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壹]

云雨无凭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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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深处饮药自悬梁

    守高阁提笔长说思

    ——

    秋雨从半夜持续到了清早,红颜色紫薇花掉落满前院,像凝结起来的血迹。

    此处种植着密集的草木,却时常没人打理,因此在夏日雨水丰沛的时候疯长了一番,殿前甚至有着积满灰的帘子,下端沾了雨污泥尘。

    殿前匾额上写了“朝辞暮还”。

    仅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侍在此了,她们均穿着打了补丁的、深灰的衣裤,也未问来人是谁,便立即跪下行礼。

    颜修直向殿内走,他穿过两道宽阔的门,终于到了幽深凄冷的内室,那处的榻上有平躺着的,气息微薄的女子,她着了穿花紫色的留仙裙,上罩着金线撒花红绸长衫,头上是金丝仙鹤冠。

    身边赵喙伸了手去探她鼻前,而后,便说:“还是活的,无大碍。”

    此处偏僻,宫殿还是古朴的样子,墨色屋顶与褐木结合,瑟缩在崇城深处的一角;梅宿蔓过了四十的年纪,仍是美艳的,可时间与寂寞让她快凋败了。

    颜修去查看她颈上的红痕,便从赵喙手上接了参片,塞进了梅宿蔓嘴里,她在浅薄急切地呼吸着,忽然微张起眼睛,散乱地看着宫室的内顶。

    “太妃,请应臣一声。”赵喙去掐握梅宿蔓的手臂,附身在近处,说着。

    颜修只管去诊脉,这时,有衣着鲜亮的年轻女侍来了,她恭敬地请过安,道:“颜大人,太后殿下到了,请大人去院中问话。”

    说这话的功夫,赵喙已经将急救丹药放入了梅宿蔓口中;颜修随着女侍往院中去了,眼前的仲太后大约走得着急,因此也未隆重梳妆,仅着了白色红丝提花深衣,下衬着乳色的裙,她在那树下站立,脚踩了满地烂碎的花瓣。

    “殿下,”颜修仅如此地作揖问候,又说,“太妃被救得及时,因此仅有些昏迷,可我看来,她悬梁前该是服用过致幻的药物。”

    仲花疏轻簇起眉,由得崖寻跟着,要往殿内去了,她对颜修说:“那些禁药,此国中再无人制造贩卖。”

    再有风刮来,带着冰凉潮湿的水汽,仲花疏环顾殿内的陈设,禁不住近看那些在桌前架上皆落了灰的陈旧摆件,她便问此处的女侍:“为何不清扫打理?”

    “回殿下,太妃她不准奴婢们碰这些,不仅此处,连寝房内也是的。”

    仲花疏伸手去抚桌上一只红色的砂壶,她说:“崖寻,你喊外头的人进来,将这殿中搜查一番,看是否有什么禁药。”

    她吹去沾染在手指里的细灰,又自女侍手上接来了帕子;进去时,已经有人安顿着梅宿蔓躺在床帐里,此处位于山底,因此有些阴湿,仲花疏在榻上暂歇着,不多说话了。

    一阵,便有人来禀,年轻的内侍从梅宿蔓床底寻见了盛药的匣子,里头盛白色粉末,打开便一阵清香带苦的气味。

    “溶神散……”仲花疏瞧了那药两眼,便捂了口鼻转脸、

    一会儿,颜修将药方递予了赵喙,他站在书房的桌前,将那粗劣的纸张卷好,并且归于原位了。

    此屋中再无他人。

    些许年无人问津了,因此这屋中散着难以忽略的潮味,颜修端站着,翻看手上一本讲占卜算术的古册,问:“着实是禁药?”

    “我试过了,的确是致人迷幻的‘溶神散’,尚药局中前年藏着两钱,供给咱们认药用的,我见过,也闻过。”

    “吃一回便是死罪……这律法着实严苛。”颜修忽而觉得自己闯了祸端,他抿着嘴巴,便不好再说什么。

    仲花疏大概在院中了,她在嘱咐近身的内侍,在风声里,道:“快马赶去瑶台,请梅宿蔓的家人来泱京,与她告别。”

    “颜大人,”赵喙低叹一口气,说,“或者她走了反倒是好事,在这崇城里活得落魄,那便全是命数了,你看看此处,偏僻又破败,太后殿下总照顾她,还吩咐秦大人逢盛夏初冬送些补药汤茶,可她总闷闷不乐的。”

    颜修无表情地看向窗边一只陈旧的麒麟铜鼎,说:“我还是要三思的。”

    他深叹了沉闷的一口气,便将眼睛合上了。

    赵喙的话语没断,他沉默了一阵,忽然说起:“我昨晚听说,那一日做‘老鸡烧鹿筋’的御厨,已经关进牢里了,择日处斩,听说,都已经认罪画押了……”

    “他为何投毒?”

    “不知,也许不是他投毒,可查不到了,的确该做菜的人担罪过啊,不然能如何。”

    颜修向外挪开了两步,他要走了,他看向殿前散落的、肮脏的纱帘,轻声嘱咐:“赵喙,这些话少与旁人交谈,免得被他人揪得了什么把柄。”

    /

    快马从瑶台到泱京,倒无需几日,梅成楚此行未携任何亲眷,他走前在宅邸门前的草坑中铲得一罐黑褐色的土,埋在随行家仆的包袱里。

    遇见梅霁泊是偶然,她行在昌容街旁新建的花楼上,大约想瞧瞧远处泛光的醴水湖,她忽然就那样潇洒地探出半个身子,冲着马背上的梅成楚喊一声:“爹!”

    女子衣襟带红,直束起柔顺的黑发,她背上仍旧是蓝柄的剑,又抿起嘴笑,说:“爹,你怎么来泱京了?”

    自小习得的功夫,又加天赋异禀,梅霁泊使得一个空翻,从楼上跃下,落在梅成楚身后,与他共乘一坐骑。

    “你的姑妈惠太妃犯了国法,要被处斩了,我特来此,送她一程。”

    “我都忘了有这么个人了。”

    “你自然不记得,你们大约见过一次吧,她入宫那一年你被你母亲生下,后来她回乡了一次,仅那一次。”

    “许久没见了,” 梅霁泊思索着,低声地感叹,“再见就要告别……”

    梅成楚手拽着缰绳,腕间是鼓动的筋肉,他面貌清俊,性情雅致,生得一双明眸;在自瑶台到此的路途中,长出了满脸的倦意,腮边还堆着未去尽的胡茬。

    他忽然唤:“阿霁。”

    “爹。”

    “你玩耍够了吧,此次跟我回瑶台,你的岁数不小,该静心,再嫁个喜欢的人了;若是你不想离开爹娘,就招亲入赘,我也是准许的。”

    梅霁泊满眼尽是长街上的高树楼阁、秋叶繁花,淡黄色的日头透光下来,温哄哄照在人眼皮上。

    她吞吐着,说:“我才不,我云游惯了,不想嫁人。”

    “这嫁人之事不谈也罢,但你离开这么久了,不想回瑶台看望你娘啊?你的弟弟长高了不少,他也想你了。”

    晃动的马身总不算交谈的好场合,梅霁泊忽然就屏住了呼吸,她在一段不平的小道上险些咬到舌尖,因此慌忙揽住了父亲的腰,这才应答:“想来,我该闲些日子了……这次我与你一同去见姑姑,再一起回瑶台。”

    由仲花疏派来的侍卫引着路的,梅成楚甚至未去客栈里梳洗歇息一番,他与梅霁泊自言德门进崇城,又在皇家院落中行走了许久,一阵,有两名内侍来引了近路,一行人走到近酉时。

    晨夕殿前的脏帘子撤了,连那一株梅霁泊亲植的紫薇花也消失不见,如今仅剩露在土中仓促截断的、粗糙的切口。

    院中被打扫过,是种过分清冷的干净。

    有两排站立着的、大约十名的侍卫在此,梅成楚与在殿前等候的女侍见过,便同她往殿内去了。

    文玩书画都还留着,久时的潮湿气味不散,梅成楚与殿内守卫的人作过揖,而后便进了屋中。

    梅霁泊坐在落了灰的榻上,她撑起一只脚防脏,着实在为这一身全新的衣裳着想,床近处的矮凳上是灰陶碗里凉透的药汤。

    斜阳的光线成了橘红颜色,从梅霁泊身后大张着的窗外来了,她这样不羁地坐着,转头的时候,正看见了从床帐中钻出的一双细瘦的脚,它们被藏在惨白色的、两截空荡荡的裤管下面。

    秋着实凉透了,黄昏时候有浓艳也萧瑟的太阳,梅霁泊看着那年长的美人,看她素脸长发,正冷漠着神色,跪在了梅成楚脚前的地上。

    /

    颜修这一日照例为屈瑶诊脉,他着了金色刻丝暗蓝外衫,自沧华园边上傍水的碎石路上穿过,遥远处日头的黄光撒满湖面,像有谁投来一抔碾碎的金子。

    那五彩的碧冬茄在红色砂盆中,满满长着沿湖的几十簇,蓝色八仙花早凋败了,只留下在阶梯两侧长着的、密集尖头的绿叶。

    女子衣襟带红,她身边是着了灰色撒针绸缎外袍的男子,身后的,有家仆,也有宫中内侍。

    “是崇城外的人,我听说太妃的家里人这两天就来,该不会正是他们?”赵喙手上还捂着盛了银针与用具的红木匣子。

    颜修直望向那边,湖不宽不窄,是正能瞧清楚人面目的距离,岸上花枝树木丛生着,梅霁泊转了脸过来。

    “梅宿蔓,梅霁泊,姓梅……”颜修低声地去念,几乎是旁人不可闻的声音,他无表情,仅是持续着诧异又恍然的神情。

    女子的也在往这里看,她像认出了颜修来,又似乎是没认出,她神色像个过客,没有伤悲也不喜悦半分,就那样摆荡着窄袖子,从湖那边的廊道上潇洒走了。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