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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挪动的脚步,刚走出不过20米远的距离,久儿下意识地转过头,失魂落魄地向校门口冲去。
“爸!爸!“心中的声音一遍遍地催促着她加快脚步,”我总得看一眼爸爸离去的背影啊!“
然而她并未看到爸爸的背影,而是完完整整的一个爸爸!
贺世良并未立刻离开,他依旧站立在门口,一步也未移动。他是在看什么吗?该看的他都看过了。他是等什么吗?久儿已经回宿舍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继续站着,他只知道心中不踏实,他只知道这脚像是被钉在了这块地上。
“爸!“久儿哭着大叫了一声。
恍惚中看到闺女再次出现在眼前,听到女儿的声音,贺世良微闭的嘴唇再也不听使唤地上下抖动起来,鼻子一阵酸,眼眶也一起红了……
一旁站岗的警卫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多想过去安慰下这位父亲,多想说句让他放心的话。他多想告诉这个小妹,他也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乡,他一年都未曾见过父母的面了。他想说他懂,孩子都要长大,离别是为了更好地相逢。
久儿并没有跑出校门,她知道学校规定进了校门,就不能再出去了;她知道她只是从未离开过家,离开过爸爸,她舍不得爸爸;她知道爸爸终究要回家,她只是想多看爸爸一眼。
一样的离别,不一样的牵挂;一样的父母,不一样的恩情。久儿知道,没人能懂,没人能懂这份矫情。望着爸爸孤单的身影,望着爸爸这身刻意的装扮,望着爸爸一样不舍的表情,望着爸爸脸上那道刺眼的疤,深深的愧疚从此在心中扎下了根……
高三的那一年,刚过完春节。
今天,是学校报名的日子。贺世良早早地睁开了眼睛,一声轻轻地叹息。
“她妈,娃今天报名呢,这学费还没准备好。”
“唉,我也想了一晚上。”
“这刚过了年,谁的手上都不宽裕。”
“要不,咱们今天去她舅家试试问问吧。”
“只能这样了。宁宁和婷婷中专都毕业了,家里没了学生,这负担也能轻省些。”
“那我现在就起床给咱做饭,早点去,万一她舅要出门就不好说了。”
“嗯。对了,借钱的事不要让久儿知道了。”
“明白,咱借钱的事就从来没有让她知道过。“
春节间油腻的食物吃多了,人都总想吃点儿清淡的。锦秋炒了一大碗酸辣白菜,一盘葱花炒鸡蛋,热了几个馒头和菜包子,熬了些玉米糁稀饭,就着咸菜,一顿舒舒服服的早饭就算结束了。
“久儿,我们一会儿去下你舅家。“世良给正在收拾碗筷的久儿说道。
难道爸妈不知道今天要报名吗?久儿一听,心中立马咯噔一下,不被重视、不悦的心情瞬时浮现在了脸上。
“爸,我今天还要报名呢!”久儿略带提醒,又不满地回应到。
“咱明天报名。”看到久儿情绪的转变,贺世良耐着性子说道。
其实不止锦秋,连贺世良自己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从上了高中,特别是高三,这久儿是越来越难管教了。
学校规定是今天报名,为什么非要明天?老师会怎么说我?同学会怎么看我?久儿实在想不明白。她觉得一定是爸妈对她的冷落和惩罚。
无论久儿是多么不满,爸妈带着弟弟妹妹还是走了。望着他们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的身影,久儿彻底地绝望了,像一只被遗弃的小鸟。但她倔强得没有滴下一滴泪。她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又似乎什么都明白。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让她压抑得透不过一点儿气的家。
她该去哪里呢?这个连县城都没出过的女孩子该去哪里呢?她只能想起“北京”,这个稍微让她感觉到不陌生的城市。北京在北边,一路向北,必定可以到达。
她找来粉笔,在大厅的红漆大门上写了这样一句话:
“爸妈,三年后我再回来报答你们!”
为什么是“三年”?她也说不清。大概三年应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是她可以做出点成绩的时间吧。大概三年是并不算长的一段时间,是她还有爸妈可以等得起的一段时间吧。
拉上大门,像一个悲壮的将要奔赴战场的勇士,她出发了。
自是分文未带,没有一件行礼,没有一点儿干粮,甚至没带一杯水。
房屋东边就是一片树林,再往东就是无边的庄稼地,再远点儿,便可看到星星点点的人家。久儿就要穿过这片树林一路往北走,脚上是妈妈年前刚做好的棉鞋。
来到屋后,回头望望自家的小院,望望那沧桑的两间土坯房,望望院后那三间平房,望望自己房子的那扇小窗子,望望院外的那一排枣树……久儿心中落寞地说道:“再见了,爸,妈;再见了,弟,妹;再见了,我生活了18年的家……等着我回来。”
她走得很快,甚至是在小跑,她想要赶时间。远远地看到村里一个人到后院来上厕所,她也巧妙地躲开了。
贺家村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直到影影绰绰地感觉到家门前那条公路上似乎还奔驰着来来往往的汽车。
“爸妈是否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他们是否已经进了村子?”久儿望了望,依旧转过头向前走去,“爸妈这会儿肯定坐在舅舅家的院子里聊天呢。”
横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小路,走过一片又一片的田地。田间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嫩黄的一朵朵麦苗紧紧地贴在冷峭的土地上。若大的田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初春的寒气在空旷的野外让人感到更加明显,愈发阴冷。
她不知道她已经走到了哪里?她不知道她已经走了多远?
前边一条大水渠,渠里没有水,枯干的野草夹杂着掉落的树枝,把整个渠底带渠两边的护坡都掩埋了。
记得家门前也有过一条这样的大水渠,不过自从修了流行渠,这老水渠就没再用过了。渠底筑了一道坎,以前是用来拦水的,后来成了久儿上下学的必经之路。有次当她跑下渠,准备冲向公路上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条青色的长蛇横卧在土坎上,她刹不住脚步,直接跨过蛇,猛冲到了公路上。回头再不见蛇的影子,却令她心有余悸,不再走那条小道了。如今那条老水渠早已被填平,上边铺成了宽宽的柏油路。
这条杂草丛生的渠里会有蛇吗?蛇还在冬眠。会藏着冻僵的蛇吗?或许会有。曾经有个冬天的半夜,她家的猫在野外叼了一条蛇回来,整整齐齐地盘在房子的中间。猫却站在衣柜上“喵喵”地冲着熟睡的妈妈邀功。借着月光,妈妈看到了一大盘又粗又长的蛇,自是吓得魂不附体,不停地喊着另一间房子的久儿。后来总算沿着墙根出了房子,跟久儿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叫来邻居叔叔,发现那蛇还在睡觉,就用铁锨铲起,扔到了公路南的田地里。
左看右看,都不见路。倒是有个村庄,但久儿不想过去,她不想让人看到她。看来这渠硬着头皮也得过。她找来一根长长的树枝,一边敲打着前边的野草,一边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再轻轻放下去。一边敲打,一边抬脚,每一步都是那么紧张和心虚。下坡,到了渠底,再上坡,她等不及了,敲打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折磨,她直接抱着树枝冲了上去。
“要是爸爸在就好了……”久儿难过地想起了爸爸。
过了渠,前边就是土塬了。开始还有窄窄的小路,她弯着腰,一步步地向上走。后来走着走着就断了路,是一面陡峭的坡。坡上长满了酸枣树,长满了荆棘和蒺藜。仔细看,没有发现攀爬过的脚印。要往前走,久儿只能从这里上去,这里最近。微弱的太阳渐渐就要下山了。
久儿试了试坡上的干草根或者树枝,觉得哪个结实,就拉着往上爬去。穿过一棵一棵的酸枣树,绕过一条一条的荆棘,她慢慢地、稳稳地向上爬。爬了有多高了?她不敢往下看。她已没了回头路,她必须一直往上爬,她不能失一次脚,她连一不小心滚下去的念头都不敢有。
终于爬上来了,回头望去,她觉得她站在了最高点。她看到了棉鞋上被树枝划破的长长的口子,她看到了自己来时走过的路,看到了这高高的土坡,她觉得她再也不敢爬第二次了,她觉得这是她做过的最英勇的事了。她看到了那条大水渠,看到了远处的村庄,她多想再看一看贺家村的样子呀?爸妈这会儿已经回家了吧?他们看到了她的留言吗?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呢?
扭过头,走过这片土塬,前面就是广阔的平地。有树,有田,有村庄。村庄里亮起了点点灯光,天已经黑了。久儿的肚子突然“咕—“地叫了一声,她才意识到她饿了。
自己选择的路,再怎么难也得走下去。拖着沉重的步伐,久儿低着头继续向前走去。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会走到哪里去?她还要走多久?幸好有月光为她照亮了路。
前边是一条宽宽的路。久儿不知怎么注意到这大路两旁立着一个个石像。这些石像整齐地排列着,但都残缺不全,或者风化的石头色彩斑驳,或者少了条胳膊,很少几个保留着脑袋。顺着石像向前望去,是一个硕大的土堆。怀着惊奇的心一直向前走,及至绕着土堆转了一圈,才发现了隐藏在两棵松柏后边的一块大大的墓碑。墓碑上刻满了一列列字,久儿这才明白,这是一处还未曾保护的皇陵。
乌鸦在坟墓的四围不停地盘旋,那“哑——哑——“的声音让久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对比前边爬过的土坡,才明白惊险永远在后边。
她想起了妈妈。她想起了妈妈说过的话:“喜鹊报喜,乌鸦报丧“。这一大早,若是有喜鹊在门前叫,那这家必定有喜事,一家人整天都是异常高兴的。
她想起了门前的那棵洋槐树。
几年前的一天,洋槐树上突然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吃过早饭,舅舅家就来人报丧说外公去世了。
久儿害怕极了,她脊背一阵阵发凉,她要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她撒开腿就往远处的村庄跑去,她不敢回头,她总感觉到后边有东西在追她。
她一口气跑到了村子里。
她要回家,她要马上回家。她不要再去想走时的豪言壮语,她不管爸妈会怎么骂她。她什么都不想去想,她只想回家。
她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她不知道家在哪里?
她看见村子里走过来一个人,像看到了救星,她急忙跑过去。
“叔,贺家村该怎么走?”
“哪个贺家村?”路人看到这么晚跑过来一个小姑娘问路,非常疑惑地问道。
“光明镇的贺家村。”久儿急切地进一步解释道。
“贺家村离这儿太远了。”路人还是不明白,一个小姑娘大晚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去贺家村。
“叔,您告诉我路怎么走就行了。”
“噢,你顺着这个村子一直向南走,走到头,向西拐,沿着田里的路就可以走到另一个村子,再向南走,过一条公路……”路人详细地说着路线,担心久儿不明白,还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久儿感激地道了谢,转过身一路向前跑去,留下路人不解的目光望着她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黑夜里。
她不知道自己一路是怎么摸索着跑回来的,直到贺家村的轮廓渐渐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直到她听到了一声又一声的狗叫,直到她穿过走时的树林,再次看到了家的样子,她知道,她回来了。
家里灯火通明,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乱哄哄的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