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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吃过什么好吃的吗?比如……妈妈做的菜。”颜昕伊引导。
“红烧臭鳜鱼、铁板毛豆腐、椒盐南瓜花、青椒炒河虾。”几道菜名突然从钟恪南的记忆深处跳脱而出,他一口气说了出来。
“怎么还有臭的烂的。”颜昕伊故意取笑。
钟恪南的嘴角浮起一抹含蓄的微笑:“听起来是臭的烂的,其实非常美味。”
“说得我都馋了。”颜昕伊趁势说,“刚好肚子也饿了,我们去吃正宗的徽菜吧,尝尝有没有妈妈的味道。”
他们就在附近找了家餐馆,装修风格简约不失格调,让人感觉很舒服。钟恪南一口气点了红烧臭鳜鱼、铁板毛豆腐、椒盐南瓜花、青椒炒河虾、石蛙炖石耳等多道徽菜。
“你现在吃多了山珍海味,这种家常菜还吃得惯吗?”颜昕伊笑问。
“山珍海味哪里比得上家常菜,那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味道。”钟恪南很认真地回答。
“好吃。”菜上来后,颜昕伊边吃边夸赞,“比起你妈妈的手艺如何?”
“味道还是差了点。”钟恪南说。
颜昕伊抬眸凝望,有轻轻的愁,淡淡的忧,在他眼底的微光中弥漫开来。她只觉得仿佛那微光中的忧愁,也跳跃在她的心上。“你说过,对妈妈的印象很模糊。记忆中她总是很忙,很少有时间陪你。如果真是那样,你怎么会记得住她做菜的味道,还能对菜名记得那么清楚。你真的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些家常菜的味道?”
钟恪南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震动,有些怔愣地望着颜昕伊,眼眶蓦的湿润了,语调也异常恳挚而深沉:“不只是一辈子,就算到了下辈子,我还是会迷恋那种味道。”
“你的那些记忆,有很大一部分,是你的爸爸强加给你的吧?”颜昕伊开始了她的叙事心理治疗,“他恨你的妈妈,所以故意在你面前说她的不是,甚至让你仇恨她。他给了你潜移默化的负面心理暗示。研究表明,由于敏感、脆弱和心理不成熟,儿童成为最易受心理暗示的群体。对孩子来说,无论怎样,一个是亲生父亲,一个是亲生母亲,孩子根本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个。
你爸爸的做法刺伤了你的心灵,让你因此产生丧失爱、被遗弃、不安全的感觉,并且患上了心理障碍。”
钟恪南目光渺渺茫茫的注视着窗外,身子一点都不移动,也不说话,似乎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
夜幕低垂,余如珊的妹妹余璐青家的客厅里亮着一盏大吊灯,余璐青、詹向阳、钟恪南和颜昕伊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一屋子幽幽柔柔的光线里,四个人都有些儿神思恍惚,有些儿不敢相信,这聚会似乎是不可思议的。而钟恪南自从刚才吃晚饭时,从颜昕伊那里得到母亲已经去世的消息后,就烟不离手,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此时他又燃起了一支烟,深深的抽了一口烟。
詹向阳也衔着烟,两人制造的烟雾氤氲、弥漫、扩散……客厅里的一切,都在烟雾笼罩中,朦胧如梦。
颜昕伊只用手抱着膝,做出准备倾听的姿态来。余璐青则默然不语,双眼迷蒙。
“你爸口中那个拐跑你妈的恶人,就是我。但事实上,我和你妈只是同事、朋友,连半点暧昧的关系都没有。”詹向阳开始徐徐道来。他是个颇有英气的中年男人,虽然身材发福,头顶也秃了,还是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你爸钟兴泉是个占有欲极强,又生性多疑的人。如珊不但外貌出众,而且学历比他高,工作能力也比他强,两人结婚后,差距越来越大。钟兴泉就开始疑神疑鬼,怀疑如珊会跟着别的男人跑了。他对如珊百般猜忌,简直就像个神经病一样不可理喻,而且还会想尽一切办法监视她,寻找一切所谓的‘证据’。我和如珊是同事,也是很好的搭档,我就成了他的重点怀疑对象。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出差,同行的还有两个女同事,她们是三个人住一间,但钟兴泉死活不相信,还对如珊拳打脚踢,把她打得浑身是伤。”
“那年你只有6岁。”余璐青接过了话头,她满眼哀伤地望着钟恪南,“家暴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在那以后,姐姐挨打成了家常便饭。就连她回娘家避难,你爸也怀疑她是借机和男人约会,追到家里来破口大骂。姐姐饱受折磨,患上了抑郁症,用水果刀割腕自杀未遂,被送到医院抢救。人是救过来了,但是精神恍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会突然陷入痛苦之中无法自拔,晚上经常做噩梦,还时常会有轻生的想法。我们全家人都认为这样的婚姻不能再维持下去了,所以坚决支持她离婚,不惜和你爸撕破了脸,把她送到合肥的大医院去接受治疗。姐姐舍不得你,但是当时她那样的身体状况,根本无力照顾你。”
“强迫症和轻度迫害妄想症,发病的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病情已经很严重了。”颜昕伊对当年钟兴泉的行为做出了诊断。
“你说的没错,我带他去看了精神科医生,就是这样的诊断结论。只是不发病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余璐青接过话头,“他不肯配合治疗,没有攻击性的情况不能强制入院,所以也没有解决办法。”
烟蒂上的火光在钟恪南的瞳仁中跳动,他从来不知道,当年悲剧的根源,其实来自于父亲,而不是母亲。透过朦胧的烟雾,余璐青的脸庞逐渐和童年记忆中母亲的脸重合了。她们姐妹二人容貌相似,余璐青保养得很好,年过半百依然姿容端丽。他眼眶湿润而情绪激荡了。
詹向阳深吸了一口烟,继续说下去:“我那时候刚好因为工作调动,也去了合肥。钟兴泉就更加认定如珊是因为我才坚持要和他离婚的,到处辱骂、造谣。我也懒得和他计较,反正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我尽我所能照顾如珊,等她病情稳定后,推荐她进了我所在的科研所工作。如珊本身很优秀,工作又努力上进,很快就受到了重用,成为科研骨干。
她打算等在那座城市站稳了脚跟,就跟你爸谈判,把你接过来。可就在那时,却得到了你爸酗酒坠河死亡,你已经被奶奶接走的消息。因为听信了你爸的谣言,你们全家人都对如珊非常仇恨,特别是你的奶奶,认定儿子是被她害死的,恨她入骨,根本不愿让她见你。在那种情况下,她的抑郁症又发作了,而且比以前更加严重,接近精神崩溃,无法正常工作,也不愿与人交往,这一治疗就是好几年。”
詹向阳深倚在沙发中,没有再说话,烟雾笼罩住了他整个的脸。
“那时候我已经移民美国,拥有公民资格,我觉得让姐姐换个环境生活,对她的恢复有好处。征询了姐姐的意见后,她也愿意到国外和我一起生活。我就为她办了出国申请,把她接到美国疗养。姐姐出国后,整个人的状态慢慢好转,她开始愿意和人交往,也积极工作,融入当地社会,总算过了好几年平静的生活。可是,上天对她实在太不公平了……”余璐青声音哽咽,她端起茶杯,眼睛迷蒙的注视着杯里那淡绿色的,翡翠般的液体,“三年前,姐姐出了车祸,医生判定是脑死亡,靠呼吸器和进食管维持生命,等待家属决定是否拔管。我们不忍心马上拔管,硬是维持了大半年,期待能有奇迹出现。但是,奇迹并没有出现……”
她低头注视着茶杯,一滴泪静悄悄的滴入杯中,绿色的液体立即漾出无数的涟漪,“这样拖着,姐姐也很受折磨,最后我们只能同意结束那毫无意义的治疗,撤掉呼吸机和进食管,让她自然死亡。”
颜昕伊沉默着,倾听这一段经过是让人心酸的。
“故事可以结束了。”詹向阳的声音幽冷深远,仿佛是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
钟恪南喷出一大口烟雾,他那深沉的面容隐在腾腾的烟雾中。他不言也不语,在外表上,他是平静的,实际上,他的内心如沸水般翻腾着,他的头痛得厉害,心更是剧烈的疼痛着。良久,才虚弱吐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里挖出来的,还滴着血:“有妈妈的照片吗?我想看看。”
“当年拔管前我拍了一段视频,这次专门带过来,就是想让你看看。”余璐青打开手机,递给钟恪南播放视频。
颜昕伊和詹向阳都凑过去看,视频中,余如珊静静地躺着,鼻子里面插着管子,张大着嘴,吃力的呼吸着,每一口气,都好像用尽了她的力气。钟恪南下意识的隔着屏幕摸索着母亲的脸庞,手指带着神经质的震颤,映着泪光的眸子潮湿而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