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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沙卷石滚了一地。
祭坛的炬火仍旧燃着,在蔓延的浓烟里,像是唯一的星火。
蛊师看了眼燃烧的炬火,一步步迈上了祭坛。与先前不同,他面上的鬼面具被摘下,本就苍白的一张脸在微弱的火光中更显得病态。
“你来了。”
翠蛇盘绕在主人的手腕上,听到动静昂起了头颅。
它的目光里没有敌意,仿佛对这位不速之客再熟悉不过。
大巫祝看着他的目光很复杂,有慈爱,有唏嘘,或许还有更多的什么,只可惜他看不明白。
蛊兽盘旋在他身侧,他抬起头,眸中满是憎恶与嘲弄。
“高高在上的大巫祝,似乎并不意外我这个败类站在面前啊?”
“我从来没有说过你是败类。”老人张开手掌,青蛇挪了身子盘在她掌心,“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不过……”
“行了,差不多的话我都听厌了,说了也不过是废话。”他跟挥苍蝇一样嫌恶地摆了摆手,“东西给我。”
巨大的蛊兽似是感受到主人的心意,低低地发出嘶吼声。
大巫祝轻轻摇了摇头,道:“已经毁了,那种东西不应该存在世上。”
“不应该?那为什么一开始要做它?”他仰起头大声笑道,“您不就是不想让我触碰到你们所谓的禁忌吗?纤竹蛊一开始是拿来做什么的……您比我更清楚。一句禁忌形容它,您到了阴曹地府里头,有脸面对先人么?”
翠蛇嘶嘶地吐着信子,慢慢昂起了头颅。
蛊师面上扯了个笑,慢条斯理道:“怎么?我难道说错了?大巫祝大人,手里握着先人遗赠,甘心封存乃至损毁,俯首放低了姿态向那些荆楚的中原人,您就不觉得窝囊,不觉得愧对先人吗?”
“二百多年了……大梁立国二百年了!我们的蛊只配给中原的士卒将军用,我们只能为了北地的鹰制蛊!凭什么?我们欠他们的吗?”他急急地往前迈了两步,咬牙切齿道,“我不想只做供给他们的蛊药,我想要做出我们自己的蛊虫,我就错了吗?”
他话音一落,身侧的蛊兽倏地张大了嘴露出了森白了獠牙。
与之相比,翠蛇渺小得像是尚未长成的幼兽。
不过蛊兽的獠牙到底也没有刺入皮肉。
黑蛇宛若一道闪电般蹿出,又快又狠地牢牢咬住了蛊兽的背脊,狼嚎声几乎在同一时刻响彻,还不等人反应过来,白狼的利爪已经撕裂了蛊兽的翅膀。
来人踏着点点血迹走上祭坛,腰间银铃摇晃。
“哟,来的真巧啊。”蛊师不怒反笑,他昂着下巴冲着来人道,“别来无恙啊,南炘师姐,哦,不对……我现在应该称呼你,少巫大人。”
“我来回答你方才的问题。祈越,你错了。”少巫缓步上前挡在了大巫祝身前,目光沉沉,“驯兽养蛊本无错,这是南疆苗人立足之根,但你错就错在不该用人来练蛊,重蹈覆辙。”
白狼呲着牙冲他低吼,利爪下踩着的蛊兽的身子还时不时两下。
“万物有灵取之有度。林间死物尚且如此,更遑论生灵,乃至活人。”
祈越嗤笑一声,道:“曾经我也信了你这句话,直到我知道了真相。大巫祝大人,我跟您选出来的这位少巫大人原本并无差距……不,我甚至比她强。可是啊,您永远都不会选择我做少巫,做下一任的大巫祝。”
大巫祝眼底有痛色一晃而过。
“因为我是罪人的孩子。”他轻轻晃了晃脑袋,低笑道,“当年因为荆楚一句话,您亲手处决了自己儿子,也就是我爹。为了给全族一个交代,一个警告,您永远都不会选择我,即便我当时清清白白。我说的对吗,祖母?”
他的出身就带了污点,所以不论如何都不会被选择,每个人都在怀疑他会不会走上父亲的老路,拿活人试蛊。
没人能辩解自己的出身,他也不行。既然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白纸上的污点,那不妨干脆将整张白纸泼洒上黑墨。
这是当初带他离开寨子的说的话。
“祈归愿意装傻避开所有,我不愿。”
少巫看着他手中的骨笛被缓缓抬起,叹息着摇了摇头。
巫祝的选拔说简单是简单,说难也难,但比起制药蛊术,最重要的其实只有一条。
心怀善念,敬畏生灵。
狼嚎声远远地在风声中被吹得支离破碎。
影子在山崖高墙上来回穿梭,时不时有箭矢自被踏过的崖壁上闪射而出,紧追的人群中偶尔传出嘶吼,但剩下的却也只是踩过同伴的尸体,咬紧了前头的人不放。
这些厄尔多相比之前江陵遇见的崇明门人还次了些,晴岚倒也不着急解决,只是在高处来回躲闪拖延时间。
留下的机关被她依照苏念雪之前告诉的法子一一拨动,弓弦嗡嗡震动的声音此起彼伏,流矢从各处射来,密密麻麻的一片。
血腥气弥漫在各处。
但是机关不是无穷无尽的,厄尔多也并非全无意识。
她在拖延对方的时间,对方也在拖延着等机关用尽。
高台的风猎猎吹响,把原本束好的发吹得四下飞散,她深吸了口气,拇指在剑格上略微用力一顶,利刃寒芒乍现的瞬间,墨尺已经给她握在了手里。
站在高处,远远地还能瞧见藏身阵后的那个北燕王族。
一刻钟,还是两刻钟,她其实不太记得了,厄尔多成群结队地向着风中单薄的身影扑来,刀刃的寒光甚至照清了这些人狰狞的面孔。
正在思量间,鹰唳声自长天传入耳中。
燕北人不训鹰,同样,这也不是她的鹰。
晴岚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近乎同时,她手上的剑动了。
剑气卷起了狂风,劈山蹈海一般挥洒而下,女子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在人群中腾挪而过,快得几乎捉不到她的衣袖。
等回过神来时,那些叫嚣着要撕碎猎物的野兽已经倒了一地。
黑影在石壁上一闪而过。
她眉梢不着痕迹地挑了一下,忽然收了剑势往后退让了几步。
哨声指挥着人群蜂拥而上。
她足尖在身侧的石块上点了一下,借力旋身扬剑,锋利的剑尖顿时割破了最前面的人的喉咙。
哨声突兀地断去,一声惨叫在不远处响起,颇有些撕心裂肺的味道。
失去了指挥的厄尔多身子僵一瞬,还不等回过头探寻一二,席卷而来的剑锋就已经送他们去了地府。
“真慢。”晴岚提着剑踩过满地鲜血,开口道。
少年反剪了对方双手,利索地拿绳子捆了,匕首始终顶在他喉间,不满地反驳道:“哪儿慢了?外头的给收拾的差不多了,我进来这不是正好逮着人吗?”
晴岚嘴角勾了下,道:“就你一个?”
“蛊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司云姐依着指引去祭坛了。”白瑜手上用力把人绑严实了,一边道。
还没等到晴岚说什么,被绑着的北燕人忽然冷笑了声。
“呵……恐怕去了,也只是收尸罢?”
晴岚闻言眉头皱起,她抬眸看了眼白瑜,眼底厉色一闪而过。
白狼浑身都沾满了蛊兽的鲜血,幽绿的兽瞳竖起,玄蛇在它身侧昂头,蛇身鳞甲有好几处被利器刮落。
少巫肩上的衣裳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不过好在闪躲及时,并没被蛊兽的獠牙伤到。
“祈越。”苗女撕下了累赘般的衣料,眸底微凉,“如果你叛离所炼的蛊只有这种程度,那么……”
狼亮出了利爪。
祈越却是低笑了声,他身旁的蛊兽已经被撕碎,只余下满地的残肢断臂,可他似乎并不在意。
骨笛被吹出一声尖锐刺耳的乐声。
草丛里有什么蹿了过去,白狼低低咆哮了声,霎时扑了上去。
影子鬼魅般躲开了狼的利爪和黑蛇的尖牙,呼吸间便掠至身前。
少巫呼吸一滞,足下一点往后急退,手中竹笛抵在唇侧。
仓促间,她对上了那个身影的眼睛。
那是看猎物的眼神。
她心底一凉,一个词顿时浮现出来。
厄尔多。
不是那些残次品,这是真正的厄尔多。
为什么一个厄尔多会听从召唤来到这里?燕北人呢?
这些疑问与惊愕才于心间浮现,后面的祈越已经抽出了刀子。
“你以为我是祈归只念着中原人给的那一丁点好处的蠢货么?”他拿着刀,一步步走向没了庇护的大巫祝,嘲讽地笑笑,“师姐啊,我能控制厄尔多,它是我的蛊人。你还觉得我是当初输给你的那个人吗?”
他看向伫立着的老人,眸中有那么一丝的动摇,却又很快被湮灭:“最后说一次,纤竹蛊,给我。别跟我讲毁了,你记得该如何炼蛊。”
“停下吧。”大巫祝摇着头叹息道,老人浑浊的眸中满是悲悯,“你还能回头。”
“即便到了现在,您仍旧在以一个高人一等的言语来对我说教。”他嘁了声,“回头?然后想当年我爹那样被你们处死?这便是你们的善?很可惜,毫无力量的善,只是软弱罢了。”
“……你要杀了我吗?”
他咬紧了牙,握着刀的手隐隐有些抖。
“祈……越……”少巫架住厄尔多的攻势,抽出一口气的功夫一字一句地开口道,“那是,你祖母……”
话未说完,刀锋直逼面门而来。
祈越眼底有一瞬的犹豫。
流矢的破风声骤起。
只有一声,也并不是安置的机关。对准的不是少巫和大巫祝,而是……祈越。
仿佛静了一瞬。
血顺着伤口一点点滴下,他睁开眼,怔愣地看像将自己扑在身下的老人。
“……为什么?”他近乎呆滞地问出口。
翠蛇软软地坠落在满是血污的地面,眸间了无生气。
老人张了张口,却也只能发出几声气音。那双浑浊的瞳眸失了焦,可是知道最后,她依旧注视着反叛的蛊师。
可惜他再也听不到那些让自己恼怒的“说教”了。
厄尔多的刀斩断了竹笛,眼见着就要落下,熟悉的笛音终于在山谷里响了起来。
他动作一滞,下一瞬一把刀已经没入心口。
来人伸手把跌坐在地的少巫拉了起来。
身后的人利落地踢起散落的一把长矛,用力投掷了出去。
还未反应过来的偷袭者在高处的树上应声而落。
少巫看着祭坛上的尸首,用力咬紧了自己的下唇,“师父……”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司云?”她回过头,眼底漫上水汽。
祭坛下的晴岚看着偷袭者的尸体握紧了拳头,她侧头看了眼被死死绑住的北燕人,忽然猛地上前一把将人拽了起来。
“只来得及收尸……嗯?”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浑身都在发抖。
然而对方只是勾了下嘴角,故意道:“猜到了?”
白瑜有些疑惑地皱眉看向晴岚,正打算开口问些什么,对方却重重地将手里抓着的人摔在了地上。
“后续你跟阿云姐处理!”
“诶!阿姐!”
少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搞得有些发懵,忙出声喊道。
台上的司云听见动静,带着人跳了下来,皱眉跟着喊了句:“小九!你回来!”
然而人已经跑远了。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就这个人说了句什么只来得及收尸……”
司云怔了一下,思量片刻回头问道:“阿炘,你们剩下的人是不是往那边走的?”
后者咬牙抹了眼角的泪,点了点头。
要糟。她暗骂了声,开口急急吩咐道:“放鹰通知下头的人动作快!他大爷的,这群军士就是磨蹭!因为疏忽有漏网之鱼这事儿回头再找你算账,赶紧跟着去,不然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你给我回去跪碑林吧!”
言罢,也不管白瑜是个什么脸色,她御起轻功,跟着晴岚方才离开的方向紧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