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心安为家(下)

浥青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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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宗正寺的前一晚,紫云坐卧不宁,八王见状安抚道:“这是怎么了?你我已经成婚,皇叔此时不会为难我们的。”紫云掏出一块玉佩递给八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八王有些疑惑地把玉佩托在掌心,细细打量。这只是一块寻常的白玉,玉佩的做工有些简陋,甚至是粗糙。兴许是经年的摩挲,握在手里倒还光滑、温润。玉佩中央赫然雕刻着一个“狄”字,字迹的笔画之间不很协调,或深或浅,前后不一。反面只靠上刻了个“一”字。八王看到“狄”字,心中已明白了大半,笑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见紫云点头,八王道:“你放心!虽然家人不在了,只要把名字登记在册就行了。”

    “很多年都没有提起他们了。我离开爹的时候才七岁。”

    “我知道,你爹是河东路宁化军中的部将狄元将军。”

    “你知道我爹,却不知道我还有个哥哥,他叫狄广。娘怀我的时候,哥哥已经六岁了,他就自己亲手磨了这块玉佩,并刻上了一笔。以后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他都会再添上一笔。他说待我的名字刻好,我就二十岁了。他就该送我出嫁了。可是,“雲”字才刻了一笔,我们就分开了,那一年我七岁。”

    八王有些动容,递了块帕子给紫云。紫云仰起脸,姣好的面容上因着泪水蓄满了月光。虽然流着泪,紫云却并没有太多伤心的神色,她擦擦泪,微微笑笑,算是平复了心情。

    “我不是不记得,只是遥远的都不知道是幻是真了。后来我娘过世了,我和紫冰相依为命。你知道紫冰的心病,所以我的家世就再也不提,只说我不记得了。

    ”八王握着紫云的手:“夫人,你受苦了。从今后,狄将军地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可是紫冰?”

    “你是怕自己有了家谱,勾起紫冰的伤心事。”

    紫云忧心忡忡:“从我和紫冰相依为命的那一天起,我就只有她一个亲人。她是我妹妹,我的家谱上怎能没有她的名字?如果没了她,我情愿不要族谱、不要姓氏。”

    八王有些动情地拥着紫云安慰:“我明白,我都明白!放心吧,我已有安排。”

    紫云才要问个究竟,却听见祺瑞来报:“王爷,王妃,宗正寺卿求见。”

    “正堂有请!”

    “怎么样?”步入正堂,八王就问。

    宗正寺卿忙施礼答道:“王爷,下官无能。”

    “怎么?”

    “当年狄元将军的家眷在军中都有记载。后来太祖皇帝登上大宝,又对军中已故将士的家眷再次登记造册,以便惠及他们的遗孀遗孤。两次记录,狄将军均是有一儿一女。”

    “兴许狄将军之后又有个女儿,只是别人不知道。”

    “狄将军曾在家小失散半年后,找到了狄夫人的坟冢祭拜过。”

    “你从何处得知?”

    “按照朝廷定制,凡皇室子孙纳妃需先交由户部仔细调查宗族家世。”说着便从袖管里掏出一个卷宗:“兵部库存有狄将军的日志记录:大丈夫在世,上不能助主定国安邦,下不能保妻儿家小,而今夫人早逝,一儿一女均流落民间,奈何战事迫在眉睫。只能背水一战,助我主早成大业,再寻子女。”

    八王沉默了片刻:“你看看,狄将军是否还有未造册的妻妾。”

    “王爷,请恕下官无状,王爷的苦心下官明白。王爷是想给紫冰姑娘一个正统的身份。可是下官实在无能为力。”

    “难为大人了。”

    待宗正寺卿走后,紫云亲自给八王端了盏茶:“夫君费心了!”

    “只是我筹谋了半天,还不能给紫冰一个家。”

    “家,不是写在纸上的。”八王夫妇回头见紫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冰儿?”

    “王爷费心了。”紫冰走上前施礼说,“姐姐,你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了,我还能有什么忌讳呢。”

    “妹妹?”

    紫冰反而问八王说:“我跟姐姐不是亲生的,就不是姐妹了吗?”

    “怎么会?紫冰啊,你不仅是你姐姐的亲妹妹,也是本王的妹妹。”

    紫冰兀自笑了:“有相同的家族、相同姓氏的不一定就是亲人。心在一块,才是最亲的人。家也一样,无论天涯与海角,大抵心安即是家。家在心里,写不写在纸上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是吗,姐夫?”说完转身就走,快走出门时忽然转身笑道:“对了,姐姐。明天就是狄王妃了,可要好好打扮打扮。”

    听见紫冰叫他姐夫,又见她出门步子轻快,八王放下心来安慰紫云道:“紫冰言语表情无半点造作之态,看来心中畅快。夫人放心吧!”

    忙完宗族之事,好容易得了半日闲暇,八王坐在后山上的悦然亭喝茶,见紫冰在花园里练剑,就招呼她过来。八王给紫冰倒了一杯茶,问:“这几天住的还好吧?”

    紫冰抿了口茶道:“还好。不过我想搬到别处。”八王住了手里的茶,忙问:“是丫环们不好?”紫冰笑道:“怎么会呢?只是太周到了,反倒不习惯。”

    “这是什么话?既然丫环们还好,就安安稳稳地住着。柴郡主出阁前,一直住在那儿。”

    紫冰笑道:“可是出门满眼都是红墙碧瓦,离正房又近,怪约束人的。”

    八王暗笑:原是她被约束了。见八王笑而不语,紫冰站起来指着不远处说:“我喜欢那里。让我住那儿吧?”

    “不行,那里太简陋了。”

    “我喜欢那几径竹子和一带桃花。”

    “那里是我早年练骑马射箭时,品茶暂歇之地。太简陋了。不成。”

    “可见我眼光不差,那儿要是不好,您又怎么会有心情品茶。就是那里了。”

    紫冰所说的住处叫清逸斋,坐西朝东的三间屋舍,紧挨着花园。屋前是一片开阔的绿地,挨着门廊的两边分别种着几径竹子和数棵桃花,往南是骑马射箭的靶场,往北数步就是月湖。沿着月湖上的几段漫水桥往东走,上山便是悦然亭,若沿湖绕过悦然亭下,折回来往西过七曲桥可到湖心的月白亭。

    这屋子虽然离正房较远,但有走廊相连,雨雪天走着倒也方便。唯一不足就是夕照太阳,夏季较热。幸好屋后是八王书房所在的小天井,挨着清逸斋的墙根种了一些芭蕉,天井里又有一大棵银杏树犹如冠盖,遮了许多荫凉。当年八王在此歇息品茶,觉得很是清爽、安逸,就命名为“清逸斋”。

    那三间房屋,两大一小,连成一片。紫冰便把正屋进门右手侧作了会客厅,摆了一张梨木大理石圆桌,数把圆墩围桌而置。紫冰说开窗就是满眼的桃花,不缺景致,不用过多的装饰,只在里边的花架上摆一盆金边吊兰。

    再往里的一小间,是昔年的烹茶之处,小灶早已拆除,与客厅垛着半堵墙,又有竹帘相隔。

    正房左侧作了书房,靠西墙摆着书架,靠东窗是书桌,窗外是翠色欲滴的竹子。

    最南边的里间便是卧室,西墙上有一小扇花窗,打开纱窗,又见满眼的大叶芭蕉,绿意盎然。

    八王拗不过紫冰,便由着她去,回房与紫云商量:“紫冰非要住清逸斋。我看让清霭跟了她去吧?”

    紫云停下手里正收拾的东西,回头笑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刚刚!怎么劝不听,我看是住在前院嫌约束。”

    紫云甚是欢愉:“看来冰儿已经把王爷当自家人了。”

    “走,咱们去看看她收拾的怎么样了?”

    夫妻俩来到清逸斋,八王说这内室与正厅之间虽有冰裂纹图样的花罩半隔断,但仍显阔朗,又道:“你瞧瞧,这哪里像是个姑娘的房间,不够含蓄。”

    紫云笑道:“这有何难,置一屏风不就好了。”

    八王遂教人去搬一副屏风来:“捡个简淡、素雅的。”

    八王见搬来的是个极简洁的月白色纱绢落地屏风,不悦:“你们办事也不动动脑子,素雅不是寡淡无味。这屋子这么素,再配上这屏风……”

    紫云扶着八王手臂道:“夫君犯不着生气,他们知道什么?咱们给它画上几笔不就行了。”

    “紫冰喜欢什么?”

    “不用问她。依我说,画牡丹最好,又鲜亮又庄重,给这屋子也添添祥和之气。”八王有所感悟地笑笑。

    紫云儿时曾受母亲丹青启蒙,又受姨妈绣雨刺绣的熏陶,画出、绣出的东西惟妙惟肖,尤其擅长翰墨花草。八王生于皇家,水墨丹青是自小的必修课之一,现在虽忙于国事,然闲时的画作也常被人称道。夫妻俩可谓棋逢对手,今日兴致所至,就合力作画:那牡丹花形态各异,粉红色的花瓣,娇而不媚、淡雅不俗。月白色的纱绢既能透光,又能遮住卧室的床铺,倘是人移影动、若隐若现,煞是动人。

    伺候笔墨的丫环不觉叫好:“这屏风配着粉色的帐子正好呢!”丫环自觉自己失态,忙拖着画盘退后了。八王并不苛责,仍旧笑眯眯地和紫云欣赏屏风。

    回房收拾东西的紫冰闻讯兴冲冲地闯进来,绕着屏风转了一圈甚是满意,笑道:“浑然一体!果然是天作之合!”

    紫云用指头点了一下紫冰的额头怪喃:“你呀。”

    八王也笑:“这么说,我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喽。”

    八王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指着正堂挂着的画说:“换掉吧,太旧了。”

    这是八王读书时的画作,依照唐朝张志和的《渔歌子》活化出的图画:远处是一黛远山,高山流水,有成行的白鹭飞上青天;近处有桃红点点,烟雨蒙蒙中,一位渔翁披蓑戴笠,怡然自得的临水垂钓。旁边提着整首诗。

    “别换别换,我喜欢‘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要是我也能芒鞋蓑衣的归隐山林,倒不枉此生了。”

    “我当年也是这样想的,只是现在……再没这个闲情逸致了。不过还是旧了些……”

    “那你再给我画一幅?”

    八王瞅她一眼笑着责怪道:“你还得寸进尺了?”

    “不画?那我拿东西去了。”

    “你且站住。”

    “又做什么?”

    “你姐姐说你不喜欢丫环服侍。可好歹要个人照应,清霭心眼好,做事又仔细,就让她跟着你吧。烹茶的灶房正好空着,也够她住了。你早晚也有个说话的人。夫人,你说呢?”紫云点头称道。

    晚间,清逸斋墙上竹影斑驳,檐下有竹叶萧萧的细微声响,风移影动,竹影移上窗棂。紫冰已住进清逸斋。

    八王又派人送过来一个釉红的钧瓷花瓶、一个官窑的白瓷瓶,一盆蝴蝶兰,《文选》、《古今类序诗苑》、《左氏春秋》等数本书籍,并两方宝砚。

    那砚并无雕花,却有天生乳白色的纹路环绕,一个上面似一只几欲奋飞的凤凰,砚身上一行行书写着“凤凰台上凤凰游。”另一个上面像是河水从天而降,上书:“凤去台空江自流。”

    紫冰端详了一会儿,留下一方砚,另一方叫送回去。谁知,丫环去了一时,仍把砚台送回来:“姑娘,王爷说这两方砚台是一对儿,这对砚台清新素雅,和这清逸斋才相配。让姑娘都留着。”

    “既这样,就留着吧。”

    清霭接过砚,和另一口并排摆在桌案上。

    紫冰在“凤凰台上凤凰游”的砚台里蘸了蘸墨,提笔写道:“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