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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简禾淌着两条长长的鼻血、半死不活地躺回床上时,太阳穴已如有千针在钻刺, 全身肌肤都浮现出了一层湿漉漉的汗水。窗外是残阳日暮, 苍山孤烟,但简禾只能看见一层黑蒙蒙的景色, 是谁在拉住她的手腕、往她心口灌注灵力都看不清了。
招魂复生这一类的术法,被世人归类到邪术中,还真是一点都不冤枉。人死后,魂魄碎裂为丝、投生为荟荟众生的其中一员, 本就是天地自然的规律。前几次的身体跳跃,她有系统的协助, 一直都凌驾在了这个世界的规则之上。而姬钺白等人,却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若要逆天改命,那就做好承担最坏后果的准备。
简禾:“……”
是她的错觉么——很多时候, 带头干坏事的人不是她,可为啥每次她都能赶上流血掉人头的倒霉事儿?被玄衣一掌拍碎、为姬钺□□身碎骨、为夜阑雨两死两生……贺熠这一辈子的收场看起来是最平和的了,没有喊打喊杀。但鉴于这位㚐㚐上辈子带给她的阴影, 中和一下,其实也跟前三位没差了。
而且,那四次失败的任务, 再加上这一辈子, 她为四位㚐㚐上刀山下火海、挡枪护驾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如果这世界上有因果循环一说, 她上辈子一定是对他们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
不论是钱财还是感情, 有欠有还, 天经地义,搞不好她就是来偿还孽债的。
——不过,这纯粹是一个脑洞大开而又荒谬的猜测。毕竟,简禾之所以与这里结缘是因为“被星轨列车撞飞”这种概率事件,哪有什么“注定来还债”一说。
潺潺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了四肢百骸,简禾的胸骨闷痛,回过神来,已经侧身咳出了堵在心口的一口淤血,呼吸顺畅了很多,唯独眼睛还是看不清晰。
口吐青烟、咸鱼一样躺回床上时,简禾愣了愣,抬手摸索了一下枕头——此触感如此柔滑,不必看也知道是冰蚕丝织就的高级货。枕芯里尽是不知名的细碎草药,清香绵软,安神驱虫。简而言之,与前段时间,夜阑雨随手扔给她的那个既起球儿、又硬邦邦的枕头绝非同物。
再摸一摸身下,摸到的也不是草席子,而是云絮般柔软的被褥。
不用问,这一定是夜阑雨的房间。
简禾:“……”
要知道,夜㚐㚐一向是定向洁癖症的重度患者。只要不染指他的地盘,你爱把家里弄成猪窝都无所谓。而换成是那些被他认定为所有物的东西、地方、空间,摸一下都是冒犯。
而刚才,情急之下,他竟然第一反应是把她抱上自己的床,甚至毫不嫌弃脏得跟流浪狗似的她,跟之前的态度堪称冰火两重天。
如果不是剧情还在稳定地进行中、且夜阑雨态度如常,光凭这待遇,简禾都简直要怀疑他发现她就是“小禾”了。
对了,说起剧情,不知道那条百思不得其解的【地狱Bug条】现在有没有变化呢?
读取了一下,简禾悚然万分地发现,进度条的第四格又向前进了一大截,飙升到了大概7/10的位置,已经过半了!
而第三格——如无意外,对应的是姬钺白,也从全无进展空白无色提高到了1/10。
简禾:“……”
一种前所未有强烈的大难临头感,如惨淡乌云压顶,笼罩住了她的头顶。
根据这进度条的名字,她已经有预感,等它全满后,她可能会等来一个强力□□。但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不知道□□的引线是怎么变短的”,而是连底下埋了多少吨的□□也不清楚,每次一有进展,都让人胆战心惊。
就在这时,简禾忽然觉得眼皮一凉。一条冰凉的蚕丝巾被放在了她的眼睛上,于头侧打了个结,舒缓了眼睛的灼痛。与此同时,夜阑雨以二指搭住了她的脉。
虽然眼睛暂时被挡住了,但这么一个周身低气压的人就站在她旁边,简禾的后背慢慢地滚落了一滴冷汗。
有些人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时,大多都会缩头装傻。简禾就不同,她不自在的时候,是一定要说话的,就算没话也要找话说:“这块丝绸是给我挡眼睛的吗?多谢啊,很凉快,你从哪里找……”
话没说完,手腕猝然被捏紧,简禾倒吸一口凉气,就听见夜阑雨道:“闭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语气如霜似雪,冷淡更甚从前,只有他知道,现在正有一团煞气冲上了他的眉心。
“你!”料不到他会突然变脸发难,简禾吃惊地懵了两秒,才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摘下挡住眼睛的蚕丝看看他发什么疯。手刚抬起,则又被夜阑雨眼疾手快地摁了下去。
两次吃瘪,双手都好似被缝在了床榻上,是完全被压制的情况。以前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可简禾总能插科打诨地混过去。可今天,她竟然也被激起了几分脾气,使劲地挣扎了几下,没能抽出手来,反倒是把那条缠在眼睛的蚕丝给挣松了,虚虚地滑落在脸侧。
视力还未完全恢复,加之光线昏暗,但她还是能感觉到,夜阑雨的眼光正停留在她的嘴唇上,且意味复杂难辨。
冷不丁地,压制她手腕的力道松了一下,可没有给她喘息的功夫,那只手便上移,以十指紧扣的方式将她完完全全地钉在了床上。
简禾胸膛起伏了几下,方才那股直冲眉心的煞气渐渐散去。虽然不知道夜阑雨发什么疯,可直觉告诉她,继续僵持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便嘟囔道:“你不想听我说话我就不说了呗,这么凶干什么。”
夜阑雨没动,忽然道:“你的记忆恢复多少了?”
系统:“宿主,注意:不可让夜阑雨察觉你的身份。”
简禾没多想就道:“不多。”
“不多?”夜阑雨面无表情,可手指却因抓住她话语中的漏洞而微微颤抖了一下:“若你全盘失忆,又如何判断记起来的是‘多’还是‘少’。”
简禾心跳一滞。还记得,在以“卞七”的壳子第一次捡到盲眼落难的贺熠时,他也曾经精准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间的漏洞。
这两个人,虽然性格不同,但在某些地方真的很像……并非博览百书后的智慧,而是一种明察秋毫的聪明。
以上的想法不过持续了短短一秒,简禾手心沁汗,但转瞬就镇定了下来,接着圆了下去:“我是记得自己的名字叫乔迩,还想起了我爹娘和弟弟的样子。但是,刚才的那个人说他是我夫君,我偏偏就不记得他了……如果我连成亲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能忘记,那么,记忆肯定没恢复多少吧?”
这理由给得倒是很合理,纵使是夜阑雨也揪不出错处来。
就算是同一个魂魄,回忆也有可能在多次的投生中被打散。继续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然而,话头已开,夜阑雨有些沉不住气,续道:“没有了?”
简禾暗忖:“他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他还希望我想起什么?总不该是在怀疑我是‘小禾’吧?”
不管他怎么想的,她能给出的回答都只有一个。
简禾动了动手指,道:“没了。”
这两个干脆清晰的字,终于让夜阑雨收回了手。他复杂地望着简禾,片晌后,拂袖而去。
简禾揉了揉手腕,抚上了那道蚕丝,把它往眼睛上拉了拉,敷了几个时辰,那阵不舒服的灼热感才褪去。
之后的那两天,夜阑雨就完全没有出现过了。简禾虽然眼睛看得见了,但什么东西坏了都有个恢复的过程。之后的两天时间,她都只能百无聊赖地在床上躺着度过——当然,躺的是自己房间的床。
这个身体渐渐地就需要吃饭才能成活,而夜阑雨虽然没现身,但从第二天开始,就有两个傀儡端来饭菜给简禾吃。
简禾根本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过,按照夜阑雨喜欢“挖土埋宝”的性格,估计用不上时,会把它们塞在某块泥下吧。
在这两个傀儡面前,无论简禾提出些什么要求,譬如说想要保暖的衣服,它们虽当场没有回应,但没过多久,简禾想要的东西就会被送到她手里。
但是,如果是问别的问题,它们就一概不搭理,像极了它们的主人,闷得一棍子下去打不出一个响屁。
众所周知,夜阑雨晚上睡觉是不熄灯的,再加上他平时走路和做事都跟猫儿似的,没有半点声音。偶尔在门口透气时,望着他房门的窗花,却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
三天时间看似很长,但眨眼间就过了两日。第二天傍晚,汾婴突如其来地降了温,天气变幻莫测,竟纷纷扬扬地落下了细雪。夕阳早早地藏身在了铅色的云后,取而代之地,冰挂的淡影爬上了窗棱。枯黑树枝上挂满了冻僵的蛹。与酷寒的室外一墙之隔的房中,则是温暖如春。这种时候,正常人都不会想出门。
偏偏,也是在今天,失踪了快两天的夜阑雨重新出发,还反其道而行之地要求简禾在这种鬼天地要求跟他出门,且没有带任何的随从。不过,整座汾婴山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就算有危险,随地召唤出一个就是了。
风雪孤途,万籁俱寂,好似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彼此,真真是应了那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简禾打着油纸伞,寒风裹挟着湿润的雪花不断地拍打在伞面上。越是走,地上积雪就越厚,越寸步难行,且温度越来越低,简禾抬头,意识到夜阑雨是在领着她往山上走,疑道:“我们要上山顶?”
夜阑雨没回答,只是背影微微一顿,道:“跟来便是。”
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简禾一脚深一脚浅地缀在了他身后,直到天色已快全暗,两人才抵达了目的地。
这还是简禾第一次上到汾婴山的山峰最高处。让她惊讶的是,此处并不是光秃秃的草地,更不是荒林,而是一片人工铺平的石地,呈对称的六边形,中间有块凸起的石台,非常像是某种布阵或祭祀的地方。
明明山顶应该是积雪最多的地方,但在这里,却能清晰看见石地的纹路,显然是不久之前,有人在这里扫过雪。
夜阑雨走向了中间的石台,简禾迟疑了一下,随之踏入其中。由于觉得这儿像个布阵的地方,她第一时间观察的是自己脚下的石板。
石板上被刻下了深浅度一致的繁复纹路,环绕归一,首尾相连——简禾回忆看过的书,确定自己没见过这种画法的法阵,但不用怀疑,这的确是个法阵,且看其画法,应当是邪类的法阵。
系统:“你没见过很正常,这是夜阑雨的手笔,肯定不会记在你看过的书上。”
简禾:“有什么作用?”
系统:“安魂,超度。”
简禾怔住了。
当年的夜阑雨,在血洗丹暄过后,自己也浑浑噩噩地倒下了。醒来以后,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他重新修复了那具断了头的傀儡“小禾”。
结局显而易见。
像乔迩这种因非正常死亡而在天地间游荡的精魄,还有被招回来的可能性。但如果是被修道者打碎成无数瓣后,精魄会就地逸散,连招魂的机会也没有。夜阑雨一定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为“小禾”做了他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安魂超度,让被打散的精魄终有一日得以投生。
如果彼此还有缘分再见,在他的有生之年——或许是一两年后,或许要等到暮年时,就会有一个傀儡睁开眼睛,对他笑咪咪地说一声:“小黑,我又回来啦。”
又或者是更幸运地,“小禾”这一次直接成为了人。她会是一个扎着双髻、咿呀学语的小女童,从小就听着“夜阑雨要来抓你”的睡前故事长大,白天在沙地上画个三头六臂的滑稽图像,却不知道某日在街上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雪衣公子,其实就是她最害怕的恶棍。
“哈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又回来啦!”——本该在心底调侃一句这样的话,但此时,简禾却没有了打趣的心情。她茫然地站定在了法阵边上,心脏好似被一块巨石堵住了,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很多的法阵都是徒手画上去的,比如说,驱邪的要用朱砂,搜魂的要用亡者的碎骨。而眼前的这种刻在石头上的法阵,优点就是刮风下雨也不会被抹去,效果非常持久。可问题也出在这里——没有碎骨、生卒年份地点之类的特异性东西,也就对特定的魂起不了作用。
……夜阑雨今天为什么要带她上来?
系统:“为了让安魂阵成型,他在这里放了一样与你有过交集的遗物。只要遗物封存,十年之内,均不可取出,否则将破坏安魂阵的作用。今天,十年之期刚好过去了。”
系统刚说话,简禾就看到了夜阑雨定定地看着那座石台,忽然抬手触动了某个机关,轰然一声后,石台龟裂成了好几瓣,露出了一个长盒。
长盒中放着一柄黯淡的长剑。
简禾:“……”
她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哦擦!这是曾经认她为主的霜梧!
事到如今,综合前后,她再反应不过来就晚了。
夜阑雨确实是在怀疑她。他向来心细如发,通过一些细节看出了熟悉感,并不奇怪。
但问题是,她现在是作为“乔迩”被招回来的。
而“小禾”与“乔迩”存在的时间有重叠,所以,纵然心中有怀疑,夜阑雨也无法说服自己——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会是同一个魂魄。
既然这样,那就证实一下吧。正好,在夜阑雨手上,就有一个致命的证据——那就是霜梧。
正好,今天,就是安魂阵结束的第一天。
这么想来,那天分别时,夜阑雨让姬钺白在三日后才来带走她,一定是把取出霜梧的时机也预算在内了!
也就是说,他从很早前就开始怀疑她,并且有了验证一番的心思了。
而剑认主时认的是魂魄。不论她躲到哪个身体,只要她摸到霜梧,霜梧剑身就会发光。也只有她能把攻击时的霜梧变成绕指柔。
两个魂魄跳转的奥秘押后再说,夜阑雨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她到底是不是“小禾”。只要让她拿起霜梧,就一目了然了。人会撒谎,可剑不会,这是无法抵赖的铁证。
再转去看一眼【地狱bug条】,简禾眼前一黑——第四格果真已经涨到了9/10,几乎要满格了!
系统到底为什么要给这鬼畜的进度条取这么含蓄的名字?bug个屁啊,这他妈的不就是【掉马进度条】么?!
系统:“掉马之后即是地狱,名字其实也没取错哦。”
简禾:“……”
系统:“剧情提示:宿主,不能让夜阑雨知道你的身份,否则之后的某些剧情会进展不下去。”
简禾:“不是啊,统哥,他都把霜梧拿出来了,除非我跑得比他快,不然怎么也会被迫摸到它的吧?”
而就在这时,夜阑雨已经取过了霜梧,走到了她三步远的地方,抬起手来,将剑横举放到了空中,冷冷道:“拿着。”
简禾不自觉地倒退了一小步,却忽然发觉两只脚动弹不得,好似被钉在了原地。
糟了,她忘记了——夜阑雨怎么也算是她的制造者,能控制她的行动啊!
夜阑雨握剑的指骨捏得发白,死死地盯着她,重复道:“拿着。”
简禾:“……”
难不成真的要表演当场脱马,然后任务失败?不要啊!她不想重来一次5000点咸鱼值的噩梦啊!
不对。如果霜梧能认出她的魂魄,那么,或许有一个办法可以躲避。
那边厢,夜阑雨像是已经失去了耐心,拉起了她的手腕,准备强行把霜梧塞入她的手中。
说那迟那时快,简禾闭眼,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在心中大吼一声:“账号切换!”
系统:“叮!收到,账号开始切换。”
命令发出的下一秒,霜梧触到了她的手心,被条件反射地握住了,可霜梧的剑刃却没有亮起光来——简禾的魂魄已经被抽离眼前的躯壳了。
……
半睡不醒间,简禾闻到了一阵湿润的草木香气。她似是躺在了一辆晃晃悠悠的牛车上,身上盖满了禾秆草。
系统:“账号切换完毕。”
简禾:“……我离开以后,那具壳子会怎么样?”
系统:“会停顿在那一秒,直到你切换回去。”
简禾:“为什么?那我这边时间在流逝,那边却一动不动的,两边不会不对等吗?而且,我回去之后不是一样握着剑,会被发现么?”
系统只回答了后面的问题:“你回去的时候剑已落地,不会的。”
隔了一会儿,简禾终于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缓缓睁开眼睛。
随着信息流入脑海,她可算知道了为什么换了账号后,那边的时间会凝固着了。
因为她……现在切换回了一年前。
不论翻腾出多大的水花,这也属于“过去”了,对“未来”而言,是板钉上的历史。
简禾抬手,捊起了袖子,恶心地发现,就在自己手臂的皮肉之下,鼓起了一个小小虫形凸起。简禾一摸,它便好似受惊了一样,倏地陷落了。
——她现在,在卞七的身体里。
而且,是被种下了活人蛊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