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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后,云端之上。
浅草如碧月如钩,月色优柔浅浅照的脚边的绿草一半温柔,一半诡秘。从云端上看月,近了许多也大了许多。
五十年前我被临渊里的男人送来云端之上的水天一色,这一住便是五十年。
临渊的经历只如一场真实的梦,连梦中的石镜玄奥都被带到我的身边。
镜面被月光照射,猝然流过一层淡淡的红光如同被水冲淡的血。
“咸阳有妖出没。”赵山榆踏着月色而来,夺过我手中的镜子,“我们必须和大师兄,三师姐一起去咸阳。”
我自知灵力微弱,又非水天一色的捉妖师,我是不许去咸阳的。
赵山榆道:“师父钦点你跟着同去。”
五十年来我跟着师父学习占卜堪舆,又因我是先知,如今的造诣已经算的上占卜堪舆的大能。
我知道师父的用意,先知不该一辈子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云巅之城,用高高在上的目光审视人间的命运。
我和山榆到达天梯的时候,大师兄闻宣和三师姐阿宁已经在等我们。
闻宣见我,挥起他干枯苍老的手,“人语!”
他唤我,他的声音干瘪而沧桑,仿佛是从天河深处传来。
我初来水天一色时闻宣只是二十上下的英俊小子,他眉如新月双目秀气清灵,喜欢穿着一身宽大的道袍坐在执迷崖边练功。
现在闻宣已是垂垂暮年的老人,脸上如纵横绵长的山,沟壑交织。
我不知道是先知有暂停时间的能力,还是我根本不是人族。五十年过去了,我还是那副样子。
再看身为神族的阿宁师姐,眉如远山,目光清澈。到现在眼底还保留着少女的活泼与喜悦。
天梯是唯一连接人间与水天一色的纽带,天梯下万丈深渊一直延伸到地底。岩浆流过龟裂的土地,爬满了整个后齐。
闻宣师兄道:“自天梯而下一定要小心,如果掉入后齐就会万劫不复,即使做了亡魂也无法离开。”
落入后齐是世上捉妖师最耻辱的,一旦捉妖师沦为妖族,生生世世都将被束缚在这永远无法离开。
升腾在谷中的雾气,让后齐多了一些神秘感。后齐外的人看不清谷中的情景,后齐中的妖也无法看清云端之城的繁华。
咸阳是南秦的都城,整个南秦最繁华的地方。
亭台水榭,重楼飞阁。由高向低,从中心延伸到四周。
层层叠叠如起伏的山峦叠嶂。夜间各家挂起灯笼,似是仙人向人间撒了一把嫣红。
中心最高处雕梁画栋的琼楼是南秦的皇宫。这一路上我从闻宣师兄那里得知南秦的皇帝是人族唯一与天同寿的。
立于咸阳城门下,喧哗从街头传到巷尾最后飘进我的耳朵里。我深感此地的繁华热闹。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画舫翩然从水面驶过,这里的人似乎不需要担心明天。
阿宁师姐的身子突然僵直,垂首低眉站的毕恭毕敬。
“轻尘师叔!”
闻宣师兄和阿宁师姐一齐叫了声。
山榆也忙道:“轻尘师叔!”
我虽然低着头,我感觉邑轻尘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轻轻喊道:“轻尘师叔。”
他炙热的目光,足以击穿我心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我身上。
“你怎么也来了?”他问的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和平日有着恢宏气度,威风凛凛的少将军截然不同。
赵山榆替我答道:“这次是师父准许人语和我们一起来。师父说人语的占卜堪舆之术可以帮到我们。”
待他说完,闻宣道:“咸阳有轻尘师叔镇守,一般的妖物不敢现身。怎么会想到招我们前来?”
看着白发苍苍的闻宣对少年意气的邑轻尘如此恭敬,我生出一阵悲悯。人族短短不到百年的寿命,岂能与神比肩。
邑轻尘道:“这次在咸阳城作乱的妖,是十位妖神的第二位,天狗!”
面对妖素来云淡风轻,即使进入临渊都从容自若的邑轻尘第一次有这么严肃的神情。
阿宁师姐道:“妖神鲜少插手世间事,为什么这一次会突然作乱?”
她眼底少女的活泼被厉色替代。
邑轻尘摇摇头,“不知道,只是咸阳城至今已经有十人被摄魂铃摄走魂魄。我听闻整个南秦有八十九个人都因此而死。”
摄走九十九人的魂魄,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我腕间的铃铛叮铃一响,惊的我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铃铛五十年没有响过,自从我离开水天一色,这个铃铛才仿佛解除禁制,发挥起它的作用。
叮铃铃,铃铛如风中的风铃连续不断欢快的响着。
邑轻尘扼住我的手腕,我想将手抽出来,他抓的更紧。
“你的摄魂铃是哪里来的?”
邑轻尘神色严峻,沉着一张脸如同冰川山石冷若寒霜。
我道:“这个东西是临渊里救我的那个人给我的。”
邑轻尘试图从我腕上取下这个手镯,只是手镯似有无数双触手死死嵌在我的肉里,任他费尽心思也纹丝不动。
闻宣师兄将手置于邑轻尘的腕上,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邑轻尘松开我。
“轻尘师叔,小师妹来到水天一色之前一直与山榆师弟住在秦宁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她不知道什么妖神,轻尘师叔别为难她。”
闻宣师兄是水天一色众多师兄中最严肃,也最护短的。
看他白发苍苍还急急护着我的样子,我心头一暖道:“我可以试试去找到这个人。”
闻宣师兄道:“小师妹只随师父学过占卜堪舆之术,灵力低微远不如我们这些捉妖师。”
他的意思在场的人都听的明白,我自知灵力低微,很难依靠我腕间这支铃铛找到他们口中的天狗。
邑轻尘一挑眉头,“让她试试。”
闻宣师兄的嘴一张一翕,终只是淡淡叹了口气。
我与师兄师姐住进邑轻尘的家,无瑕白璧之内种了满院的花。邑轻尘从路中穿过,卷起纷纷落英。
院落层台累榭,错落有致。精巧细致的屋舍藏在重重花影之后。
闻宣师兄忽而停下步子,对着随后而来的我道:“人语,等会见到平南王不要告诉他你姓闻。”
闻姓多妖族,我五十年容貌都未曾变过,很难不让邑舟怀疑我的身份。
我抬眸,缤纷的落英中站着一个高大优雅的男人。他头戴珍珠抹额,身穿九螭长衫。
敢把螭首绣在衣服上的,邑舟是第一个。
听说邑舟少年时杀得第一只妖,就是这个没有角的龙螭首。
“阿爹。”从邑轻尘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变化,似是邑舟不是他爹是个陌生人。
邑舟徐徐行来,目光从我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我的脸上。
他多看了我几眼,错愕,惊讶甚至是慌张一一从他眼睛里闪过。
很快他恢复常色,分别将我们带去梅兰竹菊四间屋子。
师兄被带进梅字号房,梅花凌寒独自开代表着人间的冬天。一年中最后一个季节,是每一年的结束。
闻宣师兄鹤发银丝与月光相和,与梅字号房更和。
师姐住进竹字号房,竹子忠贞坚毅,与师姐的虚怀若谷恰好相当。
我则是住在菊字号房,此处被夹在邑轻尘与邑舟的房间之中。
邑舟送我到门前,“人语姑娘,如今咸阳不太平,夜深了千万别出门。”
我欠身施礼,立于门前目送邑舟离去。
我无法揣测邑舟的心,只是我知道他的话一定不是在关心我。
月斜斜挂在右侧的墙上,月光夹杂着微风卷着铺天盖地的落红席卷而来。在风中站的久了我才觉得冷,收住凝望邑舟的眼神转进屋内。
我将石镜拿在手中,这五十年除了学习占卜堪舆,我与镜仙玄奥在一起的时候最多。
幻境中的塔自上而下围绕着一层金光,熠熠生辉。
玄奥轻摇手中的羽扇,狭长的眸子闭着似乎是在休憩。
大殿中安静过头,我的足音清晰可闻。我不觉敛了气息,放轻脚步。
“今日怎么来的有些晚?”玄奥微睁他狭长的双眼,一面摇着羽扇一面徐徐起身行来。
玄奥的模样与邑轻尘的英气和山榆的脱俗不同,他是媚到骨子里了。那一对宛如青烟浅淡的罥烟眉连带着他的双眼都似乎迷迷蒙蒙含着情。
我将这一日发生的事情无一巨细全部告诉玄奥,半晌听见他说:“邑舟既然这么说必定有他的道理,你且听听不就是了。”
玄奥一如既往的温柔,伸出他如柔夷的手拉着我在椅子上坐下,“我近来翻阅命书,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我摇头,玄奥这才接着道:“南秦近来发生的摄魂一事与天狗无关。”
明明不是天狗该是一件劳心费神的事,我恍然间竟松了口气。
我道:“那你可从命书里看见了是谁做的?”
玄奥摇头,道:“被摄魂的人都没见到妖的模样。对了,我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你可想听听?”
我微微颔首,他道:“原来你在水天一色五十年,邑轻尘也甘愿留在那里五十年。”
我怔怔听着,半晌才明白过来玄奥的意思。邑轻尘是因为我才肯在仅有日月星辰的水天一色待上五十年。
他何至于为我做到如此?
玄奥道:“还有更有趣的呢!”
我抬眸望他,他才娓娓道来,“不止邑轻尘为你留在水天一色,天狗竟然也愿意委屈自己在后齐过了五十年。直到你前几日离开,他也才离开。”
我垂下头,紧咬着唇。天狗从临渊将我救出来,何必又因为我屈居后齐这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