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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世良看到久儿和指导员一起走了,就又在门口转了几分钟,直到确定放心了,才依依不舍地向十字路口的”解放路饺子馆“走去。
”快看,我六哥过来了!“顺着世信所指方向,大家都看到了从远处慢慢走来的世良。
“咋了,还舍不得你女子?”待世良还有两棵树的距离时,姑妈就大声地喊了一声。
这一问不打紧,世良的嘴还真得撇开了,重重地“嗨”了一声,硬是又给收了回去。
姑妈,除了久儿父母外,久儿最亲的亲人了。不过五十岁的样子,这次特意把之前总扎在一起的短发烫了个大花卷。一件新买的酒红色黑格子短款外套,一条新买的黑色布料裤子,一双酒红色老北京布鞋,这身全新的装扮,怕是过年都从没有准备齐全过。然而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一生难遇的大喜事,是送她最爱的侄女上大学的日子,要逛大城市,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不得给侄女丢脸?不得让城里人笑话咱?
都说姑妈是个不敢遇事的人,是个爱哭的人,可是从昨天到今天她都一直乐呵个不停。她忙前忙后,帮久儿准备行李。她跑来跑去,从没觉得累。只是刚才吃饺子时,她点了一大份,吃完还觉得不太够,就把久儿妈吃不下的分了一些。这会儿看到看到世良红红的眼眶时,倒让她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第一次坐这城里的大公交,他们在站牌前瞅了很久,研究了很久,直到干妈说确定坐哪一路,没有错,方向也不会反时,大家才像吃了颗定心丸。
车很快过来了,他们急急忙忙地向车跑去,吓得司机赶紧来了个急刹车,凭经验判断应该是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也不怪他们,只是打开车门大声地提醒了一句:“注意安全!”
“师傅,这是到火车站的吧?”世良得到司机肯定的回答后,让大家先后都上了车,最后他也上去,向着一个座位走去。不料身后却跑上来一个男孩,急急地冲过去,把世良撞了个趔趄,抢先坐到了座位上。
世良环视了下整个车厢,见再没有座位了,就扶在后门立着的杆子上。
“六哥,你坐这儿吧!”世信站起来,示意世良到他那儿去坐。
“你坐吧,这一会儿就到了!”世良转过身说了一句,依旧站在那里不动。
锦秋晕车,她就选了一个车窗打开着的座位坐下。
大家的眼睛都瞅向窗外,这干净宽敞的马路,这文明繁华的都市,这知识和能力都高人一等的人们……
可是姑妈不认识字,除了“男女”二字,除了自己的名字,除了几钱上的数字,她一概不认识,她没有上过学,一天也没上过。
任凭窗外大字小字,霓虹闪闪,都与她无关。她就是瞅个热闹,图个开心,看个新奇,这就够了。
姑妈,名叫巧,是贺军祥的大女子,贺世平的亲妹子,贺世良,贺世信,贺世节的亲姐。那时,大人都要去挣工分,总得有个人在家看孩子;那时,父母只供男孩上学,觉得女孩总是要嫁出去的,上学也没用。
而巧正好是个女孩,正好是个可以在家看孩子的女孩。
三个弟弟,一个比一个只差一两岁,她也只不过比最大的弟弟世良大了两岁。她要看好三个弟弟,还要想着给父母做饭。孩子总是在艰难的环境中成长得很快。她继承了母亲的好基因,就是麻利,干练,还干净。
她学会了做针线活儿,学会了纳鞋底子,学会了补补丁,也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总是让父母上工回来能吃上现成的一口,也会给上学的大哥准备些干粮。
待三个弟弟和后来的一个妹子都长大了,巧也开始加入了挣工分的行列,不过女的总比男的少那么一些,不管你有多能干。
再后来就是接二连三提亲说媒的人。
贺军祥两口子舍不得这大闺女,无奈那时的孩子都结婚早,他们就尽量想着给孩子瞅个好人家。
那时的婚姻,根红苗正是最基本最重要的标准。穷,算不得什么,只要有好身体,有劳力,长得不那么磕碜,就基本没多大问题。父女之命,媒妁之言,闺女只负责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一辆自行车,后架上绑个大红的褥子,新郎蹬上,这接亲的队伍就出发了。
一件大红对襟棉花袄,头上别朵红艳艳的花,自坐上那车子的一刻,这闺女便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儿。
农村的父母大多爱儿子,但贺军祥两口子不一样,他们疼爱闺女过于爱儿子。他们的心总向着闺女,总牵挂着闺女,总担心闺女的日子不好过。
那个时候的儿子一旦结婚,就被分了出去,分不到一点儿家产,申请一庄院子,便开始了白手起家的日子。
那时,只要巧的家有需要干的活,贺军祥两口子就总会带着儿子,以至后来娶回来的儿媳妇,一起到巧的家给帮忙。
巧的丈夫是个有文化,有能耐的人,身体高大壮实,对巧的父母自是孝敬有加。
这日子后来就越过越殷实,巧的丈夫也当上了村里的支书。
两个儿子环绕膝前,聪明懂事。一家人过上了人们所羡慕的日子。
巧不会和人吵架,从未和谁红过脸。巧的丈夫常常对人夸奖巧的贤惠,巧的能干,巧的吃苦耐劳,巧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两个孩子教育得知书达理。巧虽没有文化,但她从不多事,不说闲话。
久儿就亲耳听到过这些话。姑父说当年结了婚,为要尽快从老屋子搬出来,给其他兄弟腾出地方,他们不得不没明没夜地干活。打地基,拉土,搬砖瓦,姑妈是样样不落下。干起活来,绝不逊色于一个男人。地里田间,家里家外,粗活细活,样样精通,就差上墙砌砖了!
姑妈也给久儿讲起过姑父的一些事。那时,晚上有人偷偷给姑父贴大字报,安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弄得整个家,整个村都人心惶惶。但姑父从未有过丝毫紧张,身正怎会怕影子斜?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
最终,那些捏造的罪名不攻自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农村的孩子每当放暑假,都会到各个亲戚家轮流住上一番。而久儿最喜欢住的就是姑妈家。
姑妈家不远处,就是高高的土塬,一层一层,宛如一个个可以爬上高空的梯子。那一块一块的台阶称之为梯田,是只能靠天收成的庄稼。贺军祥两口子就是对这点不满意。
塬上多是青青的草。姑妈会带久儿到那里去放羊。松开羊的绳子,羊尽情地去吃。姑妈则会带她去摘酸枣。那晶莹剔透的饱满的酸枣,像天然的玛瑙,像专门挑逗你食欲的调皮的精灵,仅仅让人瞅一眼,口水就开始在口中泛滥。
那年,久儿六七岁的样子,她一放假就早早地来到了姑妈家。
有次晚上,久儿和姑父姑妈睡一个房间。那是个大大的房间。姑父姑父睡在大床上,久儿则睡在窗前的钢丝床上。
半夜的时候,久儿突然想尿了,尿盆就蹲在房子的中间。但久儿不好意思尿在那里,她怕尿尿的声音吵醒睡梦中的姑父姑妈,那又得多尴尬。她以前总会憋着,实在憋不住了,她就狠狠地在大腿上掐一下。
但这次真得不行了,她怕等不了多久就会尿到床上。她得尽快想办法。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悄悄地下了床,轻轻地打开门,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
尿在哪里好呢?尿在哪里不会被发现呢?久儿的目光突然定格在了墙角处的压水井那里。那绝对是个好地方,井的周围是一堆沙子,尿在上面也不会发出声音。久儿实在憋不住了,立刻疾走过去……
谁知,门口拴着的大狼狗突然“汪汪汪”地狂叫起来。吓得久儿真怕它挣断了链子扑过来。
尿完了,久儿立马提上裤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再次轻轻地回到房子里,静静地躺在那张稍微一动就会响的钢丝床上……
狗还在不停地叫。
姑父姑妈都被成功吵醒了。
“是不是有贼?”姑妈紧张地轻轻说了一声。
“别出声,再听听。”姑父也抬起头来,竖直了耳朵。
狗依旧叫个不停。
“别怕,我出去看看。”姑父轻轻地下了床。
“你把手电带上。”姑妈提醒道。
姑父用手电筒照向院子的每一个旮旯拐角,没有任何动静。他又再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把厨房,把羊圈,把每个房间都看了看。
“谁?你给我出来!”姑父对着院子大声呵斥道,“我把狗放开,把你个贼娃子咬死不可!”
姑父解开了狗的链子。
再次回到房子,姑妈依旧紧张地问:“有贼没?”
“啥动静都没有,一切都好好的。”
“那就奇怪了,狗不停地叫啥呢?”
“可能路上过人了吧!”
“你看是不是久儿出去了?”
一直蜷缩着不敢动的久儿,一听姑妈提到自己的名字,立马紧张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本来是避免尴尬才出去尿尿的,她不能承认。她从一躺到这个床上装睡,从姑父出门找贼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法再承认了。她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感受着姑妈乃至整个屋子的紧张气氛,体会着姑父抓贼的刺激。
当姑父把手电筒的灯光打向她这边的床上时,她睡出了酣酣的声音。
“没出去,娃在床上睡得好好的。”
那一夜,姑父姑妈再没合眼,他们时刻警觉着门外的一举一动,一声一响。
“久儿,吃饭了!”姑妈已经早早地做好了饭,把三个孩子一一地往起来叫。
昨夜真是虚惊一场,久儿庆幸自己顺利地逃过了一劫。
洗漱完毕,大家都已坐在饭桌前了,就等着久儿来一起开动了。姑妈炒的肉,夹个馍特别好吃。还有葱花炒蛋,使她这个一吃鸡蛋就肚子疼的人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口。
“澎澎,你昨晚是不是起来了?”姑父突然问了大儿子一句。
“爸,我没起来呀!”大儿子迷惑不解地回复道。
“浩浩,你是不是尿到院子里了?”
久儿一听这话,紧张地都快窒息了。姑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把案子破了?他怎么破的?他已经知道是我尿的了?那他为什么不直接问我?他下来是不是该问我了?
久儿的心里翻江倒海。
“爸,我没有尿到院子里。”憨厚的二儿子用最真诚的话语回答着爸爸,试图让大家都要相信这事与他无关。
“问完了大哥,儿哥,下来姑父是不是就要问我了?我该怎么回答?现在承认,丢死人了!”久儿放在嘴里的一口鸡蛋,已经一动不动很长时间了。
她感觉姑父瞅了她一眼,到底该怎么办?
“那都吃饭吧!”
大家又都投入了狼吞虎咽的进食之中。只是久儿再也没有胃口了。
她陪大家一起吃完了饭。两个表哥让她出去玩,她说她不想出去。姑父去村里开会了。
久儿一个人偷偷地向院子走去,头也不敢扭,眼睛尽力地斜着瞄向水井边。
天哪,那堆沙子上怎么会留下那么长那么长被尿所冲击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