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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胜等人拖着袋子, 被越来越多的老头簇拥着, 跟着那位叫雨溪公的老头往巷子深处走。
那些老头一会念终钢强系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说了很多遍竹子还有丹心。
陈大胜对读书人有着一种天然的畏惧, 而这种畏惧来自文字之后,曾被支配过生死的那股力量。
就这样他们被簇拥到了巷子中间,人群停下,三开门宅院里就冲出大群妇孺, 打头的那位银发老太太跌跌撞撞,面露哀容,浑身颤抖。
她被两个媳妇子搀扶着来到老头面前,只说一句:“老爷~!”便泪如雨下。
老爷子却一甩袖子,大义凛然的道:“这是喜事!是庇佑我后代子孙,昂首挺胸存活于世的好事, 你又何必哭?真乃妇道人家……”
如此哭声更大了,只哭的陈大胜转身想走, 不想他一扭头便看到一中年人蹭着墙角, 拉着一名青衣小厮还指指自己这边?又指指巷子口, 语气严厉的吩咐几句什么。
人群吵杂声音太大, 陈大胜没听清楚,但直觉这事是与自己有关的。
那小厮狠狠瞪了这边一眼,扭头便狂奔而去。
陈大胜完全蒙了, 手却被人硬塞进一堆沉甸甸的硬物,他一惊低头看去,却是几根金簪?
吓一跳, 一抬头他便看到,门口从老到小二十多名妇孺正纷纷从头上,手腕上取首饰往他们手里塞。
给陈大胜金簪这老妇,满眼是泪的哀求着:“官爷,我家老爷年迈体衰,今日你们就是不带走他,他也活不了几日了!你们行行好,万万不要动刑啊……”
说罢,这老妇竟要气绝过去,又被人一顿抚胸拍背顺气。
陈大胜怎么会收这东西,到了这时候他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是个傻子了。
他赶紧把东西从一脸懵懂的兄弟们手里收集好,回身就塞到附近妇人手里,抱拳致歉到:“诸位先生,这个不能要,我,我想你们是误会了……”
那老妇刚喘过气,又哪里会听陈大胜的解释,一看他拒绝贿赂,还以为必要给她家老爷动刑,心情激荡之下便彻底昏厥过去。
当下,这位雨溪公家门口,真是嚎声震天,人仰马翻,抬人的抬人,跺脚的跺脚,各种正气歌,丹心谱就哗啦啦的从那些老先生的嘴里吐了出来……
陈大胜一看现场不好收拾,一伸手他就拉住也在上蹿下跳,并一起激荡的那位张观能先生道:“这位~老先生,才将的情形你是看到了的……”
张观能用袖子甩脏东西般的甩开陈大胜,并大骂到:“无耻之徒!凭你也敢摸老夫……”话到这里,他突然语调顿住,眼睛咕噜噜一转,头一低对着陈大胜心口就撞过去了。
他喊着:“今日要带走雨溪公!除非从老夫身上踏过去……”
陈大胜怎么可能被他撞到,自是扭身躲开,这老头对着墙就冲了过去,的亏余清官机灵,他松开手里的布袋,就抱住了这老头的后腰。
这下好了,他袋子里的两只没帮脚的大公鸡便挣脱了出来,开始扑楞着翅膀四处乱飞。
“我的鸡!”
余清官特别着急,松手将这老头放下,转身就在人群里扎着,抓起了鸡。
那边有女眷,便又是一顿乱喊。
陈大胜看看跌坐在地的张观能,又看看乱作一团的现场,无奈,他只能站到这家的高台处大喊:“我们不是来抓人的!我们是来拜师的!!”
现场依旧很乱,他只好又大喊了一次。
这次,就都听到了……也愣住了。
周遭一片寂静,那雨溪公本来激荡的满头是汗,听陈大胜这样说,他是绝不相信的。
一条街的人都在这里看着呢,他丢不起这个人。
人们停止激荡,相互奇怪的看着,也不说话,只有雄鸡逃窜的惊慌声不时传来。
余清官好不容易抓住了鸡,便掐着鸡翅膀抬头惊喜的大喊:“抓到了……”
他话音未落,人群外却传来一声大喊:“住手!都给本王住手!”
人群两分,从外急步走来一人,这人三十出头,面容端正疏朗,头戴貂毛珠冠,身披石青色缂丝披风,脚上穿着一双黑绒面防雪的高靴。
这人来到人群当中,先是环视一圈,接着就朗声道:“诸位先生莫慌,待本王先问清楚缘由再从长计议,本王保证,绝不会让诸位先生受一丝半点的委屈。”
这位说完,就大袍翻飞扭脸怒视陈大胜道:“本王杨葵!你们又是那个卫所的?”
陈大胜最近两次大朝,请教了柳经历和不少人,才将那些朝臣的脸记熟,然而对于不上朝的宗室们,他却是两眼一抹黑的。
但这人既自称本王,他依旧依着礼节抱拳施礼到:“王爷好,末将是亲卫长刀卫所经历,陈大胜。”
杨葵闻言一愣:“长刀卫?你们就是那几个城门侯?”
陈大胜道:“正是末将。”
杨葵闻言便面露惊容道:“难道~竟是皇兄下的旨意?怪不得本,我竟不知道……”
陈大胜赶忙说:“王爷莫要误会!此事跟皇爷无关,是我等几人不识字,就想找个好一点的先生学学问,咱们都是外地来的,不清楚本地情况,又打听错了人,如此才引来这场误会,王爷莫要担心,才将末将已经解释过了,是误会……”
身边有人插话道:“你,你说什么?”
陈大胜扭脸,看到的却是扭曲着面孔的一张老脸,雨溪公语调颤抖的又问:“你~你再说一次?”
陈大胜看雨溪公不信,便认真的又解释了一次:“老先生,实在是误会,我们不认字,就想来找个先生请教的……哦,您稍等。”
陈大胜回身,让兄弟们把满满的布袋子亮出来,他一袋一袋打开给这些老先生们看:“我出来的时候打听过,想要拜先生就得预备六礼做束脩,可是现下燕京什么也不好买,芹菜红豆,莲菜红枣还有桂圆这些真的不好找,好在~肉干还能预备着,别的东西咱们就只好拿别的替代了,您看……”
陈大胜从袋子里,捧出一捧白米来到雨溪公面前,满目真诚的说:“老先生您看,这是上好的白米,我们真的是来拜师的。”
雨溪公看看这捧白米,又看看面前这七位一脸懵懂的武夫,想到今日丢了这般大的脸,便道了一句:“真气煞老夫也……”
他将手一推,那把白米便飞扬到了被人踩烂的雪泥上。
雨溪公直接晕了过去,又被众人七手八脚的抬走了。
体面的三扇宅门缓缓关闭起来,那些狂欢的人纷纷收敛情绪,又纷纷用一种极其鄙夷的眼神盯着陈大胜他们看。
陈大胜就感觉,便是送他们回到谭二的长刀营,回到正面厮杀的战场,他的心也没有这般疼。
那自杀未遂的张观能从地上爬起来也想回家,只他走了几步,觉胸中郁气难宣,便回头盯着陈大胜大声训斥到:“你可知这里是何地?”
陈大胜愣了下回答:“难道,不是教书先生住的地方么……?”
张观能愣了下,便面露讥讽冷笑道:“哼!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凭你们这样的人,也敢来拜师?”
说完,这位一甩袖子也走了。
陈大胜呆住了,他前后左右看这条长街,再看看这些人……他好像来错地方了。
管四儿从后面走过来,拉拉自己大哥的袖子说:“头儿,咱……咱的米。”
这孩子说完,就慢慢蹲下认真的在地上,一粒一粒的捡起沾满泥水的米来。
陈大胜呆愣了许久,到底蹲下与自己的弟兄们一粒一粒的捡起那米来。
这样的米,一把能救一条命呢,回去洗洗还能吃,还很香呢,今晚……就吃了吧,毕竟兄弟们一直馋白米吃,都存了那么久了……
花了一点时间,陈大胜他们总算把每一粒米收集起来,背着自己的袋子又从原路返。
离开巷子口的时候,陈大胜与他的兄弟们无声的看着这些贞洁牌坊,心想,以后这地方,他们是不会来了。
到达路口的时候,陈大胜又看到了那位王爷的车驾。
那位报讯的中年人正在端正施礼道谢,王爷君子谦谦,伸双手相扶,他们谁也没看陈大胜,也不会看这样的人。
倒是站在车辕边上的一位穿有品级衣衫的小内官,他见陈大胜他们因趴在地上捡米,弄得周身狼狈的样儿便笑了,听着耳边主子的不屑之言,他眼珠子一转,便从口袋取出一袋钱,对着陈大胜等人就丢了过去,还笑道:“几位兄弟!今日辛苦,这些赏你们买酒吃……啊!!!”
雪白的积雪上,钱袋坠落,断手脱离肢体掉落,鲜血不断涌出,逐渐逐渐……染出一片红……
小内官疼痛难忍,抱着手嘶叫几声,竟疼晕过去。
陈大胜面无表情的收起腰刀,对着目瞪口呆的这位王爷施礼道:“所里还有些杂事,我们~这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就走,走了好远才听到身后有人大骂:“竖子敢尔!竟伤我贴身内侍,本王这就去宫里参尔等一本……”
陈大胜一路无言,耳边只来来去去响着媳妇那句话……你接下他们的赏赐,从此你便是他们眼里可以随意打杀的婢仆,他们根本不会把你当做是人……
现在,他没有接那些赏赐,可他是人了么?
好像……依旧不算是……
回到卫所,陈大胜便亲自提着那一小包米到厨下,用清水反复清洗起来……
大梁宫内,清晰的打竹板声一下一下的传来。
今日六皇子又在学里宣讲神仙传,读书哪有听故事好,几个不大的皇子,还有宗亲家的小郡王们听的入迷,就书都懒的翻的围住他。
教书的师傅无奈,只好亲自将这位小王爷送到陛下面前。
皇爷也无奈,只得亲自行刑。
做爹的打儿子,其实舍不得使大劲儿,却依旧很疼。
六皇子杨谦双眼含泪,却死也不认错,只是质问自己的父皇道:“为什么要学哪些没用东西,做神仙不好么?”
皇爷无奈,打手板的力度加大,一边打一边说:“为什么?呵~你总有一日做不得神仙,却要靠哪些没用的东西存身啊。”
六皇子绝不相信,便撇嘴哭到:“很疼啊父皇,孩儿为什么做不得神仙?孩儿本来就是神仙,啊!我要回去告诉箫母妃……”
皇爷仰面憋笑,低头严肃的继续告诫:“你告诉谁也没用,你问朕为什么做不得神仙?”皇爷缓缓呼出一口气道:“因为你的父皇早晚会死啊,没了我,你也就做不得神仙了……”
“陛下慎言!”
殿外传来一声温润的阻止,一位五官明艳耀眼,头戴貂帽,披着赤霞斗篷,身穿五彩牡丹大红金织袄子的宫妃徐徐进殿,她停在不远处扶膝给皇爷施礼道:“臣妾拜见殿下。”
皇爷看看她,到底是无奈的放过了那小胖子的手道:“阿多来了啊,起吧!”
“谢陛下,小六淘气,我这就他回去教训……”
六皇子本就忍耐到极致,见到这位便立刻嚎啕大哭起来,还举着手过去告状到:“母妃……父皇不讲理,哇……!”
皇爷呲牙,才刚要说点什么,张民望却进殿,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了一串话。
陛下闻言,表情竟露出少有的惊愕之气。
萧妃看皇爷有事要做,便立刻带着六皇子告退。
等到这对母子走远,皇爷才无奈的摇头叹息:“呵~慈母多败儿!这都给她惯成什么样子了?才打了几下就喊救兵去?次次如此,我倒要看她要惯到何种地步……”
身边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正在角落看书的佘伴伴抬头讥讽:“你早知会如此,还把他们放一起,现在却来抱怨了?迟了!我就看着挺好的,阿多在桐岩山没了两个孩儿,六皇子又没了母亲,他们在一起也算合适,陛下心里不知道多高兴,也不知道每次抱怨什么?”
皇爷似乎天生一副贱骨头,每次都被佘伴伴讥讽,却乐此不疲,生气谈不上,还觉着蛮过瘾的,就像从前没两样。
他讪讪的笑了一会,这才对张伴伴说:“把兴王喊上来吧。”
佘伴伴放下书,奇怪的就问了句:“杨葵?他怎么来了?”
“谁知道!成天跟前朝那些老梆子上蹿下跳的……说来告状的?”
皇爷没有兄弟姐妹,起家靠的是郑太后跟别的关系,他自己的宗族因属世家谱当中的中末流,反倒有心无力。
兴王杨葵属陛下堂兄弟当中比较能拿的出手的,他自幼聪慧,读书很有天分,陛下造反之前,他已经有秀才的功名了。
又因陛下造反,这位曾经宗族里的麒麟儿便绝了科考之路。
陛下这次封了不少宗室王爷,有十几个之多,对于亲戚,陛下谈不上多喜欢,就亲戚而已,大家从前走的就不远不近的,现在再想来亲香也需要过程。
兴王杨葵受封之后,就立刻从邵商搬入燕京,来便立刻与大儒学子每天一起,文事盛会更是举办了多次,他是个书呆子,这样做也是意料之中的。
说着闲话,兴王杨葵就捧着一个盒子来了,他气的满目涨红,进来就给皇爷直接跪下,一副您不给我做主,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这?这是谁把脾气温润的兴王爷逼到这种程度了?
皇爷笑眯眯的让人扶兴王起来,还贴心的让他坐下。
待他坐稳,皇爷才问:“是谁这么大胆,把我们的斯文人气到这个地步?”他看看地上的盒子又问:“这是什么?”
兴王心口急促喘息几下,这才语气焦躁的抬脸对皇爷道:“陛下可记得踏槐?”
皇爷怎么会知踏槐?
却依旧好脾气的点头问:“恩,踏槐?他怎么了?”
兴王气的不成,就指着那盒子道:“陛下,这是踏槐的手啊!您不知道!您手下那几个粗鄙不堪的城门侯实不像话……”
“哎呦~妈耶!我的祖宗哦!您可真是,怎么把这个东西带进来了……”
张民望惊叫一声,赶紧站在御桌之前拦着,一副生怕血气冲到御驾的样子。
屋外侍卫被传召进来,提着那不详的盒子出去了。
兴王对自己的身份至今不太习惯,别人不提醒,他压根想不到自己这位皇兄,对了,对了!人家已经是皇帝了。
他喃喃的站起来,跪下赔礼道:“陛,陛下赎罪,是,臣弟鲁莽了。”
皇爷摆摆手笑着说:“起来吧!无事,是他们大惊小怪,从前战场上每天见多少血,偏偏现在见不得了。”
兴王站起来,又坐了回去,这次倒是坐的端端正正的了。
皇爷接过张民望递过来的一叠紧急折子,边翻边批,边不在意的问:“你说~朕的城门侯怎么了?”
对对,还有最重要的这件事呢。
兴王再次激动起来,他就从得到雨溪公长子求救消息开始说,一路比比划划他说到中间,就难免书生意气,带上了足够的鄙夷及不屑的声调,他都攀不上的雨溪公,那几个人粗人竟然带着公鸡跟几袋粮食就敢上门去侮辱?
没错,他就是这样认为的,陈大胜去拜师就是侮辱人家,人家是什么人,前朝老状元,三朝元老,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啊!
他倒也是一位君子,没添油加醋,只是说到最后,就说自己的内官踏槐也是看天气冷,见这几位被拒绝的可怜,便好心给他们钱买酒,谁知这几人蛮横无理,竟然无视了他王爷的身份,就当着他的面行凶砍了他内官手掌……
他终于说完了,然而,皇爷在上面一直一直很忙的样子。
直到了两碗茶见底,皇爷才放下御笔看着兴王,没啥情绪的就说了一句话道:“什么时候,朕亲封的城门侯,轮到你家的一个内侍打赏了?你当朕的臣子是什么?是从前给你家看大门的婢仆么?”-
杨葵心里早就忐忑,听到陛下这样说,便再次回到前面跪下了。
陛下依旧大度:“你起来吧!自己家兄弟,这也不是前朝,不必跪来跪去。”
他让人扶兴王起来,听兴王告罪才笑笑说:“没事儿,你头回做王爷,朕也是头回当万岁,咱都慢慢适应这个身份,好么?”
兴王腿肚子发软的说了是,说完要告罪离去,走到门口却听陛下对他说:“你的~那个内官叫什么名字来着?”
兴王颤抖着回身喃喃的说:“踏~踏槐。”
陛下想想,便笑了:“兴王到底是个痴人,也罢,喜欢读书到底是好事儿,回头我让他们给你送几套古本去,那个……恩,踏槐?踏槐!就赏他断椎吧,既看不起朕的城门侯,他若不死~从此便给朕趴着活吧。兴王你也别难过,回头我让他们再赏你个踏槐可好?一个不够,就给你俩踏槐,可好?”
兴王缓缓坐在门口,好半天才回身谢恩,被人扶着离开了。
室内安静片刻,陛下又低头批完最后一本折子,这才抬脸对佘伴伴说:“臭小子长进不小!”
佘伴伴点点头却说:“太学后面那房子,是前朝分封给翰林院侍讲,修撰,还有太学的那些老祭酒司业们的,说起来,明年一开春,咱们的太学也得开起来了……”
陛下嘴边露出一丝笑,就啼笑皆非的问佘伴伴道:“一个不用?”
佘伴伴满面不屑,轻哼了一声说:“人家这每天都巴望着就义,好名垂千古呢!你也不怕教坏咱太学的学生,无用之人……用来塞牙么?”
皇爷用手指敲敲桌子叹息:“可是赶他们出去,名声上……咳~不太好啊。”
佘伴伴慢慢站起来不屑的说:“那有什么,换个地方教书育人呗,庆丰府学那边早就空下来了,送去那边,也是您的恩德,毕竟,咱的忌酒,咱们大梁的五经博士们过来,也得有个地方住不是,那,咱家就告辞了!万岁爷!”
佘伴伴转身离开,陛下呆坐半天就又气又恼的对张民望道:“你看看他,一口一个咱家,这是故意的吧?”
张民望吧嗒下嘴巴,磕磕巴巴的说:“那,那小祖宗说啥?不咱家,那也不合适啊!”
陛下故意气恼的样子就缓缓收敛了起来,他坐在那边好半天才说:“你来我身边迟了,你是没见过青岭当年的样子……”
说完,皇爷慢慢走到殿门口,看着外面的大雪轻轻说道:“似这雪一样,再没有比他更干净的人了……跟~如意一模一样。”
张民望不敢说话,就默默的伺候着。
陛下站立许久,终于又说:“去让五郎查查,大胜他们几个初来咋到,怎么就偏偏寻到太学街了……这里面要没事情,朕,却是不信的。”
今晚,长刀卫热热闹闹的小饭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认认真真的喝着白粥。米里泥沙掺和的太多,虽很干净了,却依旧偶尔能遇一两粒沙。
陈大胜不敢嚼,便大口咽下沙粥,又觉着嘴巴淡,便伸手从边上的布袋里取出一条肉干要啃……
屋外尖细的嗓子忽传了进来:“柳经历,咱们老祖宗寻你呢。”
老祖宗是太监们对佘伴伴的统一称呼。
陈大胜没有多想,就顺手将那条肉揣进怀里,提了自己的大氅便出去了。
这世上总有几个对他真正好的人,佘伴伴对陈大胜而言,就像个慈爱长辈。
便是这会子雪势加大,陈大胜毫不在意的一路疾行,到了佘伴伴宫里的小院内,他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进门看到佘伴伴正盘腿坐在佛龛前,认认真真写的佛经。
自佘伴伴世上最后的亲人没了,他便这样,每天一人在屋里抄写佛经,一直到写的累了才去睡。
陈大胜施礼道:“伴伴,您可有事吩咐?”
佘伴伴看他进来,便住了笔,推出一个蒲团对他招手到:“臭头来了,坐!”
陈大胜不明所以的过去坐下。
佘伴伴也不说话,看他坐下了,便继续写,一直到一页写完,他才放下笔自己端详了一眼,回手又在佛龛前烧了。
身后传来陈大胜慢吞吞的声音:“伴伴写的字真好看。”
佘伴伴摇摇头,笑着对他说:“写多了都这样,他们告诉我,你~今天去了太学街那边?”
陈大胜闻言一愣:“您知道了?”
佘伴伴点头笑着说:“兴王进宫告状了。”
陈大胜不吭气,就低头看着桌面。
“安心!你是陛下的城门侯,谁也不能辱你!”
陈大胜一愣,猛的抬脸看佘伴伴,那位,不是陛下的亲戚么?
佘伴伴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却不准备解释,毕竟,在这宫里久了,该知道的早晚知道,用自己的眼见,耳朵听,比道听途说记忆深刻。
好半天之后,他的身后就传来陈大胜喃喃的谢恩声。
“谢主隆恩!万岁万万岁!”
“哧……”
佘伴伴不由自主的又开始笑了,也不知道怎么了,陈大胜做的一切事情,在他看来,真就挺可爱的。
他笑完才回头问陈大胜:“你对今天有什么想法?”
陈大胜挠挠头:“想法?那些读书人啊?”
佘伴伴点点头:“恩!也不算是读书人了,人家都是教书人了。”
陈大胜就双手放在膝盖上,好一会才拍拍腿道:“也没什么,只是这些人吧,让我对读书人的尊重,从此就弄没了……”
“只是这样?”
“恩!就是这样。”
佘伴伴背着手,慢慢走到门口。
两个值夜的小太监就赶忙过来,打开帘子,搬了个火盆放在附近。
佘伴伴就看着那些雪,听着雪花落地的沙沙声,很久之后他才说:“从前,咱这个世界还没有文字,那时候的人们为了方便记录,就开始拿绳子打绳结代表计数,又在岩壁上图腾记录生活,就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下来,这世上就有了文字,有了读书人……”
陈大胜安静的听着。
“你不要把今天的读书人看作是真正的读书人,他们已经长歪了,就像大树半路被风雨击弯,从此再不能挺立!我这么说,你懂么?”
“恩!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好。”
“大胜啊,读书很重要呢,如果没有文字及学识,人们就不能继承先贤的知识,如果没有《仪礼》,也许我们还活在人畜不分的时期,我从前看家中古籍,那上面说,在久远的从前,人们同姓通婚,无媒苟合,一妻多夫比比皆是,甚至那时候兄妹也能在一起……你想想,没有后来的圣人先贤书写知识,制定规矩,人活的真还不如个畜生……”
佘伴伴说了一大串话,就怕陈大胜从此不读书了,他说了半天却没听到后面的动静,便回身去看。
这一看,他便呆住了。
陈大胜手里捧着一根肉条,安安静静的跪了不知道多久了。
仿佛是明白什么,又仿佛是吓到了。
佘伴伴便喃喃的问:“大胜啊!你,你在做什么呢?”
陈大胜笑着抬头,满目真诚的说:“您,可以做我的先生么,你能教我读书么?”
佘伴伴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笑着说:“你乱想什么啊!瞎说话!大胜啊,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陈大胜点点头:“知道!会教我读书,教我做人的先生。”
佘伴伴闻言泪如雨下:“你,你前途无量,怎么可以拜一个不全之人,一个太监做老师?赶紧起来,起来啊!你知道他们会怎么看你么?只要我认下你,你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他去拉陈大胜,陈大胜却一动不动,就捧着肉条大声说:“先生这样说不对!什么叫认了您就站不起来了?在我看来……,我,我不太会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您,您……就站着的啊……在我面前的您,就站着啊!”
那一句您就站着,完全击碎了佘青岭的壳。
他的嘴唇抽动,一张一合的对陈大胜颤声道:“是~啊,大胜啊,你看到我站着了?”
陈大胜膝行几步,认真点头:“恩,站着!在我看来,您比所有人都站的直……您才将说了,不管什么人都可以拥有学识,难道太监的学识就是肮脏的么?不是这样的!在我这个粗鄙之人看来,您干净!您比这世上大部分的读书人干净百倍,千倍,万倍……”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就觉着今天自己身上充满了不一样的力量,从斩断那只手开始,他知道他不一样了。
他高举着肉条大声说:“先生,收下我吧,我想学站着的道理,想学真正做人的道理,我想像一个人一般!去读书,去识数,然后,与您一般也有尊严的活着……求您了!先生!”
佘伴伴呆呆的看着他,好半天,他挪到陈大胜面前,伸出手,一把紧紧握住那根肉条。
供在佛龛上的香灰缓缓从线香上跌落……
我佛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