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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二年秋,这一场持续了将近两年战事,终于要进入尾声了。平王北军主力一路南下。五月里过淮北,七月入淮河南岸,收降军达十数万之众,一路势如破竹,后于上个月,终于抵达了长江北岸。
只要渡过长江,金陵便指日可待了。
赵勘为了守住这后一道天堑,他下令南岸布号称十万水师,调战船数千,誓要与北军决一死战。
而此时,北岸这支军队却并未如人想象中那样厉兵秣马,只是如常地整齐驻扎于沿岸开阔地带。这一刻,秋月满江之时,这支军队高统帅徐若麟反倒一袭青衫,只携贴身护卫,登上了附近子空山。
他立于山巅,面向南方,迎风遥望脚下远处漆黑江面战船上点点灯火,邀月对酌。
数日之前,他遣了人潜至对岸游说水师统帅归仁绍。就片刻之前,他收到了归仁绍密信,约定明晚率部归降。他知道他不敢耍诈。赵勘败局已定。除了少数忠贞拥趸,其余人早惶然不可终日,无不想着趁这后时机向北军表达亲近。而这个归仁绍,绝不是个忠烈之士。
过了长江,下镇江,便是金陵。
这一次战事,同样充满了血与火,从一开始就艰辛无比——只要是战争,就永远逃脱不开血与火。但是比起前一回,至少,时间缩短了将近一年。
他手中一壶清酒已经一口口干。酒不醉人,人却自醉。他目光从点点灯火江面继续延展,一直延展到那个方向无漆黑之中。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心,这原本该当弹铗高歌庆贺一刻,却随了神思,忽然便飘忽到了金陵城某个角落中那个女子身上。
许久不见,他知道她一直安好。只是,这样时刻,他江北月下遥望念及着她,而那个人,她又正做什么,可也有半分半毫地想念到他?
他怔怔立了半晌,终于远远抛出手中酒壶,仰面躺了青石之上,望着头顶暗蓝夜空中走追明月霞云,思绪再一次飘回了那个遥远得不像真实存过秋日午后,一身素白她立于芙蓉树下,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她时情景。
绣面芙蓉一笑开。这世上,再没有比这适合拿来形容他那一刻体察得到那种微妙感觉修辞了。以致于到现,闭上了眼睛,一切都还历历目,便如昨日。
那时候,他二十五岁,因为国丧,随平王奔赴回到金陵。因路上遭遇阻拦,后到时耽搁,平王被传旨申饬后停于城外,他入了城,回去阔别许久魏国公府,去看望自己那个已经许久没有见面女儿。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
果儿母亲司初香,是他十九岁时候嫁给他。
这门亲事,很早以前就被两家订了下来。他对此没有期待,甚至有些反感。一向自由惯了他觉得这是一种束缚。所以有理由常年不回金陵。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来自于他祖母司国太一封信。
这是一封催婚信,信中只说了一句:司家初香年已十八。何罪之有。你若不娶,是要她空等你到八十耄耋乎?
他反复看过几遍,终于回了金陵,娶了自己妻子,然后带她回了北方。
她生得好,果儿容貌有七八分便是随了她。她也是一个性子温柔女人,或许因为司家不得宠原因,甚至有些胆怯。她对于他后终于娶了她这件事,似乎很是感激,从婚夜起,便处处以他为先——这让他感到些微愧疚。原本是件理所当然事,因为他缘故,后反倒变得像他施恩于她一样。
即便她并不吸引他。但对于男人来说,一个体贴而温柔女子,是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他决定好好怜惜她,和她过一辈子。作为一个被视为异类带了胡人血统私生子,她愿意这样对他,他应该感激才对。
到了燕京后,因为战事和调动等原因,他与自己妻子虽聚少离多,但她从无怨言。但没料到是,她第二年生果儿后没多久,竟死于一场热褥症,香消玉殒。
这是五六年前事了。痛心之余,面对嗷嗷待哺女儿,他束手无策之下,便将她送回了国公府,此后偶尔回来探望一回。
上一次回来,他记得好像还是大半年前。当他站自己女儿面前时,她只用打量陌生人茫然目光注视着他。这让他微微有些失落,但也不至于很失望。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和自己女儿相处才好,不知道除了现一切,他这个当父亲,还能给她什么。
差不多两个月前,国公府里刚刚出了件丧事。他并未赶回来奔自己那个二弟丧。当时他正领了部下与他宿敌北宂尤烈王作战。此刻回来,国公府里到处还能看到丧事过后留下痕迹。
果儿不屋里,说是被宋氏带去后头园子里醒觉了。他便随意找了过去,到了一堵矮墙边时候,他停住了脚步。
矮墙那头,生了一株老芙蓉树,这时节,正是满树花朵烂漫时刻。芙蓉树下,宋氏不见,他看到自己女儿正抹眼泪,而一个通身素白窈窕女子正背对着他,蹲果儿面前,拿帕子给她轻轻擦眼泪。他只看到她绿鬓如云之下,露出半截雪白如粉脖颈。
“果儿乖,谁说你没爹没娘。你信我,你爹过几天就会来看你。要是他再不来,你又实想你娘话,二婶婶悄悄跟你说,你也可以把二婶婶当你娘啊。二婶婶往后,会一直这里陪着你。等以后你长成了大姑娘,要走了,二婶婶还会是留这里……”
她用一种他从没听过像上好软绸一样细细声音,对着他女儿这样说话。
他立刻就知道了,这个女子便是他那个刚死去二弟妻子。但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心竟然微微地跳了一下。
果儿终于被她劝得止住了泪,破涕为笑,抬头看着顶上花,指着道:“二婶婶,我要。”
她站起身,树下转了个身,仰头看着果儿所指那朵花。他这才看见她样貌,是个才不过十五六岁少女,脸色微微苍白,整个人,却像刚刚从副画卷中走出玉人,没一处不是浓淡合宜。
鬼使神差般地,他竟然往后悄悄地退了几步,唯恐她发现了自己。
她终于看见了那朵开得盛芙蓉,粉红中间着粉白。她伸手去够,白色宽松衣袖立刻顺着她纤柔手腕堆落到了上臂处,露出大半截嫩藕般玉臂,卡小臂中段那只白玉手镯秋日午后阳光照射下,漾出柔和光——他却觉得自己仿佛被刺痛了眼,想避开视线,视线却又牢牢地被拴住,挪不开眼去。
她试着够了几回,踮着脚尖,甚至跳了起来,却始终差那么一点点。终于,她无奈地放弃,对着仍仰头看着自己果儿露出歉意笑容,道:“太高了,二婶婶够不到。给你换朵别可好?”
他看到她露出那种笑容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脚步便已经迈了出去,转过那道花墙,停了她和果儿面前,她惊诧至极目光之中轻声道了一句“我帮你。”抬手便摘了下来,然后递了过去。
他摘下那朵花时候,或许太过用力,牵扯得枝条上另几朵花震颤,纷纷落下几片花瓣,有一片,还不偏不倚,正贴到了她光洁如玉额头之上。
“爹……”
果儿看到了他,终于迟疑地叫出了声,而几乎就同一时刻,她脸蓦然绯红,甚至连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候,便已经转身匆匆离去,白色身影转眼便消失了花-径中,经过地上,只剩那片刚从她额角飘下残瓣。
他愣怔片刻过后,终于明白过来,她为什么忽然会有那样反应了。一定是想起了她先前哄果儿时说过那句话……
他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陌生柔情和强烈冲动。生平第一次,他就这样被这种恼人又甜蜜情绪所左右了。
他想要再次见到她。即便,他也知道,这是不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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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督大人,夜深,好回去了。”
职护卫悄无声息地靠近,出言提醒他。
徐若麟蓦然睁开眼,长长伸了个懒腰后,从泛着露凉青石上一跃而起,后看一眼那座城池方向后,点头,转身下山而去。
他脚步越来越,无比坚定——想要什么,他就一定想办法去要。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