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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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身影很有礼地靠拢在一起,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香水味,陈欢没笑,顾颜也没笑,都板着脸孔,微微调整着适宜的姿势,很认真地拍了一张合影,这一刻似乎离奇的漫长。

    拍完照,继续拾阶而上,一时都没说话。陡直的石阶尽头是个大平台,廓然开朗,一座大殿雄踞而上,雀蓝色的琉璃瓦,玉白的石柱,浑厚挺拔,正中一块旧色竖匾:“图书馆”。

    “好像玉皇大帝的灵霄殿,弄这么气派。”站在平台上,可以俯瞰武汉大学的全貌,山林葱郁,湖水粼粼,重重飞檐,古朴肃然。

    “你是孙猴子吗?”顾颜点起了一根香烟。

    嗅着黄鹤楼的味道,望着顾颜唇边泛起的弧度,陈欢笑道:“不,我是佛祖。”陈欢摊开手掌,眯起细长眼,在顾颜面前虚晃一抓,好像顾颜才是那只孙猴,被攥进了佛祖的掌心里。

    顾颜漠然地将视线拉向远方,抽着烟,似有似无的沉郁迅速涂染眼前的山翠叠峦,陈欢的玩笑被打入冷宫。

    小时候跟着老爸去溪里抓鱼,被一种叫泥鳅的家伙弄得脸红脖子粗,它们就在指缝中钻来钻去,并不跑远,可当合拢手指想把它们占为己有时,它们瞬间溜走,速度永远比你想的要快,甚至可以感到它们粘滑的皮肤留在掌心里的冰凉。

    陈欢后来放声大哭,用尽全身力气去踩那些邪恶的小家伙们,爸爸笑呵呵地赶紧端来一个小盆,拢着儿子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清澈见底的水里,等待着,直到它们再次聚拢,猛地一抄,盆中的泥鳅终于成陈欢的了。

    顾颜的笑容就像溜走的泥鳅,现在,陈欢很想手里有个盆,就放在顾颜笑容隐没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顾颜掐灭了香烟。

    “我想……上个厕所……”

    ……

    古老的图书馆一派清凉,拱形的西式屋顶高高隆起,中式的门窗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四下里静悄悄的,隔着老式玻璃窗一看,阅览室里乌压压坐满了学生。

    没有学生证不得擅自进入,看门的老大爷看陈欢捂着肚子,很友好地放行,图书馆很大很深,许多地方是封闭的,好久没人去了,厕所在地下室,原路去原路返,乱闯容易迷路哟,老大爷别有用心地嘱咐着。

    这是图书馆还是太平间?楼梯到底,静无人声,地下室总共没几盏照明灯,冰凉的水泥地泛着青光,蜿蜒的走廊不知通向何处,两边一道道紧闭的木门,一点人气都没有。

    嚓,嚓,嚓,背后传来的脚步声,不紧不慢,陈欢走,它也走,陈欢停,它也停,百年历史就有资格闹鬼吗?大白天的我怕你啊,猛然转过身,幽暗中只见顾颜一张憋笑的脸。

    “差点……”陈欢把“吓死我”生吞活咽到肚里。

    顾颜余笑未尽,举起陈欢压死人的双肩包:“你怎么就不问问我需不需要释放一下呢?”

    厕所里空无一人,陈欢说自己其实不怕鬼啊怪的,只是很怕小强,有它没我,有我没它。

    “真搞不懂大学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那可是培育小强的温床啊。”顾颜开始放水,站姿颇豪迈。

    陈欢微微别过脸,望着屋顶上银灰色的水管,努力回忆着,似乎还真没怎么和小强君谋面过:“冯宇胆小,什么都怕,尤其怕鬼……诶,对了,”陈欢忽然想起什么:“你最近去过陵园没有?”

    “什么?”

    “陵园。”

    “你继续编,我从来不信什么鬼神。”

    “不是,冯宇真的说那天有在陵园见到你。”

    “你们去那儿干嘛去了?”

    “还能干嘛,扫墓啊。”

    “给谁扫墓?”

    “噢,小梁玉蝶,听说过没有?

    “唱昆曲的。”

    陈欢扭过脸来:“哟,这你都知道?”

    顾颜提上拉链,瞟了眼陈欢:“你尿完没有?”

    “尿……尿完了。”陈欢的脸皮一热,赶紧弄好自己。

    洗手池前,顾颜一面洗手,一面从破镜子里望着身后低头不语的陈欢,轻声问:“怎么了?”

    “没怎么啊!”

    “你脸怎么红了?”镜中的顾颜直视陈欢,陈欢撇嘴:“精神焕发,不行吗?”

    顾颜甩着手上的水向外走去:“你慢慢焕发着,我先出去,这地方,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关上水龙头,除了几滴水流声,一切静得人发慌,陈欢对望镜中的自己,果然,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原来自己才是那只真正的孙猴子。

    五分钟之后,陈欢面上头上闪着水珠神清气爽地走出图书馆,平台上的顾颜已经抽尽了两根烟。

    搂过闻一多,抱过孔圣人,林中校舍,樱花道上,湖光山色,俩人也不着急,溜达到一个角门,对这所已经走到尽头的大学仿佛意犹未尽。

    小卖部里买了瓶冰可乐,拎出精武鸭,找了块绿油油的草坪,盘膝而坐,对着啃起鸭脖子来,越辣越馋,停不下来地吃,辣得俩人一个劲吸溜口水,擦鼻涕,大呼过瘾,不一刻功夫,一袋精武鸭都变成了鸭骨头,可乐也见了底,打着饱嗝,吹着暖风,陈欢倒在草地上,长舒一口气:“真想就这么一直躺下去。”

    顾颜擦净手上的鸭油,忽然问:“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

    沉默了片刻,陈欢道:“刚辞了,无业游民。”

    顾颜哦了一声,陈欢一个骨碌翻到顾颜身边,两条瘦长腿,细窄的腰身,压弯了一片青绿,挽起的裤脚,露出一段光滑的白。

    “这是我第一次跨过长江呢,很想去江边看看。”陈欢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顾颜。

    “行,我陪你。”顾颜痛快地响应着。

    陈欢笑了,眼前的草坪嫩得格外鲜亮,嫩得能滴出水来。

    真实的长江远没有诗化中哺育中华民族的那种了不起的感觉,黄吞吞的一汪混浊,陈欢错以为见到了黄河,几只残旧的过江船承载不住这悠悠五千年文明似的缓慢前行。

    并肩坐在江边,谁都没有讲话,声声汽笛伴随着滔滔江水悠远、苍凉,仿佛一切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自有永有,亘古未变。就连那片混浊也只是沧桑的积淀。长江,依旧了不起。

    陈欢站起身,走近它,这些天从长江大桥往来多次,每一次,都很想靠近它,亲泽它。

    把手伸进水里,温温凉凉的,陈欢头也不回地说:“我摸到了长江。”

    身后的顾颜寂静无声,幽幽地望着拨弄江水的男孩,然后站起身,踱到男孩身后,伸出的掌心停在男孩肩头的上空,想了想还是放下了,两手插~~进兜里,抬起头,凝望江水滚滚而逝。

    回来的时候顾颜要送陈欢,陈欢也没客气,只是没想到顾颜是开着车来的,一辆奔驰suv。顾颜说是客户借的,陈欢半假半真地开着玩笑:“多大官啊?客户这么稀罕你?”

    顾颜一笑:“反正我认识的人,多一半都得听我的。”

    陈欢心动了一下,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真没出息,才认识顾颜几天啊,就想着托人家安排工作的事,真是……

    “饿不饿?我请你去吃武昌鱼吧?”

    陈欢不爱吃鱼,嫌刺多麻烦,但还是点了点头,更正道:“我请你吧。”

    顾颜道:“都成,随你。”

    路上有些堵车,江城近几年城市建设迅猛,老城区都在搞拆迁,房地产业蓬勃发展,到处都在施工建设,顾颜说景观设计在国内很有前景,陈欢在专业上应该持乐观发展的态度。

    静静地听着,顾颜原本不是话多的人,说起工作来谈兴甚浓,陈欢头一次觉得自己活得有些无聊。

    紧邻东湖的梅园,顾名思义,满园皆梅,这个时候梅花早已落尽,墙里墙外依然枝繁叶茂,竞相灿烂着,湖边的林荫道上闲步着三三两两的游客,对面的酒家生意却异常的兴隆,丝竹声声,水音袅袅,倒真有点别离除尘的韵味。

    俩人选了个清净位子,眼前的湖水一片开阔,徐徐微风,氤氤水汽,汗意全无,心也静了。陈欢开始仔细打量起对面手捧菜单的男人,利落的短发,干净的皮肤,眼角眉梢有隐约细纹,他应该三十好几了,坐在中式木椅里,显得整个人越发的高大,能有这样欧美骨架的中国人不多,又不失中国男人特有的古雅,忽然想起意大利某位画家曾经对美下过的定义:不同部位拼凑在一起,以这样一种方式配合默契,不必添加、去掉或者改变什么……眼前的男人举手投足间带出这般年纪水到渠成的成熟韵味,让人安稳,却又不甘这样的安稳,水深了,才有投石探底的*。

    既然要吃武昌鱼,那就来条大的,配了几个小菜,又要了壶米酒,陈欢说今天不喝了。

    顾颜笑道:“放心,米酒度数很低,我不会再让你倒着回家,今天可没人帮我抬你。”

    陈欢切了一声,然后道:“风衣赔你,那牌子我熟。”

    顾颜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看陈欢一身穿的戴的,家境如何,略知一二,是以微微一笑:“等你找到新工作发第一笔薪水时,再赔我好了。”

    陈欢很老实地说:“我现在一个月可挣不了那么多。”

    “那就等你能挣到时候不就行了?”

    “好,我答应你。”

    孝感的米酒对于陈欢来说,总也喝不透似的,香香甜甜滋润着喉咙,直教人飘飘然,意识却永远都清醒。所以,真想醉的时候,却不得。

    鱼是正宗的武昌鱼,比那天冯宇带去的酒楼味道好,陈欢原本不爱吃鱼,又是清蒸的,味道偏淡,可也正好领教了顾颜对于吃的那份耐心和高超的鱼刺分离法,那不是在吃鱼,而是在进行一桩完美的剥离。也许看出陈欢对吃鱼没什么耐性,于是将第一块剥净的鱼肉蘸了蘸汤汁,放到了陈欢的碟中,鱼肉香滑入口,细细品着,说不出的鲜美,陈欢默默地吃着顾颜一块一块放在碟中的鱼。

    手机声响,打破了吃鱼的两个人一时的安静,顾颜瞟了眼号码,有那么一瞬间,陈欢觉得顾颜有些迟疑,似乎不太想接这个电话。

    擦了擦手,顾颜还是接起来,一声低低的“喂?”

    也许周边太安静了,陈欢听得出电话那端是个女人,碎碎地不知说了什么。

    顾颜面露不悦,然后道:“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不要碰他的东西……丢在地上也不要管,你让他丢好了……”

    三十好几的人了,本该娶妻生子的,不是每个人都耐得住单身的寂寞。

    “他发他的脾气,你不要理……什么?!”顾颜轻蹙眉宇,看了眼扒拉着碟中最后一口鱼的陈欢,声音压得更低了,有了几分打发的意思:“好了好了,我明天就回去了,你再坚持一下。”

    听着好像不是太太,哪有孩子发脾气摔东西,让太太不要管,再坚持一下的?

    那端好像音量提高了些,不肯挂掉电话,顾颜有点不耐:“你躲他远点不就打不到你了?都跟你说了,他不高兴的时候,不需要你哄,你躲开就好了!好了,挂了吧,我在和客户开会。”

    顾颜的家教很“奇葩”啊!儿子打人,当爹的居然这么纵容?

    顾颜挂掉电话,看了眼发怔的陈欢,也不再吃了,只是点起了一支烟,在淡淡的烟云里,打起精神问陈欢:“好吃吗?”

    陈欢嗯了一声,又喝了口米酒,十分轻松地问:“你儿子淘气了?”

    顾颜不答,静静地望着陈欢,顾颜的目光总有种令人捉摸不定的气息,偶然划过的光芒,犀利、穿透人心,这点多少叫人有些不自在。

    所以陈欢也不再问,继续喝着小酒,遥望不远的东湖,晚霞中,一层层鱼鳞般的波纹向岸边缓缓涌动,风吹叶儿动,彼此相看,脉脉中又都将视线投向平如镜面的湖上,泛起丝丝涟漪,忽然发现人生有时不需要喝酒也能带出点醉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