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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流逝,水涨花开,泱京并非常暖之处,一年里最明亮温热的就是六月,东市一处小街,路上还有风雨击落的树枝,卖鲜桃的挑子才来,在铺子前停下。
太阳与清光一同,从云层后晃着出来。
铺子门头上是“姵砂斋”,看一眼,便知道架子上全是香粉、胭脂等梳妆的用物,掌柜在那柜台里坐,使一把素色的团扇,梳百合髻,她转头,便叫人发现她脸上奇异的一团胎记,紫黑色,淹没着她的右边脸庞,连眼睛也被遮蔽,因此,像夜色湖泊里映着半弯月亮。
过路的无人仔细她是何时来的,聊起来,只得知姓侯,因此,都喊她侯姐姐。
这掌柜天生漂亮,生得尖脸貌美,有着与陈弼勚极相像的、窄而高的鼻子。她自然从未真的姓侯,只是到绝境,流落在此,于是想个悄悄活命的法子。
一扇门,框来一处街景,每日都有各色的人路过,那么些年轻公子和少年孩童,却无一个是仲花疏要寻找的人,她此时不做太后,守着清冷的生意独居,佯装孤僻,甚至有些神出鬼没。
泱京再往南,再往南,建亭府中,屈瑶已然与陈弛勤成了夫妻,即便并未有嫁娶的礼节,可恩爱互重,他们在城中买了一处院子,不窄不阔,三人生活着是正好的。
陈弜漪在趁机抽高个子,她还是个不安稳的小姑娘,变得瘦了些,近日,喜欢吃巷口的江米凉糕。
陈弜漪的身子天热时候才好些,只杵着脸坐在房内,自己打着扇子。
她往脸上涂了脂粉,可入伏天气,没多时便被汗冲散了。
一会儿,屈瑶回来了,她热得满身是汗,直喊:“弜漪,你上午去哪里了?我们一直在找。”
像是不知道口干,热天,陈弜漪塞了满嘴的点心,茶也未饮一口,她等那些嚼完吞下,才答:“去了先生家。”
陈弛勤也回来了,他穿着白色的薄袍,到桌前来,往杯中倒了凉茶,仰头饮下一杯去。
屈瑶倒进椅子里,喘着气问:“今天不用去上学,为何去先生家?”
“我想找人说话了……不行啊?”陈弜漪手上的扇子打得和缓,她如今在外头有了新名字,是自己取的,叫“思京”。
屈瑶直望向陈弜漪,从她的眼睛里看出许多哀伤戒备。
陈弛勤大约气急了,他伸手点小姑娘的额头,责备道:“出去是要告诉我们的,你清早就不见了影子,外头或许真的有宫里来的杀手,急得你嫂子直哭——”
“谁是嫂子?我的兄长,早就不在了。”少女轻吐出几个字,每个都似从牙尖滑出的利刃,她少了些可爱,将滚圆的眼珠转着。
天上有渐斜的太阳,将亮黄色的光送来,摊开在人的脚边。
屈瑶的手指将帕子紧握着,停下擦汗的动作,她蹙眉,就往陈弛勤脸上瞧,陈弛勤犹豫间抬起手,预备抚摸陈弜漪薄瘦的肩膀。
被少女躲开了。
“母后说那年荷花正开,满湖碧翠,皇兄在一个清爽的早晨出生,崖寻打了荷叶上的露水泡茶,那天是,六月初七。”
陈弜漪下了椅子,端正地站着,眼圈红了,也要穿着傲气的外衣,因此轻微仰头,她含着两包眼泪,眸里闪光,说完话,便抿紧了两端下弯的嘴巴。
屈瑶才不似陈弛勤那般迟疑冷淡,她着急了,着实心疼起来,也站起身,说:“抱歉,我疏忽了,弜漪——”
“今天就是六月初七。”
心口处像长了一块剜不去的恶病,陈弜漪的呼吸都疼起来了,她还在打着扇子,细看,才知道没了方才的和缓,多出惊慌忙乱。
陈弜漪跑了出去,快到黄昏,天仍旧炎热,快把人的肩膀头顶晒化,她出院子,左右望向看似没有尽头的巷道。
建亭话实在难懂,至今,陈弜漪也无法太明白先生说诗的口音。
她又怎会真的找了先生聊天呢?
陈弛勤那样腻的一个男子,也不防谁,平日随时去拉屈瑶的手,亲她的颊侧,陈弜漪觉得自己不是孩童了,该隐忍几分。
只是,这些因陈弼勚的苦难而得来的愉悦,陈弜漪不愿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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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清晨,新换的客栈被近处河岸的高楼遮盖,因此少能看见太阳,陈弼勚忘却又梦了些什么,他睁开眼,房顶上有乌棕色的横木,挂着不显眼的蛛网。
房中一切用具算是平常,是个小店,因此掌柜也和陈弼勚熟络,他开了门,有小二将热水送来,又拿了些稀粥馒头、小菜。
“客官,前街上的厉老板来了,说是要帮你的忙。”
陈弼勚捏着帕子回头,笑着答:“请他上来吧。”
温水净脸,再漱口,桌上餐食未动,厉老板便进了门,他什么生意都做,白道黑帮均沾;桃慵馆在修缮清洁,陈弼勚花了不少银钱,请他帮忙,荐自己去做个擦洗砖石的小工。
厉老板睁着精明的圆眼,探问:“公子是大盗还是神偷啊?”
“是个修写野史的文人,实际看看才能写得在行些,”陈弼勚答,“桃慵馆是粱颛的府邸,我正写到成元年间,所以想借个做工的机会,一探究竟。”
那厉老板并非什么文人,无深究的心思,听完这几句,便爽快应答下来,无其他担忧的,他从衣袖里取出荐信,又提了个地址,叫陈弼勚吃完早餐便去找那个工头。
天凉不下去,人往街上走,被浸泡在翻滚的热气里,桃慵馆近处还是原样,街景草木未变,只是到盛夏,因而多了绿色。
陈弼勚自然随几十个做工的进去,有砖瓦泥匠,有木匠和铁匠……陈弼勚被分派往桃慵馆深处的院子,将石板石阶洒扫干净。
房门上是“秋月”,院里桃花早就落了,如今,树上结了桃子,沉甸甸的红粉色,将枝子往下坠,因是朝廷收管之处,无人肯摘,于是地上也掉了些熟透的。
陈弼勚提着扫把,他也未有来此的具体打算,只是太想念过去,于是要到处走走,他还想找到作作以及别的漂亮鸟儿,也不知它们还在不在。
脚下小道上簇拥着圆滑明亮的乳色卵石,一直往侧院中去,又见了种在游廊旁一片苍翠的荷叶,清风卷来,绿意浮动。另一处院里是二层的红窗小楼,门前悬挂“寒江”二字。
房内都是四处来的匠人,还有些搬东西的劳力,正把旧家具拿出来,供人在宽阔处修补,人堆里挤出个细瘦的影子,她仍然梳着双丫髻,穿浅绿的衣裙,正忙着给做活的人倒茶。
是个很大的红铜壶,看着很重,陈弼勚接了碗,抬头时才露出讶异,他轻声道:“莫瑕……你还在?”
“陈,陈公子……”
莫瑕立即撇着嘴要哭,她使力忍住了,又拎起壶向别处走,这一圈的茶倒下来,转头看见陈弼勚在不远处。
莫瑕放了水壶过来,她瘦下些许,圆脸有了棱角,眨着眼,问:“你怎么样?大人他怎么样?”
陈弼勚扯了她的袖子向外走,二人直至园子里偏僻的一角,陈弼勚说:“我挺好的,他原本被我安顿在赫王府,可是后来回去,听说他偷偷走了,没说去哪里,至今未有消息。可能回了扶汕吧。”
他穿得倒不破烂,只是比往时简朴了太多,人还是高瘦的,看着成熟了些;曾经,莫瑕也将陈弼勚当成亲近的主子,她看不得他落魄的样子,于是梗着声音哭了。
莫瑕道:“他们都说你已经——”
“别告诉任何人,还有很多人在追杀我,现在没人知道我的行踪,连熹赫王和王妃都不知道,”陈弼勚低声地嘱咐完了,转念便问,“作作还在不在?”
莫瑕点头,答:“还在,我将它们养得很好,此处的下人是能走的,山阴去了别处侍候,我决定留下,看好大人的东西。”
“你当心些。”
“嗯。”
天上云多,这会子便没了阳光,四处太安静,弄得人更沉寂绝望,陈弼勚嘱咐莫瑕去做事,自己也去四处转了。
他终于寻见了作作,小家伙有个新的笼子,因此乱飞不了了,它和一堆鸟,被放在花园一处的荫凉里,陈弼勚伸手逗它,它什么都不说,直乱摆着头,大约在想什么无聊的事。
它不会再叫“小暴君”。
陈弼勚说:“你想不想走?如果你能飞回扶汕,那帮我看看颜修,看看他在不在家里,伤是不是好了?”
作作自然听不明白什么,莫瑕怕它乱飞遇险,总将它关着,因此,也不乐意学话了。
“问问他想不想我啊……”陈弼勚的指尖戳见作作的羽毛,他将手拿出来,无奈轻笑,这时候,城门处可能最危险,因此不便逃走,陈弼勚便独身在偌大的城池中,做个普通的人,传言中,他已经死了。
陈弼勚轻声说:“小暴君,小暴君……”
他在寂静里抬起头,看着逃出云层遮蔽的半颗月亮,汗水从额间流淌下来,无声的空气,兀自奏一曲荒芜的乐。
只有真正沉寂的人才能听到。
那座红窗的小楼,曾经被封进一场大雪里,深夜,灯点着几盏,颜修这人,将膝盖压于床沿上,他愣了半晌,什么话都不说。
陈弼勚便伸了指头,笑着挠他鼻尖,凑上脸去,问:“怎么了?嗯?”
颜修被逗得眼皮轻抖,于是想躲开,可被揽住了腰,于是顺势抱上去,一切掩饰都没了,两人全身撞在一起,几乎快纠缠起来,能感觉到彼此胸骨的剧烈起伏。
趴在陈弼勚身上,颜修大口地喘息,他侧枕在人的肩膀上,这才答:“没怎么……”
又抬手抱紧了人的脖颈,再闭上眼睛,回答:“没怎么。”
[本回完]
下回说
林小姐彩帕堂前落
陈公子慧思病中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