修炼的是《截天功》阳册,内力也走至阳路子,压制风寒之气算是小菜一碟,可当他感受到真气在方咏雩经脉间游走,眉头越皱越紧。
人身任督便如天地子午,其中督脉号称“阳脉之海”,任脉为“阴脉之海”,习武之人不管走哪条路子,最初都得讲究一个阴阳和合,是故打通任督二脉乃修行上乘武学至关重要的起步,而对于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来说,阴阳失衡就代表了病痛缠身。
方咏雩没学过武,又是久病之身,任督二脉滞涩难通在薛泓碧意料之中,可当他渡入真气探查,愕然发现对方的任脉竟被打通了,连着六条正阴经也畅通无阻,与五脏蕴气相通。
这该是一件好事,可是任脉通则阴气盛,与之相对的督脉非但没通,反而处处艰涩难行,六条阳经与督脉交会的大椎穴也不知受过什么损伤,阳气流经此地便如进了深不见底的井,大半都消散得无影无踪,难以与阴气在体内交互流通,更难在关元聚气,已经熬了不知多久,人体阴盛阳衰。
治病的办法不是没有,打通督脉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偏偏方咏雩还患有心疾。
薛泓碧不知这病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只知道他心脉有损,阴阳之气又得流注五脏六腑,这些年来不知多少寒气由经脉抵达脏腑,本该注入心脉的阳气却内虚不足,导致心房逐渐不能承受重荷,若再打通督脉,一时间阴阳相冲,方咏雩根本熬不过去,极有可能当场暴毙。
治本如要命,想来医者就是顾虑这点,才放弃了能够根治病症的办法,转而用针灸药物为方咏雩固本培元,这法子能保住他的命,却要让他做一辈子的病秧子。
薛泓碧本来有满心迁怒,探脉之后都消弭了,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有一股至阳真气护住心脉,方咏雩虽然还在发抖,却不再咳血,青白的脸庞慢慢有了人色,眼瞳中也重新映出人影,看清救他的人是薛泓碧,泛紫的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会谢你的!”
“我也不稀罕。”薛泓碧正心烦意乱,他绑来方咏雩本是为了救傅渊渟,如今傅渊渟已死,方咏雩于他而言就成了累赘,有了刚才那一遭,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杀一个无辜的病人,又该如何是好?
这义庄已经有了许久年头,看守这里的门房是个老眼昏花的跛足老头,平素十天半个月也少见活人,他在这寒冬腊月里早早闭门上炕,只在棺堂留了一盏给亡人照路的安魂灯,那如豆火光不时摇曳,映得薛泓碧的面孔也明暗不定。
方咏雩本来对他又气又怕,往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恐惧跟气愤都散了不少,潮水般的疲惫涌了上来,身体沉重得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半晌,他轻声问道:“你刚才救了我,是不打算杀我了吗?”
薛泓碧站在棺旁一言不发。
“我知道了,你想把我丢在这里。”方咏雩看着他,“我爹不会受你威胁,你若执意带着我反而更加危险,把我丢下是最好的办法,要是他们能够及时找来算我命大,如果……那也是我命不好,与你无关。”
薛泓碧冷笑:“不然呢?难不成你指望我这贼子大发善心,明知道他们正在满城搜捕,还要冒死把你送回去?”
“我五岁开始就不做这种白日梦了。”方咏雩扯了下嘴角,“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等我睡着,你再走吧。”方咏雩的声音很轻,呢喃一般,“我不想再被谁给丢下,然后一个人等死。”
薛泓碧没说话,方咏雩又吞了两颗药丸,重新躺回了棺材里,乖乖闭上眼睛。
他这回没有胡思乱想,身体心神都疲惫不堪,哪怕感受到寒气透过薄薄的棺木不断侵袭自己,仍是很快有了困意,只是这次不同以往,很可能一睡不醒。
迷迷糊糊地,他听到脚步声由近到远,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像是有人出去了。
方咏雩睁开眼,却没有起身去看,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可没等他再次闭眼,房门又被人打开了,熟悉的脚步声回到棺旁,一双手伸了进来,毫不客气地把他拖拽出去。
“你——”
“闭嘴。”薛泓碧拿了不知从哪儿偷来的旧棉衣把他裹住背起,声音冷得仿佛能掉冰渣,“胳膊抱紧了,等会儿若是滚下去,我不会救你。”
方咏雩还想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数道黑影在窗外闪过,摇曳的烛火霎时熄灭,整个棺堂陷入一片黑暗中。
一瞬间,森寒杀气如同来自九幽地府,冻得人心惊胆寒。
他立刻明白薛泓碧为何去而复返,有外人来到了这里!
方咏雩顿时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大气也不敢出,薛泓碧见他安分了,一手握住了匕首,一手抓住了经幡一角。
义庄不远就是坟地,会在大雪夜来到这里的人绝非路过,薛泓碧不惊异自己行踪败露,只猜测他们来自哪方势力,又抱着何种目的。
忽然,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前。
棺堂大门年久失修,随便哪个成年男人都能把它一脚踹开,可这个人非但没有强行破门,反而像是投鼠忌器般挪了一步,特意把自己的身影暴露出来,伴随着三下叩门,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薛泓碧,方盟主有令,只要你放了小公子,我等绝不伤你。”
薛泓碧跟方咏雩都听了出来,这是刘一手的声音。
方咏雩松了口气,下意识想要开口,手腕却被薛泓碧用力一握,疼得他脸色煞白。
薛泓碧警告了他却没有说话,经幡已经被撕了下来,将自己跟方咏雩绑在一起,又拎起一具尸体挡在面前,两条腿都拖在地上,强撑起来的尸体乍看跟他差不多高。
“……凭你一人,如今已经无路可逃,若小公子有个好歹,武林盟定要将你碎尸万段,现在……”
外面的人还在劝话,屋里的人也到了门前。
隔着一扇门,薛泓碧终于开口了,沙哑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恨意:“方怀远已经带人杀了我义父,难道还会放过我?就算你们不杀我,也是将我交到听雨阁手里,那还不如现在死了,还能带着方怀远的儿子做垫背!”
那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一股大力强行破门,寒光乍现直斩而出,挡在薛泓碧面前的尸体立刻被一刀劈了脑袋。与此同时,薛泓碧猛地掀起经幡,白布飞扬遮蔽人眼,他以尸体为盾往前撞去,匕首从腋下空隙刺出,鲜血立刻喷溅出来,染红了一片白布。
眨眼之间,他已经背着方咏雩踏过两具尸体冲出棺堂,回首只见屋顶和院墙上都有人影出现,竟是十二名杀手,没穿夜行衣也没蒙面,身形面貌皆平凡,若不是手里拿着武器,就跟寻常百姓没两样。
那具新死的尸体就在薛泓碧脚边,却不是刘一手,而是一个陌生面孔,不知如何将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热血都被寒风吹凉,方咏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伏低身体不给薛泓碧添麻烦。
十二个人,来历不明,武功不低,刀剑弓箭一个不缺。
自己只有一个人,一把匕首,还带着个随时可能发病的累赘。
薛泓碧不必想就知道自己打不过,丢下方咏雩不战而逃或许是个办法,可这些家伙不是武林盟的人又假借武林盟名头办事,决不会留下这个活口,把他丢在这里就跟杀人无异。
右手握紧了匕首,左手还抓着那块染血白布,薛泓碧冷眼一扫四周,脚下忽地一蹬雪地,身如离弦之箭射向院门。
“咄”地一声,箭矢破空直追人去,若非薛泓碧早有预料,动身刹那便扭转躲避,这一箭就不只是射在门板上了。
一箭如号令,四名杀手持弓压阵,八名杀手施展身法围攻过来,刀光剑影霎时笼罩在这小院中,薛泓碧四周气机都被杀招封锁,呼吸之间已有四刀压顶、四剑刺身,他抬起匕首架在头顶,白布扭转成鞭劈风而出,缠住一人手臂猛地前拽,破了四剑齐动的招法。
方咏雩一口气还没呼出去,眼前就是一花,刀剑交锋的火光迸溅如星,薛泓碧趁机带他从包围中脱身出去,看也不看,反手一鞭从肩头往后挥去,裹住墙头一名杀手的脑袋,同时往下俯身贴地,顺势借力将人拽了下来,将将挡住其他杀手劈砍过来的刀剑,仅仅一瞬间,那人身上多了八个窟窿,已然不活。
薛泓碧弃了白布,左手抓起掉落的长弓轮转如满月,但闻“叮叮当当”一阵响,三面射来的箭矢都被扫落,最险一箭捉隙射来,眼看就要射穿他或方咏雩的脑袋,他在间不容发之际偏过头,张口咬住了箭杆,箭尖离方咏雩的脸不到方寸!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他截住了这一箭,胸口就挨了一脚,平地滑出丈远,胸中血气翻涌,还没站稳身形,左边又传来利器破空之声,而他根本无暇去看。
就在这时,方咏雩忽然叫道:“伏低右转,反手出刀!”
生死关头,薛泓碧来不及多想,上身低伏右脚一动,身体旋转刹那一刀刺出。
那把剑本是对着他后背刺去,这一下扑了空,不等后退,小腹已经被一刀捅穿,薛泓碧曲肘撞在对方伤处,鲜血立刻喷涌出来,他看也不看一眼,听到方咏雩再次提醒,长弓往后一挡,果然架住一把大刀,力道之大震得他虎口崩裂,若被劈中,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就在这时,薛泓碧看到了棺堂门口悬挂的灯笼和那些脏污杂乱的丧布。
剩下的杀手都扑了上来,他手里这把弓已经出现裂纹,或许下一刻就会四分五裂。
相距八丈,间隔数人,他只有一次机会。
一刹那,仿佛有流星划过脑海,薛泓碧想到了步寒英那一剑参商。
长弓最后一次架住刀剑,匕首趁机离手而出,从两个杀手间的空隙闯了出去,如同箭矢般飞向棺堂门口,灯笼应声而落,火焰很快烧透白纸,蔓延到了丧布下角。
寒冬不似夏秋,若没有烈酒油脂,很难烧起大火,何况今晚大雪,丧布潮湿,只有一股烟飞快窜起。
这就够了。
长弓支离破碎,薛泓碧带着方咏雩从刀剑之下险险滚开,两个人身上都多了几条口子,好在不伤及要害,而他顺势滚到了院门前,扯着嗓子高声喊道:“来人啊!棺堂走水了!”
声音被内力加催,在寂静的夜里远远传开,看守坟地的狗最先狂吠起来,老门房匆匆从屋里出来,抬起灯笼放眼一看,只见到一股烟从棺堂那边升起,当即脸色大变,立刻抓起锣鼓敲打起来,放声喊人。
义庄虽然远离人居,到底还在绛城之内,离得最近的街道不出五十丈,很快就被惊动了,人们手忙脚乱地披衣出门,争相取水赶来。
一起赶来的,还有正在附近搜捕的差役和武林盟弟子。
杀手们脸色大变,薛泓碧趁机扯下绑在两人身上的绳索,扬手一抛,绳子缠住院外一棵大树,顺势翻了出去,借力跃进了夜色深处。
等到杀手们想追,救火的人已经赶到门口,不少人瞥见了他们的身影,当场发出惊呼,还有人放声大喊抓贼。
无奈之下,杀手们连残局都来不及收拾,纷纷施展轻功逃离现场。
等到武林盟的人赶到,义庄已经被差役和百姓们团团围住,院子里一片狼藉,还有三具鲜血未干的尸体。
展煜一个箭步上前,翻过一具尸体查看,没找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线索,就跟昨晚伏击刘一手的那些人一样。
“这次不是自戕,但还是死无对证。”
刘一手站在他身边,皱着眉仔细分辨地上凌乱的脚印,发现其中一双要小上许多,现场的尸体却都是成年男人。
“双方有过一场恶斗,下手狠辣,是敌非友。”展煜冷着脸转身,看向站在院门的陆无归,语气淡淡却意有所指,“从脚印来看,少说有十个人一起动手,薛泓碧却只有自己一个人,若下死手绝无生路,这些家伙还是想抓活的……陆长老,你怎么看?”
“这个嘛……”陆无归笑得眼角细纹都眯了起来,“不知道,慢慢查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