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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音又感觉有些困,躺回了床上。心里开始计较起来,胡灵究竟能去哪里。妖生活向来自由,在每个地界稍大一些的城里,都会有妖们联络的驿站,徐音每次换地方,都通过驿站给青丘去信,一般是写给外祖的,但假如在外的妖不主动发信,无法知晓他去了何处。
假如她不来找自己,也没有向青丘捎信报平安,是否真的出了意外?胡灵入世不久,人海茫茫,山野辽阔,要怎么寻?
这个妹妹牙尖嘴利,还有些执。但大多时候是可爱的,她的执不过是想吃什么一定要吃到,想拿什么一定要拿到而已。当胡灵还是小胡灵的时候,徐音没少为她烦过心。
胡灵的父亲约摸能算是徐音的表舅,是她外祖母的姐妹之一的儿子,叫做什么胡营钦的,按着排行,大家都唤他胡七。她记得刚到青丘的时候,一群外祖母围着她说了一通家史,又提到她阿爹和娘亲,她便呜咽了,一群老祖宗们心疼得搂过来楼过去,胡灵的父亲走进来劝解。并且说,徐音的命格怪奇,筋骨也与一般狐与人所生幼童不同,加上徐音娘亲死前所传的妖力,或有奇遇也未可知。
后来,她便被舅舅舅妈领了去,舅妈闺名余心,在人间时也挂“胡”姓。舅舅舅妈还是年轻夫妻,并没有孩子,对徐音也是百般疼爱。徐音体质也不同于凡人,一百六十岁时仍然是十六岁的样子,但每天几乎都有一半时间在沉睡中,这天舅舅突然神神秘秘地找她来。
胡七舅舅满脸的喜色,笑着揽着徐音,“小音啊,今日你想买什么,舅舅送你,舅舅高兴!”
徐音晃晃脑袋问,“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啊~”
“你舅妈有身孕啦,你要有妹妹啦,你高兴吗,哈哈哈哈哈哈”
“哇!是真的吗!”徐音开心地朝舅妈房里奔去,还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跤。
舅妈温柔地笑着,手指头戳了戳徐音,“今日想吃什么,给你做个红烧芋头好吗,糯糯的那种?”
“只要是舅妈做的,我都喜欢。”
后来胡灵便出生了。徐音才知道,狐生产时会变回原型,生出来的也是只毛茸茸软糯糯的狐,舅舅用术法给小灵儿清洗晾干,就隆重地将这小狐狸放在了徐音手上。
“你又多了一个家人啦。”
徐音本来笑着,听到这句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越哭越大声,眼泪打湿了小灵儿的皮毛。
舅舅舅妈抱着徐音,徐音抱着小灵儿,一家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一家人。
胡灵渐渐大了,却也有一只狐的刁蛮气。爱作弄人不说,旁人若是稍稍不满她的意,登时便要闹得不可开交。天上地下的话谁也不听,倒是徐音的话还能听几句。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
一日,胡灵去外祖家玩,偷拿了外祖父胡老太爷最宝贝的夜明珠不说,还打了外祖母胡老太太一巴掌。
许是小孩手上没轻重,胡老太太想哄她换回夜明珠,胡灵一巴掌就上去了,指甲尖,还带了血痕。胡老太太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徐音正巧看到这一幕,瞬间怒不可遏,抢了胡灵手上的夜明珠给外祖母,捏住胡灵的手,狠狠地打在她手掌上,胡灵当场就哭了出来。
“胡灵,我告诉你,你要再敢打外祖母,我要跟你拼命!”
“舅舅舅妈宠你,外祖们也都宠你,你年纪小,我不求你报答长辈养育之恩怜惜之情,但尊亲敬长你做到哪一点?我今日容不了你了……”一气又在她手上拍了两下。
胡老太看徐音并没有下死手,便默默退到一边去,叹了口气。
胡灵开始嚎啕大哭,哭声震天,边哭又开始顶嘴。
“你凭什么管我!你容不下我!我还容不下你呢!你母亲虽为狐,可你却是人身,你根本就不是狐!你是个怪物!你根本没资格管我!你根本不是我的家人!”
徐音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她从来也没想过,这个妹妹竟然是这样看她的。
“胡灵!”外祖母气得走了过来,徐音以手示意让她不要过来。
“胡灵,你不当我是家人可以,我若不当你是家人,你的爪子就别想要了。今日你若不向我外祖母赔礼,我便将你的爪子剁下来配酒吃!我是人,吃个狐爪子来说并不算什么!”
胡灵被手上的疼痛和徐音的表情吓到,又哭了起来。
“如何?说还是不说?!”
“祖母,灵儿错了,灵儿下次不敢了。”
徐音听到这句,重重地甩掉了胡灵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丘有一个深潭,听外祖母说,徐音的娘亲最爱在深潭边上玩乐。潭边有时候开满各色山花,娘亲便唤它“百花潭”,还特别慎重用石头刻了字,又去人间寻了朱砂,用了术法,百花潭三字,依旧清清楚楚的立在潭边。徐音走近那块石头,坐下来。
不是狐,也不是人。
胡灵虽然是个孩子,但她说得对。自己生来就是怪物,术法修不好,又不是个凡人,肉身似乎不老不病,还嗜睡。
虽然外祖疼爱,但青丘仍有其他狐狸。徐音幼时被嘲笑不会变狐,被视为异类,于是她久而久之不爱与这些狐交往。
但胡灵不同,她是正儿八经的九尾小狐狸,有千千万万的狐狸朋友。
自然看不上这个非人非狐的姐姐吧。
徐音呆呆地望着石头,喊了一声娘亲,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胡老太唤了胡七将胡灵接走,又同他说了这段事,气得胡七捆了胡灵回家,又叫妻子往百花潭去找徐音。
徐音坐在石头边哭到睡着了,满脸都是泪痕,余心心疼极了,将她抱在怀中。
徐音的身世她也有所听闻,人狐之身本就罕见,许多人与狐生子,多生出的仅仅是普通凡人,百年身死,也修不得法术,但徐音却能修法术,还不老不病。她娘亲虽为九尾之狐,却一战殒命,这之中有什么缘故也无人知晓。
徐音的一生该有奇遇,但她此刻仍是个需要爱的孩子。
余心用术法将徐音带回了住处。
胡灵被胡七关在酒窖里。
徐音睡了三日,胡灵也关了三日。胡七对女儿不打不骂,就将她生捆在酒窖里。
徐音醒来知道此事,便去酒窖找她。
胡灵关了三日,蔫蔫的,看到徐音,依旧半恼地将头偏向一边,嘴里却忍不住问。
“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的吗?”
徐音勾勾嘴角。
“你的笑话我难道看得不多?我今日是来吃酒的,才不是来看你。”
“吃酒?我阿爹许你吃了吗,这都是我阿爹的酒,我不许你动。”
“你阿爹怎会不许我吃酒?我像你这般大时,你阿爹还倒酒给我喝,不过我一喝就醉了一月,气得你阿娘让他睡了一年书房呢。”
“哼!那也是我的阿爹阿娘!不是你的!”
徐音取了酒,面对着胡灵坐下,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
“胡灵,你知道你为什么被关吗?”
“哼!”
“你阿爹同我阿娘,虽然血缘并不很近,但却是从小一起长大,你阿爹还小时,我阿娘背着他上山下海,带他人间山野四处游玩。你阿爹感念当年的情义,这才将我带回家的。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非人非狐,他人怎样看我我都认,但胡灵,你真叫我心寒。你年纪尚幼,我本不该同你计较,但你阿爹阿娘对我甚好,他们不愿管教你,我便替他们管教你。”
“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这世上第二个抱你的人!”徐音开了酒坛,开始喝了起来,“那天舅舅说,我多了一个家人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你白白的,软软的,眼睛还没有睁开,放在我怀里,我的心都暖化啦。谁知道后来会长成你这个白眼狼样子呢。”
“你才是白眼狼!”
“你还化不成人身的时候,我日日抱着你坐在百花潭边晒太阳,那时候你真爱睡,一天也没有几个时辰是醒着的,我就拿着人间搜来的传奇边看边念给你,你也听不懂什么,就知道一双眼睛望着我。”
胡灵的脸色有些变,但仍有些挂不住的样子。
“你咿咿呀呀学说话的时候啊,是我抱着你,你说一句我答一句,舅舅舅妈还笑我们,两个小鬼头在唱天书,天都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现下你大了,有了许多小友,我也替你开心。但我曾视你如珍宝,捧你在手心,现下觉得有些不值了。想来外祖们,你阿爹阿娘,也是这么想的。”
徐音不再看她,背过身去。
徐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酒窖那一扇小小的窗户,心仿佛经过了一条冰冻的河,冻得她要打起颤来。她连忙喝了一口酒,酒有些辣,不一会儿身子就开始暖了起来。
“我可真羡慕你啊,父母健在,祖辈又疼你,学法术顺顺利利的,又是个九尾狐的正统血脉,你哪里需要我这个怪物来疼你?我劝你打你,本是为你,现在看确实自作多情了,你就是这青丘高高在上的小公主,我不过是人狐所生的怪物,灵儿啊,原是我高攀了你这亲戚,你说是不是?”
许是酒意来了,许是心里凄苦难耐,徐音再忍不住了,低声呜咽起来,心绪一上来,便什么也挡不住了,仿佛积压多年的苦终究被翻了上来,那年跟阿爹阿娘永诀的疼并没有减轻一分,往事如剐心一样历历在目,阿娘的笑容还在眼前,阿爹的双手还温热暖和,怎么这样好的阿爹阿娘,自己却没有福气承欢膝下呢。
若是平常人,五六十年便终其一生,可自己是人狐异体,长寿不死,这身世也跟着自己千年万年。
虽然亲人们对自己并无苛待,可有谁能比得上自己的阿爹阿娘呢。
徐音哭一段,饮一口酒,再哭,再饮。仿佛这酒并没有过她的五脏,直接到了她的双眼中。
一刻钟。
两刻钟。
三刻钟。
徐音的背影冷得怕人,苦得怕人。
胡灵终于忍不住出了声,“阿姐……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说……”
但徐音没有回头。
胡灵急了,却因手脚被缚难以挪动。
“灵儿是白眼狼,阿姐别生气,好不好?”
“灵儿最喜欢的糖葫芦给阿姐吃,好不好?”
“灵儿最喜欢的陶兔子也给阿姐,行不行?”
“阿姐……你再不理我,我就要和你一起哭啦……”
说完也真的大哭起来。
“阿姐是不是不要灵儿啦……”
“灵儿坏,灵儿会改的……灵儿不敢啦”
“阿姐不要不理灵儿,好不好?”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胡灵哭得倦了,渐渐地睡着了。
徐音再看那窗子时,月色已经照进来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她宽大的袖子擦了擦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到睡着的胡灵跟前,慢慢地替她解开了施法的绳子。
胡灵感觉到动静,睁开眼,看到徐音的眼睛肿得跟桃核一样大,一把抱住了她。
糯糯地喊:“阿姐,对不起。灵儿错了,灵儿不应该一时嘴快,将路上听到的那些胡话说出来,伤了阿姐的心。”
徐音拍拍胡灵,“也不全是胡话,只是出自你口,对我来说重了些。言语似利刃,最能伤害看重你的人。”
“阿姐……”
“你刚刚说,陶兔子归我可是真的?”徐音问。
胡灵咬牙,“真的。”
看着胡灵不情愿的样子,徐音突然释怀,“那明日,我的桌子上可是要有陶兔子的。”
“好。”胡灵抱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