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会摔跤的熊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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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酥楼楼顶。

    青瓦片一片狼藉,处处是大战之后,元力炸开的毁坏场景。

    黑衣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跌跌撞撞前行两步,脚步踉跄,猛地向前跌倒,双手撑地,鲜血淋漓,半趴在青瓦龟裂的天酥楼屋檐角缘。

    他怔怔呆住,缓缓挪动脑袋,向下俯瞰下去。

    不光光是天酥楼。

    整个洛阳。

    大半个洛阳,在风雪银城城主的冰雪域意笼罩之下,覆盖上一层淡薄的青霜,而在这层浓淡不一的寒意之下,是朱雀虚炎焚城时候的黑烬,以及暴乱人群踩踏留下的痕迹。

    洛阳大开城门之后,外城人流几乎散尽。

    算是半座空城。

    小殿下面色木然,双目无神,在洛阳城内外转了一圈,最终重新汇聚到天酥楼楼前,那三尺风雪密集之地。

    那道熟悉的气息......

    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易潇喃喃说道:“为什么?”

    即便大脑一片空白。

    即便思维已经落空。

    他依旧能辨识出来,那在风雪之中淡淡溢散的,一缕幽然魂魄。

    慕容。

    不是说......她死了吗?

    慕容死在了春秋元年,江南道前,最后萧望打杀了整个江南道的江湖,踏平江南武林。

    可为什么......

    为什么?

    易潇双目之中涌来一股血色,脑海之中龙蛇嘶吼,像是感应到上一届主人的微妙气息,睁开狭长眸子,翻江倒海。

    没来由的戾气翻滚。

    易潇死死盯住天酥楼下方的那一团风雪。

    是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是谁?谁害死了慕容?

    是风雪银城城主,还是整个风雪银城?

    一团乱麻。

    ......

    ......

    那三尺风雪之中,寒意肆虐,红衣儿的气息开始削减,血气透过风雪渗透而出。

    血腥气息。

    易潇的双目通红,瞳孔如同一朵在血海之中绽放的青灿莲花。

    他的株莲相清晰看见,那个风雪之中的红衣女子,被银白色大麾的男人蛮横不讲理得攥紧了双肩,在生机渐去的最后时刻,像是被猛然扼住了喉咙,被猛烈地摇晃,拖曳,撕咬,拉扯!

    她本就是一个神魂逝去不可复原的将死之人。

    又如何抵挡地了这种野兽般的撕扯?

    于是那一袭红衣在风雪之中被扯碎,露出了比风雪更苍白的双肩,纯白无暇却夹杂斑斑血迹的胴 体。

    穆红衣依旧在笑。

    她任凭那个暴怒的男人撕开自己的红衣,任凭太虚相脱身来到人间的传人,在自己的身体上宣泄着愤怒和憎恨。

    三尺风雪遮盖了银城城主不堪入耳的言语。

    却遮盖不了株莲相。

    穆红衣的目光遥遥穿过风雪,唇角一片血污,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决不惨然。

    穆红衣望向那个瞳孔赤红而青灿的黑衣少年。

    她的目光停滞在那个微扬的角度。

    接着一点色彩淡去。

    先是双膝砸在风雪上,青霜蔓延,迅速顺延雪白大腿覆盖而上。

    穆红衣被扯去的一缕黑发,零零散散在风中多上一层惨淡寒霜,来不及飘零,接着被银城城主暴怒的元力震得粉碎。

    所有的嘶吼都被风雪屏蔽。

    于是世界一片寂静。

    只有天酥楼上的黑衣少年,能够看见跪在风雪之中的穆红衣,面上笑意依旧。

    真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笑容啊。

    只是太苍白了。

    所以不好看的。

    小殿下的喉咙里仿佛塞住了什么,那是一把刀子,顺延而下,直捣心口,将五脏六腑全都搅得粉碎,于是他只是怔怔望向风雪之中,片刻之后,拼命捂住喉咙,拼命呕吐,想把那柄刀子吐出来。

    无果。

    易潇耳边的三尺风雪呼啸,戏谑,更像是对自己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那个红衣女子,再也不会说话了。

    她只是在最后的时候,将目光挪向自己。

    她已经死了。

    死了。

    ......

    ......

    死了是什么?

    易潇目光失去了光彩,怔怔想着这个问题。

    他没来由想到了一些已经故去的人。

    老缪,老段,苏老头,剑主大人......

    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你与她见不到面了,说不了话了,你就是平时再讨厌她,也没有埋汰她的时候了。

    而红衣儿死了。

    易潇双手撑在天酥楼顶,目光透过风雪。

    与那个笑着的,依旧跪在地上,却已经死去的红衣女子对视。

    小殿下想不明白。

    她一直是个将死之人,她的结局早就注定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解脱的笑了,而自己,反而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难过?

    易潇想不明白。

    就在这个时候,心的最里面,像是一块坚冰,被人拿尖矬敲击,拼命敲击,不断敲击,最终如愿敲开了那块坚冰。

    最里面,是冰冷无情的铁。

    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敲开的铁。

    男儿到死心如铁。

    易潇缓缓闭上眼睛,喉咙里像是被一柄刀子直直插入,捅入胸口,鲜血逆着嗓子上涌。

    而他生生咽下这口鲜血。

    咽下了这把刀。

    所以没有嘶吼,没有声嘶力竭,没有撕心裂肺。

    一刀穿心之后——

    什么都没有。

    只有死一般的平静。

    易潇又睁开了眼,眼里恢复了漆黑。

    没有株莲相,也没有血丝。

    他木然望向那片风雪,没有了株莲相的加持,他再也看不清风雪里那个跪倒在地的红衣女子。

    眼里一片漆黑,像是死去了什么。

    又有什么活过来了。

    小殿下轻声说道:“我懂了......”

    他望向三尺风雪中的那个男人。

    易潇懂了。

    是了。

    就是他了。

    杀死红衣儿的是他。

    自己的母亲慕容,即便是齐梁,也要倾尽一国之力,去拼命遮掩她死去的真相......除了风雪银城,这世上的三大圣地之流,还有什么势力能够做到?

    就是他了。

    风雪银城城主。

    还有他背后的整座风雪银城。

    杀死的不仅仅是红衣儿,还有老段和老缪,还有很多,也许有更多。

    而下一个就是自己。

    不会错的。

    这一笔账,这一些账,都要算在风雪银城头上。

    什么“破矩”?

    什么“使命”?

    易潇木然攥紧青瓦,微微收拢五指,掌心内猛然炸碎一连串青瓦。彻底炸碎。

    龙蛇潜伏之下,一龙一蛇微微眯眼,于是小殿下身上的气机通过掌心无意识扩散,刺耳青瓦炸裂声音砰然大作,整座天酥楼都被这道气机震得摇摇欲坠。

    杀气开始积蓄。

    这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在易潇看来,都只是笑话了。

    小殿下站起身子,心底一片漆黑,一颗心如坠深渊,越坠越深,不可自拔。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那个男人杀了红衣儿,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吧?

    逃不了的。

    逃不过的。

    所以无所谓了。

    死了也好,活着也好,都无所谓了。

    一个声音在心底轻声喊道:“杀吧。”

    心底轻颤一根弦。

    那个声音轻笑——

    “既然都要死了,那些事情,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六岁前的那些记忆,不是已经想起来一些了吗?”

    “为什么还要怕死?”

    “死有什么好怕的?”

    “跟他拼了好了,你死我活,你死了,他也活不下去。”

    那个声音戛然而止。

    易潇的身体微微怔住。

    身后传来一阵温暖,有人伸开双臂,拥住了自己。

    魏灵衫泪流满面,抱住易潇,她声音哽咽,望向小殿下两鬓,那里如今已经是一片猩红之色,触目惊心之余,小殿下周身之中,处处回荡着一道道嗜血的剑气。

    是小成的杀戮剑域。

    为什么他会修成这种剑域?

    他已经入魔了?

    魏灵衫声音哽咽说道:“带我走。”

    ......

    ......

    从踏上修行路开始,易潇打通的第一个周天,就是大周天。

    换句话说,他早就踏上了修行魔道的那条路。

    从继承自己母亲慕容留下的龙蛇相开始。

    从修行忘我尊经开始。

    这本是一条不归路。

    修行魔道的人,极少有好结果。即便是惊艳如雨魔头,如今也埋骨在冰木湖。

    或是死在自己手上,或是死在天劫之下。

    而拿性命换来的,是魔道修为不讲道理的突破,没有所谓的瓶颈,水到渠成,一马平川。

    于是小殿下的气息水涨船高,节节高升。

    他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易潇平静伸出手,覆盖在魏灵衫围拢在自己腰间的手上。

    他的动作微微停顿。

    魏灵衫怔怔看着那个黑衣少年把自己的手挪开。

    他如今依旧执意留在洛阳,就是执意送死。

    一个萌生死念的人,还会在意入魔吗?

    不会了。

    ......

    ......

    在天狼城那局棋中,接触到白莲墨袍山主,知晓那位的身份乃是天下魔宗共主的时候。

    在自己费尽心机,查阅了齐梁书库,最终得知了自己母亲乃是魔宗圣女的时候。

    在邀北关,那位创出忘我尊经的黑袍圣元子,指名点姓要让自己修行魔道的时候。

    易潇就再也没有动过运转大周天的念头,此后修行心法,也是以佛门残缺的三十三重天经为蓝本,谨慎修行。

    他知道世上有许多人盼着自己走入魔道。

    而唯独他不愿。

    可是如今,他有的选吗?

    易潇没有去看身后梨花带雨的魏灵衫。

    只是轻声说道:“我没得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