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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一弯新月,细细的一线冷光。远处能隐隐听见虫鸣声此起彼伏,伴着隔水递凉的脉脉晚风而来。而那架被荣显始终挂念着的荼蘼,终于也谢尽馥郁晶莹,只有浓绿的叶子仍焕着勃勃生机。
荣显独自站在凝辉院中。她的指尖触着那叶子,看着藤蔓间洒下的交错光影浮在自己白皙的手背上。
“明天我就要走了呢。”她对着荼蘼花自言自语。“可我这样自私,让你也要背井离乡,你会怨恨我么?”
荣显轻轻叹息:“凝辉院的新主人也会这样站在你身边,不知道她会不会好好对待你,更不知道她会占据父亲多少爱意。这样想着,就实在没有办法心无芥蒂地将一切拱手交予他人,可叹原来我也只是这样庸俗偏隘的凡人……即便贵为公主,活得也不比你自在呢。这复杂的心情,你能体谅么?”
“应该是会体谅的吧……”有人代替那架静默的花藤应答,语中含笑。
荣显公主一惊,转头望去,聂勉真正站在院墙的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睛仍闪烁着幽暗微光。
荣显笑一笑,问他:“你来了多久?是外面有什么消息么?”
“并没有。”聂勉真走上前,默然地挡在她身前,为荣显遮去渐冷的夜风。“菱果十分安分,卢夫人和修仪也没有动静,甚至连陛下与郎君的关系,似乎都缓和了不少。父慈子孝,和乐融融。”
“真是平静得让人害怕呀……”荣显怅然幽叹。
聂勉真诙谐地抚慰她:“平静令您不安,有人起波澜更是惹得心烦。公主的愁绪,真是多得整个皇宫都装不下了。”
荣显笑言:“可不,很快就要漫出这高高的宫墙,将琅琊王府和公主府的大宅子都冲垮了。”
听着她清脆的笑声,聂勉真也不禁笑了出来,但又立刻低声道:“请不要这样说话,不吉利。”
荣显点点头,体会到他心中也如自己一般难抑忐忑,于是两人相顾无言。
唯余夏夜清风,驱尽稀薄暑气之后,留下一阵一阵迫人的寒。
聂勉真望望已至中天的新月,劝荣显早些安寝。
荣显却摇摇头:“我还有事情,你先先去吧。”
她语声低微,但又流露出不容拒绝的坚定。于是聂勉真不再多言,依着荣显的意思退下,将她独自留在渐渐凝上锦袖丝履的夜露之中。
“只愿……平安顺遂,琴瑟静好。”
许久,荣显才低声念出了这样的字句。
她跪在荼蘼花架下支离破碎的月光中,吟诵复吟诵,祝祷再祝祷,仿佛凭着语声的力量,就能将自己杳渺的心愿送至神明的耳边。
终于,荣显公主出降的吉日,到了。
晨光熹微之时,荣显去清元殿拜谒父亲。
此时,下降的礼仪尚未开始。琅琊王及驸马李延慎还没有到兴安门外迎候行醮礼,荣显也没有开始为这隆重的日子作任何装扮。她苍白着姣好面容,挽着小巧的惊鹄髻,窄袖黄襦曳地绯裙,一如在宫中度过的许多日子。
皇帝十分惊讶。“怎么还会到这里来?”
想着荣显可能是舍不得自己,皇帝又笑了起来:“难道他们没有仔细教你么?等你换好了衣服,驸马在兴安门外醮礼之后,你还是要来跟爹爹孃孃告别的。”他抚慰地轻拍女儿的肩:“爹爹孃孃还会登上安福门,看着你出降的车行,尽可能远的再望你一程。”
“这些他们教我了。”荣显乖巧地笑了,顺势挽起父亲手臂,眼神柔顺,轻轻说:“爹爹,我还是有些怕。”
皇帝心底生怜,了然地温言抚慰:“没关系。朕把你的公主府修的十分漂亮,比凝辉院还要华美精致。你身边贴心的宫人,不也都跟着你走了?你若是想爹爹孃孃了,随时回宫来住些日子。”
他语声滞了片刻,又说:“你提起的那架荼蘼,今天朕就让江常侍悄悄移往东宫。你自己不要声张,若是被前朝的人知道,他们又有理由生事了。”
荣显微微讶异地问:“不就是几棵普通的花,民间处处可见,只比草略好一些,有什么值得他们生事的?”
她不敢细看皇帝神色,故作坦然地移开眼睛,脸上露出懵懂微笑。“其实……移那花是有原因的呢。衍哥哥答应过,会替我去搜罗奇花异草,那架子荼蘼就是我给他的定钱,这样他就不能装作自己忘记了。”
说着又如小女孩儿一般微微红了脸,摩挲着父亲袖口的金线流露赧色。“只不过在凝辉院里,我看着哪一株花木都很好,都舍不得,爹爹给我往府里移栽的那些,就更不能送给衍哥哥了……我想来想去,还是移一架子最普通的荼蘼送他吧……”
皇帝抚须大笑,朗然道:“你有八百户封邑,比你的姐妹们都多,几乎可与长公主比肩,怎么对你哥哥还这样小气?”
“正是因为那八百户呢!”
荣显苦恼地蹙眉,曼声道:“孃孃跟我说,百姓供奉的租赋是国朝社稷所有,并不是皇家可以恣意索求的。将士为家国出生入死,所得的封赏也不过了了之数。我一个女儿,只是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并没有什么功绩,如果还不知道省俭,实在是有负爹爹的厚爱了。”
皇帝闻言十分感动,想到中宫平日崇尚俭素,不事奢华,更是唏嘘不已。而尚未为自己诞下一女半儿,就仗着身孕累次为已经身居高位家人求加封的修仪,若是不论其娇美容貌,倒实在有些面目可憎了起来。
荣显用余光窥觑着父亲神色,见他眼中流露欢愉赞赏,就柔声问道:“爹爹,书上都说,妇人应内夫家,外父母家,爹爹会不会也这样想呢?”
皇帝一笑,说:“你的书一向读得很好,这件事情还需要特意问朕么?你虽然居天姬之贵,也应依循妇德,不能有例外的。”
荣显微笑,垂着眼轻轻点头,又问:“既然爹爹说我应该像寻常妇人一样,将父母家视作外家,那反过来,爹爹孃孃以后也一定会将我视作外人了……”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失笑。荣显这一身素淡的装束,小心翼翼的狡黠与难掩的天真,都让他想起幼时跌跌撞撞扑到自己膝盖上的小女孩儿。
他运指轻弹女儿莹润的额头,调侃道:“你虽是琅琊王家的新妇,可整个大梁,谁有胆子称你一声李郭氏?就算是后人修史,也只会写你是懿德荣显公主,驸马都尉恐怕还要沾你的光,才能青史留名呢。”
荣显张大了眼睛,意态娇俏可爱。“爹爹,真的是这样么?”
“当然是真的。日后修史的人写到荣显公主,还会加一句,帝爱之甚笃,让后世的公主也都羡慕你。”
荣显忍不住笑出声来,和微风拂过檐下铜铃时的玲珑清音相得益彰。父女两个又说笑了一阵,皇帝才道:“快些回去吧,别误了时辰。”
他拉着女儿的手,亲自起身将她送到殿外阶前。
“嗯。”荣显笑着应了。
她趋步迈下台阶,没几步却又停驻下来,回首看着仍独立于高高的玉阶之上的父亲。
她有些忐忑地仰视着他,深深凝望,问:“爹爹,等到女儿坐着厌翟车,离开兴安门之后,您还会像现在这样,一直护着我么?”
皇帝没有回答,反而笑意盈盈地问她:“令辰,你难道不相信爹爹么?”
荣显澄澈的眼睛里映着皇帝慈蔼的融融目光。
“嗯,我相信爹爹。”
她莞尔一笑,提着裙摆翩然离去,用轻巧的步伐留给父亲一个如同儿时一般无忧无虑的背影。
荣显一直很清楚,皇帝心中最喜爱的那个“荣显公主”,就是那样一个无忧无虑的样子。依赖着他,仰仗着他,全心全意地爱他,崇拜他,相信他。
此刻,背对着皇帝片刻前仍望向她的依依目光,荣显的眼神中只有一片空濛,没有昨夜的忐忑,反而有尘埃落定般的恬淡娴静。
为了巩固父亲的宠爱,她已经尽量不着痕迹地,努力做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
而她现在仅剩的选择,就是相信自己的父亲。
驸马亲迎公主下降的这一天,是李延慎与自己的父亲琅琊王共处最久的一天,也是荣显理妆用时最长的一天。
妙手的宫人耗费了数个时辰,竭尽所能,只为了让这位备受帝后珍爱的嫡出公主,展露出艳光动天下的无上风姿。
额角与笑靥处都细细贴了花子,额上饰了鹅黄,青黛水描画出了眉上的粗扫妆,胭脂染得白皙双颊淌出一抹醉人艳色。
凤冠褕翟,金带朱绶。荣显披挂着层层叠叠的繁复礼服,小心地依着宫人的导引,试探着一步步迈向清元殿中的帝后,与父母作出降前最后的拜别。
琅琊王李玠和李延慎此时已经在宫门外等候,依礼陈列着雁、币、玉、马等物,象征着在公主出降六礼中被省略的纳采、问名、纳吉、纳成与请期。
醮礼过后,有礼直官引着李延慎到荣显的卤簿、仪仗所在之处等候。
那里已经候着一整副公主仪仗,有六名青衣宫人为先引,后面跟着十六幅偏扇,十六幅团扇,持扇的宫女穿着间彩的裙襦,艳丽的彩裳革带,肃穆地立候着,似乎连呼吸的起伏都整齐划一。
三副行障,两副坐障,再后面就是八匹赤红的长鬃骏马驾着的厌翟车,有十名驭人,以及以聂勉真为首的十六名内臣夹车护卫在旁。
其后跟着六乘从车,还有华彩斑斓的雉尾扇,团扇与戟若干,均由宫中内臣所持。
绵延的辉煌仪仗,连带着侍人们脸上与有荣焉的傲慢神色,全都成了皇家威仪的精准注解。
李延慎向西躬身而立,待到司掌传达等事务的内谒者捧着大雁入内,荣显公主才在宫人的护持拱卫下款款而来。
她步履缓慢而庄重,富有尊严。
她迈上雕金砌玉的厌翟车,融入那一片灿烂华光。
李延慎稍微瞥了一眼,不敢逾礼误时,两次拜礼之后翻身上了马,在前引带着自己高贵无匹的新妇往琅琊王府行去。
从这一刻起,无论二人的意愿如何,足下的路途已必然地交织于一处,再也分不清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