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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淡云浮在高逸无尘的天际。
柔谧的秋日晨光之中,荣显公主到延祚殿拜谒自己的父亲。
扫殿的小内侍从宫门的棱花格子中瞥见了荣显公主,慌忙搁下拂尘去向江常侍禀报此事。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顶软轿抬着昨夜承恩的柳婕妤匆匆从殿侧的角门离开。江常侍已经整理停当,亲自来推开了宫门,恭谨地引着荣显公主步入这一室暖香旖旎。
圣上刚刚起身不久,他披着宽袖的夏袍,脸上仍带着倦容。当看到女儿从帘幕后面露出的一对灵动清亮的眼睛,他便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连连招手:“令辰,爹爹已经起身了,快过来。”
“怎么这么凉?你在外面站多久了?”他将荣显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责怪道:“怎么连个宫人都不带,你身边的人都是怎么伺候的!”
一旁江常侍已经命人捧来了刚煎好的茶水。
荣显却没有接过来。她松开父亲的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皇帝十分惊讶,“是有人欺侮你了么?”
荣显摇摇头,耳朵下的明珠耳珰玲玲晃动。
“没有人欺负我,我是来跟爹爹请罪的。我任性,我不体谅爹爹的心思,是我对不住爹爹。”
皇帝明白女儿在说的是婚事。江朝岳早已将公主悒悒不欢的沉默抵抗委婉地禀告了他。
“我道是什么大事,也值得你这样大早上就在宫门外枯等着吹冷风?”皇帝起身扶起女儿,展臂用自己宽大的衣袖盖住了她朱红纱披下单薄的肩膀。“已经是秋天了,中尚署的人备下的寒衣没有你喜欢的式样么?”
“都很喜欢。”荣显柔声细语着,将额头搁在了父亲的肩膀上。“爹爹给我的,我都很喜欢。”
皇帝看着女儿的眼瞳,低低地笑出声来。“可别再这样了,即便是要来请罪,也要吃饱了肚子,穿暖了衣服,带着一群人给你备下瓜果茶点,软榻屏风。这样爹爹看着你好好的,才有心思去想我女儿到底犯了什么罪过。”
听着父亲故作诙谐的声气,荣显公主也展颜笑了出来。
皇帝眼角瞥了一眼女儿,牵着她走到书案前,含笑道:“令辰,过来看看朕给你的封号,你喜欢么?”
皇帝执起玉笔,轻沾芳墨,在上好的鱼子筏上写了“懿德”两个字。
“令辰,你看如何?”
“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荣显笑吟吟地说:“爹爹,这两个字,我是担不起的。”
皇帝佯怒:“这是什么话?我的女儿令辰,怎么会担不起呢?”
他端详女儿眼下青痕,温柔地问:“你是不是心中还在责怪爹爹,说话不算话呢?”
荣显笑着挽起父亲的手臂:“我怎么会呢?爹爹要是这样想,我也白来请罪了。可还得挑个更冷的天,再来一回。”
皇帝点点女儿的额头:“你啊……你放心吧,当日你看不上的那两个人,朕不会让你嫁的。”
荣显十分惊讶,杏眼张得更圆:“爹爹,您不是都命人拟好旨意,要将我下降琅琊王的儿子了么?”
皇帝再压制不住笑意,朗声道:“这是天作的缘分。当日被你射中幞头的那孩子,正是琅琊王李玠的幼子!”
荣显公主惊愕道:“他也是琅琊王的儿子?”
“你也是琅琊王的儿子?”
盛名远扬的晓白楼上,有人这样质问着李延慎。
李延慎就是当日被公主射中的那个少年。
他已经换上了烟青色圆领广袖襕袍,袖口露出的一截白色中衣上用绣着繁复的水云祥纹。他本来生得白玉一般莹润无暇,这一身青纱广袖的装束衬得他有一股散仙般的风流疏淡,好似这酒肆的烟火嘈杂都难以沾上他的衣角。
他没有为来人生硬的语气而恼恨,脸上挂着清淡笑容。
“是,家父正是琅琊王。”他温和地回答。
问话的那人也是秋猎时林场中的贵族子弟之一,正是广阳王世子徐子钧。
“那当日那个射豹的……”秋猎的最后李延忠竟然猎到了一只花斑豹子,给众人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正是家兄。沙城防务繁忙,他昨日已经匆忙离京了。”
“啊……”徐子钧点点头,嘲讽地笑了。“我还以为琅琊王的儿子,都是如你哥哥一般的呢。你可是被公主射中落下马来的那个?”
而琅琊王和广阳王,作为梁朝唯一两位异姓王,又均是军功起家,两姓子弟在云京相见,心中多少会对彼此有些混着不屑的好奇。但徐子钧这样露骨,也实在让李延慎意外。
李延慎毫无羞恼之色,仍然轻快地回答:“正是我。”
徐子钧嗤笑一声,不再对李延慎讲话,转头带着一众随从上了晓白楼第三层。
徐子钧一走,李延慎的疏朗风度都不见了,颓然地耷拉下眉目。
他身侧的友人刚才正大口朵颐着满桌佳肴,此时终于搁下了竹筷。
“刚才要不是忙着吃饭,我就替你去揍他一顿。”
李延慎懒洋洋地斜睨着友人。“你看清楚他带了多少人么?”
“当然看清楚了。”沈觅又招呼小二拿来一壶酒,“所以我才会那样忙于吃饭。”
沈觅是个非常俊朗的年轻人,他穿着白色细麻布的襕衫,头上戴着乌沙软脚幞头。他以诗人文士自居,却写不出半首传世佳作,竟然也成功地在寸土寸金的云京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李延慎一直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沈觅问:“这人是谁?在云京还没有几个人敢这样对你轻慢。”
“广阳王世子,秋猎时见过一面。”
“怪不得,长居封地,自然敢这样跋扈,反正回头一走了之便是。不比你……”沈觅怜悯地望着身旁郁郁的友人,“在天子脚下,尽管顶着父亲的名头,还是得小心做人。”
“你被公主的箭射中了,还从马上落了下来……”沈觅对友人没有半点体谅之情,反而在心中玩味着韵脚,“我可以以此写一首好诗。”
“那一定会广受追捧。那件事京中现在人人都在传颂,只缺少朗朗上口的歌谣助兴了。”李延慎苦笑,“我的脸面已经被那支箭丢尽了。”
沈觅了然一笑,转了话题。
“这回秋猎人来得倒不少,可是有宫里有哪位公主要下降了?”沈觅又问道。
李延慎眸光轻转,低语道:“并没有多少消息。不过看年纪,大抵是中宫所出的那位公主。”
“嫡出长女,名头真大。”
李延慎也笑了。“陛下十分宠爱这位公主,远远胜过其他的皇女。”
“看来这位公主是学到中宫的几成本事了。”沈觅讥诮地笑着。
嫁给陛下之前,中宫只是不入流的士族之女,远逊于卢薛等高门。她能现在这般母仪天下,绝不能说是仗着祖先余荫。
李延慎瞥友人一眼,有些费解他为何如此鄙薄皇室,继续往下说道:“看现下这个情况,尚主的不是我哥哥,便是广阳王世子。秋猎之后,陛下曾经单独召见他们两个。”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沈觅调笑道:“你可是被公主的箭射中了,说不定公主就是执拗地选了你,非你不嫁。”
有男子声音突兀地扰乱了对谈。
“就凭你,也有这样不自量力的想法么?”
未待李延慎反驳,徐子钧又适时地出现了。
他正倚着楼梯,勾着嘴角鄙夷地望着李延慎。“你这样在鞍上坐都坐不稳的人,难道也想能够在圣上面前立名,继而成为那样尊贵无匹的公主的丈夫么?”
李延慎笑了一下,隐隐有些愤怒了。可他还没出声回应,有人已经抢在前面为他出头。
“世子看来十分渴慕公主的垂青呢……”沈觅懒散地笑着:“难道是广阳王力不从心,抑或是世子受不了南疆贫苦,所以才会这样急切地高攀,连贵族应有的风仪都不顾了么?”
“也难怪……”他又故作恍然大悟,“广阳郡地处边陲,少些教化,也不足为奇啊。”
徐子钧眯起了狭长的清朗凤眼,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直射向沈觅。
训练有素的世子随从已经将李延慎和沈觅所在的桌子围住了,甚至分出了几个人持刀站在上下楼梯口隔绝路人。
“你是谁?”徐子钧阴寒着声色。
“我是你开罪不起的人。”沈觅轻笑。“我是个诗人。”
徐子钧振声长笑。“那好。我来试试,开罪一个诗人,到底有什么严重后果。”
晓白楼的掌柜及时出现了。
他小心地自楼梯口的几位持刀侍卫之间挤过,晃过刀光的面上却无惊惶不定。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生得面目平庸,甚至有些模糊。可那恰到好处的殷勤让人觉得熨帖而不讨厌,在达官贵人间多年的迎来送往淬炼出了他极淡然而谨慎的声气。
“几位贵人,且慢动怒。”他镇定地说,嗓音较常人更为细腻清透。“楼下来了一位找人的大哥,恐怕他找的就是诸位。”
他闪身,露出了被引上来的一位穿着圆领黑色窄袖襕袍的中年男人,衣着打扮是高门管事的样子。
“公子,您在这儿!”他的声音里透着十足的欣喜,压抑着心中急切,低声说道:“尚主的旨意下来了,您得换了朝服,即刻入宫谢恩。”
然后他谨慎地绕过拥挤的人群,站到了李延慎面前。
这是李延慎第一次走进仁章殿。
飞扬的檐角生硬狰狞,雄浑气势如直接压上人的脊梁,沉坠坠的。
李延慎正了正头上的武弁大冠,又理好绶带蔽膝,踩着寥落的回声,步入了空旷的殿堂。
他在众人静默的目光中跪下谢恩。
他张开手,承接不能被选择的爱情。
然后他恍惚地退出大殿,被一名棕色服饰的低阶内臣引着,离开了皇宫。
沉重朱色高扉在他背后缓缓合上的时候,他迷惘地抬起头,望向云京远处山黛上挂着一抹孤云。
用凡人的眼睛望不穿的碧洗苍穹,还是旧时的样子。
可如同被卷挟进了不可捉摸的梦潮,他的人生已经颠覆了原来的模样。
天边烧灼着红色的夕阳,渲上了大半个天空,也将灿烂霞光漫上了宫中鳞次栉比的碧瓦红墙。
在延祚殿前的回廊下,半躺在软榻中的皇帝陛下,独自玩赏着这绛红如血的薄暮夕照。
“只有这夕阳,才能有这样的公平。”在丝竹班子靡靡乐声中,他的尾音飘忽难觅。“即便朕是天子,他也不会因为朕的喜忧,而变得愈加明亮或愈加黯淡。”
侍立一旁的江朝岳缓声道:“婚事既然已经定下了,陛下还有什么可挂心的呢?您看这样的光艳霞光,也在昭示着天下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皇帝斜看他一眼,调侃道:“你说这话,可真是搪塞朕了。”
江朝岳也笑,躬身道:“臣知罪。”
皇帝自顾自地低语:“朕还以为你会问,为何在最后改了心思。”
“臣确实不明白。陛下看中的,不是李延忠么?”江朝岳顺着皇帝的心思问。
皇帝却沉默了。
他突然失去了回答的兴致,赤色夕照如烧在他体内一样让他心头灼痛。他觉得万般烦恼都沉沉地压在自己胸口,于是厌倦地摆手屏退了丝竹班子,合上眼睛,任凭自己被吞没入静谧的深沉暮气中。
江朝岳十分知趣地也不再多言。
许久,皇帝才幽幽叹息一声:“荣显公主……朕虽然有自己的思虑,又如何能完全不顾及令辰的心意呢。何况,抱火卧薪,难道真指望着婚媾之结能够解决朝堂内外的局势么……”他在这绚烂辉煌的夕阳下,终于无法再掩盖经年积累的疲态与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