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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算得上是穆琳霄所经历过的最阴暗的冬天了,那日北阳王的死讯传到她的耳中时,她红着眼难受了一整天,虽然她只和这个记忆里威严慈爱的伯伯见过几面而已,但这却是她生平所经历的第一次生离死别。
北境失利、父皇病重、太子被罚,入冬以来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时间涌上心头,正好端端上课的穆琳霄竟自顾自地抽泣了起来。
“公主,你怎么……哭了?”裴远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关切道。
吓得夫子也赶紧停止了诵读,靠了过来。
“……没事,只是父皇近日以来一直身体不好,我有些担心罢了。”穆琳霄回过神,擦了擦眼泪,又强颜欢笑,“夫子,您继续讲吧。”
“唉……”夫子叹了叹气道,“公主莫要伤心了,虽然目前朝廷遇到了些困难,但大宁前线还有数万将士在奋战,朝中尚有很多年迈如老臣……但仍在为朝廷奔走效力的人,公主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便已然是为陛下分忧了。”
“……学生记住了。”穆琳霄点了点头。
夫子转过身朝外看看渐暗的天色,合上了手中的书籍。
“天气昏沉,看样子是要下雪了,老臣一会儿还要赶往内阁议事,今天就先到这吧,老臣告退。”夫子作揖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目送夫子离去后,裴远就从座位上起身,走进了束云阁的里屋,随后拿着一件宽厚的暖裘走了过来,披在了穆琳霄的肩上。
可他的手却不小心触碰到了穆琳霄的手。
一阵惊慌之下,二人的手纷纷缩了回去。从少年时的初遇,到如今成为彼此的影子,互相无比熟悉的二人,却只能无奈地这般地生疏。
身份和地位像一面无形的屏障隔在了他们中间,他们只能看着、想着、说着,却不能彼此拥抱,彼此拥有。
而那个深埋在对方心里的梦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这一点,穆琳霄清楚,裴远更是清楚,可他……却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说不喜欢……那是假的,然而公主已然桃李年华,却还日日傻傻地陪伴在自己这样一个不可能有结果的人身边,他的心被难以割舍的爱恋和措颜无地的愧疚折磨地遍体鳞伤。
“下雪了,天气这么冷,公主以后……就不要老往束云阁跑了吧。”裴远踌躇良久,还是说出这句话。
“这怎么行,我不来这里,难不成你还能去我那里吗?”穆琳霄朝着手心哈了口热气,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这句话,她丝毫没有理解裴远话中的意思,两个人一定要呆在一起似乎已经成了她讨论一切问题的前提。
“我的意思是……公主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裴远万分无奈说出了这句话。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了他的胸口。
“裴郎……你在说什么呀。”穆琳霄疑惑地看着裴远,纤长卷翘的睫毛下,明丽的桃花眼却显得迷茫而不知所措。
裴远转过身背着她,长出了一口白气,“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请公主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为什么啊?我们不一直都是这样吗?”她急的快要哭了出来,难道是裴远厌烦她了?她不知道,她很害怕。
谁知,见裴元迟迟没有做声,穆琳霄……竟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裴远愣住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对于穆琳霄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公主……”裴远用尽全力才挣脱穆琳霄的怀抱,他生气地看着万分难过穆琳霄,心中却早已肝肠寸断,“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公主有公主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宿命,我们就不要再……彼此耽搁了。”
“可你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啊!”穆琳霄哭着喊出了这句话,“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袒露心迹的话语言是如此的真切直白,封建礼数的羁绊下,身为一个女子,或许只有不舍到了极致才会喊出这句话吧,更何况还是地位无比尊贵的天家公主。
裴远再也忍不住了,速来温文尔雅、面若平湖的他失声咆哮了起来,“我只是一个他国质子,我这一辈子可能会被关到死为止,你跟我在一起……什么都得不到。”
“可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够了。”穆琳霄失神地看着他,眼中带泪、信誓旦旦道。
这一刻,裴远热泪盈眶,无语凝噎。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那日,后悔而心疼的裴远紧紧地抱住了穆琳霄,既然不离是最深情的告白,那么不弃便是最好的应答。
时隔一年多,当燕长风再次来到了云京城时,百姓们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回想起来,上一次他以一个臣服者的姿态来时,那时云京的百姓们都很欢迎他,可如今当他以一个胜利者的身份来时,却明显感受到了百姓们的不友好。
大宁的百姓看待事物并不只是简单地区分胜利和失败,大多时候,他们更喜欢用正义的秤杆去看待一件事情。很明显,此时的燕长风站在了正义的对立面。
议和无非是谈条件,而对于刚刚经历大败的大宁来说,势必要做出让步的心理准备。心力憔悴的宁帝不喜欢这种战败后的被动,便让杨天栋带着内阁的人去和元纥人谈判了。
可谈判才刚刚开始,就传来了拍桌子的声音,“简直是岂有此理!”杨天栋推门而出,欲愤愤离去,但又被内阁的其他官员劝了回去,“阁老不必如此震怒,这种事情前朝也不是没有过。”
谈判虽然继续了下去,但燕长风的态度很坚决,杨天栋又不愿让步,便以禀报圣上为由将谈判的日期往后拖了拖。
当晚杨天栋就去了永宁宫。
宁帝闭着眼的坐在御榻上,一旁的慧妃正在轻轻地给他揉着肩。
“老臣杨天栋叩见陛下、慧妃娘娘。”年近七旬的杨天栋走了进来,略显艰难地施跪扣之礼。
“杨阁老免礼,赐座。”
“老臣不敢,老臣还是站着吧。”
见杨天栋不愿坐,宁帝也就没强求,他有气无力道:“说吧,他们要多少银子。”
“他们……没有要银子。”杨天栋犹豫道。
“那他们要什么?粮食珠宝、还是盐茶丝绸啊。”宁帝叹气道,脸上写满了颓丧和苍老,“北境只剩下七州,陆子羽的两万人又怎么能顶得住元纥的兵锋啊,朕的御林军都败成这样了,若还打下去,恐怕京城都难保啊,现如今只要能停战,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吧。”
北阳王的战死和御林军的惨败给了宁帝的心理防线致命一击,曾几何时的自信早已荡然无存。
“陛下……”杨天栋些许踌躇之后还是说了出来,“元纥人说,要想停战,除非……除非和亲。”
“什么!”宁帝瞪大了双眼斥道。一旁的慧妃听到“和亲”两个字也惊诧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臣罪该万死……臣并没有答应他们。”杨天栋吓得跪在了地上。
“你是说燕长风要娶朕的公主!”宁帝恶狠狠道。
“……是。”
“放肆!那是朕唯一的女儿!”气不过的宁帝一把掀翻了御榻上的桌案。
“……陛下息怒啊。”慧妃连忙抚着宁帝的胸口劝导。
宁帝的口中不停地穿着粗气,他觉得这些元纥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一旁的慧妃又是拍他的胸脯又是轻声劝慰,他才稍稍平复了心中的怒气,良久,他黯然道:“你先退下吧。”
“老臣告退。”
可杨天栋刚出去,慧妃就声泪俱下地哭了起来,“陛下……陛下千万不能答应他们啊,公主虽不是臣妾的孩子,但自小也是臣妾看着长大的,关外可是什么都没有,臣妾断然舍不得公主去遭那份罪啊。”
“……朕又何尝不是呢。”
慧妃又擦了擦眼泪严肃道:“……陛下还是宣文昭入京吧,毕竟靖海军是目前距离云京最近的主力了。这样即使我们不答应元纥人和亲的要求,元纥人也不敢轻易进攻云京的。”
“朝廷新败,明疆国一定有所耳闻,若此时调靖海军入京,泓南四郡一定不保,到时候不仅北境丢了,就连东境也难保。”宁帝无奈道。
“那调镇南军呢?”慧妃又道。
“调镇南军是能保住京城,可北境剩下的七州呢?云京是大宁的国土,北境七州就不是了吗?北阳王的父亲二十多年前在北境为国捐躯,如今北阳王也战死了……朕难道还要让陆子羽也死在北境吗?”宁帝哽咽道。
“可陛下……霄儿是皇后留给您唯一的女儿啊。”慧妃哭泣道。
宁帝张着嘴,不想让眼中的泪掉下来。“你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慧妃走了以后,宁帝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酸楚,豆大的泪水不停地从他的眼中落下,一旁的曹福也早已哭成了泪人。
良久,宁帝失神道:“外面又下雪了?”
“是,日落时就已经在下了,这会儿估计已经没过鞋底了。”曹福擦了擦眼泪。
“……陪朕出去走走。”
“是。”
厚厚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北宫的夜晚,上了年纪的主仆二人身影单薄地走在雪中,曹福弯着腰在侧前方提着灯笼,宁帝在雪中一番走走停停,时不时地驻足凝望,若有所思。
一直走到靴底传来阵阵湿寒的时候,宁帝终于来到了公主的寝宫外。
“奴婢叩见陛下。”寝宫外的宫女慌忙行礼道。
“公主睡了?”宁帝轻声道。
“是。”侍女说完便要进去叫醒公主。
“算了……算了,让她睡吧,朕只是路过,就过来看了看。”宁帝劝阻道,
说完便又和曹福转身走了出去。
“走,去慈宁宫。”宁帝抖了抖肩上的雪。
“是。”
慈宁宫是皇后生前住的地方,自从她走了以后这里便一直空着,皇后怕黑,所以宁帝便夜夜让宫人点着蜡烛在这里守着。
到了这个时辰,大多数宫阙都已熄了灯,唯独慈宁宫还亮着灯,给寒冷的雪夜增添了一丝温暖。
宁帝在门口拍了拍身上的雪,便将暖裘递给了曹福,只身一人走了进去,他让里面的宫人都出去了。
众人皆散以后,宁帝走到了皇后的灵位前,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几炷香,驻足闭目良久。
最终,他还是落寞地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口中喃喃道:“当初你怀着霄儿的时候,就跟朕说太子小小年纪就那么调皮,你想要一个女儿,朕说要还是个男孩儿,朕就把他送到北阳王那去历练,这样他就不会在你跟前调皮了,你又说你舍不得。”
“好在真是个女孩儿,霄儿每年秋天给你送的秋海棠想必你也看见了,这孩子也是的,累的满头大汗都不让人帮一下……随你啊,太重情,太倔。”宁帝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可你就这样走了……你不是说要是个女儿的话一定替她找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夫婿吗?”宁帝的情绪有些失控,他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你可是她的亲娘啊!朕此时……想知道你的意思啊。”
逝者无言,唯有泪千行。窗外的风雪还在不停地刮,空落落的大殿里只剩下蜡烛燃烧和宁帝抽泣的声音。
后来,是曹福唤来了轿辇,把气若游丝的宁帝搀了上去。
温暖宽敞的轿辇上,曹福看着苍老虚弱的宁帝,很是心疼。
“你是不是觉得朕不是个好皇帝。”宁帝看半睁着眼看着曹福,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陛下丰功伟绩,仁厚爱民,堪比尧舜。”曹福立刻道。
“那尧舜……会不会为了江山社稷而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呢?”
“这……”曹福被这句话问住了,但他转而又心疼道:“陛下,恕奴才斗胆多句嘴,这寻常百姓家婚媒嫁娶也讲究个你情我愿。更何况这皇家公主呢?”
可就是曹福的这句话,让宁帝陷入了沉思,“寻常百姓、皇家公主”这两个词不停的在他的脑海中萦绕。
突然,宁帝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样,他坐直了身子凛然道:“对!你说得对,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皇家公主就要做皇家公主该做的事情。”
“陛下……”曹福难以置信地看着宁帝。
宁帝还是下定了决心,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件事告诉霄儿。思来想去,他决定让曹福去跟她说。
“次日一早,曹福便来到了公主的寝宫外,刚好遇见了用完早膳正准备赶去束云阁上课的穆琳霄。
“奴才叩见公主殿下。”曹福跪在了穆琳霄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咦?曹公公,你怎么没在父皇的身边啊,地上有雪,快起来,快起来。”穆琳霄赶忙搀扶曹福,她从小就停喜欢父皇身边的这个微胖慈祥的公公。
“谢公主殿下,”曹福站了起来,“奴才找公主殿下有事相告。”
“那你快点说吧,我还要去束云阁听夫子讲经呢。”穆琳霄有些着急。
“公主殿下,此事……恐怕比去束云阁要重要的多,还是让奴才进屋慢慢讲给殿下听吧。”曹福乞求道。
“啊?”穆琳霄有些诧异,但还是答应了,她转过头对一旁的卿娘道:“卿娘,你先去束云阁告知夫子、裴远一声,我这边有点事,要晚些才能到。”
“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