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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前锋营安置好,我让钱文义在营中给战死的士兵设置一个灵堂,把战死者的名单开好后供在上面,带着全军为那些战死者行礼祭奠,之后,我才拍马向文侯府走去。这一战,蛇人死亡遍野,地上也被炸得坑坑洼洼,积了雨水后变得泥泞不堪,打扫战场的士兵们也相当辛苦。
到了文侯府,远远地便看到灯火通明。文侯指挥此役大获全胜,他的声望也达到了顶峰,前来贺喜庆祝的百官络绎不绝,等我到了文侯府前,文侯府门口已停满了大车。
雨也停了,但我来不及换衣服,只是把战甲脱了换了身便服,不过文侯府的阍者还是认出我来了,迎上来道:“楚将军,您来了,大人正在等你呢,快请。”
他带我到了内室。在门口,他道:“大人,楚将军来了。”
“进来吧。”文侯在里面淡淡地道。那阍者向我让了让,便退了出去。我撩开门帘走到里面,文侯正坐在一张书桌前喝着茶,看着什么,我跪下来道:“末将见过大人。”
文侯放下杯子道:“楚休红,起来吧。”他把手里的东西面朝下放在桌上,我瞟到一眼,那是一张小像,正是甄以宁的。
在这个时候,文侯更加想念甄以宁吧。我也一直为文侯的这个几乎没有半点缺点的儿子惋惜。文侯城府太深,对他我总是不敢推心置腹,如果甄以宁坐到文侯的位置,恐怕又是另一回事了。可能,那时帝国的走势也会因为甄以宁而改变。
我站了起来,文侯看了看我,忽然叹道:“楚休红,以宁死前让我把你看作他的替身,唉,我实在没有做好,此次让你冒这么大的险。”
我道:“大人,此战关系帝国存亡,大人让我担起此责,实是对我的信任,末将感激还来不及。”
文侯笑了笑,道:“也是。不过白天我真怕你前锋营顶不住蛇人的第一次攻击。那时蛇人未全入地雷阵,若是点火点得早了,那我的孤注一掷也要落空。好在你也不负重托,终于顶住了。”
我一时语塞。文侯让我担负起这等重任,使得前锋营战死了五分之一,的确是相信我能做到。可是,万一我顶不住的话,张龙友说过,他是让毕炜将神龙炮当火雷弹用,不惜把我和蛇人尽数炸死。如果换了甄以宁,文侯是绝不会有这等主意的,他说什么把我当甄以宁的替身,只不过是要让感激而已,我毕竟不是甄以宁,在文侯心目中,也比邓毕二将的位置靠后,充其量只是第三位而已。我知道这些,但不敢说出来。
我道:“大人栽培之恩,末将没齿难忘。只是大人,蛇人实力依然不可小视,仍然不能大意。”
文侯点了点头道:“蛇人此番北犯帝都,共派出了十万大军。我派出的斥堠报告,大江以南各处蛇人,大约还有十万,蛇人居然分兵一半北犯,实是有必胜之心。今日我本以为可以烧死它们八万有余,没想到还是给逃出了三四万,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唉。”
烧死了六七万蛇人,那已是一个了不起的战果,但现在也的确还不到品尝这果实的时候。可是我不明白文侯既然知道这事,为什么还要在这时开庆功会,现在首要之事是想法将剩余的蛇人残军消灭,方能让帝都完全安全。我道:“不知大人可有计策将蛇人残军歼灭?”
文侯又微微笑了笑道:“世无难事,皆人为之。三军得力,要歼灭蛇人残军实是易事,只是”
他的话锋一转,我心知定是有内情了,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但文侯没有说,站了起来,开门看了看,关上后才道:“楚休红,有一病人内外皆伤,你说内伤难治还是外伤难治?”
文侯自然不是医官,也不会对治伤有兴趣,他这话当然是个比喻,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朝中两大派力量,太子与文侯掌握着军队,而且因为此战得胜,文侯已被人传颂成半人半圣了,但二太子和江妃却掌握着禁军和朝中官吏的大半。在文侯看来,蛇人是外伤,二太子和江妃才是内伤。我虽然知道文侯的意思,但既不敢明说,又不敢装傻,只是道:“内外皆不易治,但要分个轻重缓急,急者重者先治。”
文侯一抚掌,笑道:“果然。楚休红,你是个聪明人,也知道我的意思,现在便到治这急伤和重伤之时了。”
我道:“大人的意思是”
文侯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先斩其羽翼,再摧其心肺。楚休红,这只怕比蛇人更难应付,你敢不敢?”
我吃了一惊。文侯到底要做什么?他要用军队去对付朝中政敌么?文侯也已看出了我的疑惑,又道:“别的不要你做。我只要你跟在我边上,若有异动,就归你弹压。”
文侯要在这庆功宴上有所动作!我恍然大悟,但有件事却不得不问。我声音发颤地问道:“大人,是不是要对付路兵部?”
路翔是兵部尚书,原本该是他掌握全国军事的,但现在却被文侯架空。加上他是江妃表兄,是二太子一党的中坚,也是文侯在朝中最大的政敌。可是文侯要是现在对付他的话,只怕帝都外患未已,内乱又起。
文侯眉头一扬,微笑道:“路兵部虽是内症,却非急病。你不必多管这些,只消守在我边上便是,懂了么?”
“懂了。”
我答应一声,但心里却很是难受。和路恭行分道扬镳后,我知道迟早会起冲突的,但我希望这冲突来得越晚越好。可是,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几乎看得到闪在眼前的刀光了。
文侯又看了看我,忽然道:“你去换件衣服吧。此战你功劳甚大,别穿得像个小兵一样。”他伸手拉了拉桌边唤人铃的线,一会儿,一个侍女在门外道:“大人,请问有何吩咐。”
文侯拉开了门,对那侍女道:“给楚将军换件衣服。就是那件白缎的战袍。”
那侍女似乎微微吃了一惊,道:“那件不是公子的么?您说过”她话还没说完,文侯脸色一沉,道:“去吧。”
那侍女答应一声,转向我道:“楚将军,请跟我来。”
我跟着她到了厢房里,那侍女从衣橱中取出一件白色的缎子长袍来,道:“楚将军请更衣。”
这件缎子长袍可能是之江省出产的。之江省和天水省都出产丝绸,两地的产品不相上下,但天水省气候太潮湿,因此染出来的颜色多半有点暗,没有之江省的鲜艳。这件白缎战袍带着丝光,虽然没有一点花纹,看上去却似有光线隐隐流动,显得十分华贵。
这样的战袍只有太子和二太子才穿过,也许,这件战袍是甄以宁的。那侍女给我穿上战袍,束好鸾带,我看了看铜镜,自己都吓了一跳,几乎不认识自己了。
等那侍女带我回文侯房中,文侯看到我也怔了怔,马上微笑道:“真是人靠衣装,怪不得安乐郡主说什么‘芝兰未必生于华堂’。”
这话的意思我也明白,我是平民出身,安乐王想招我为婿,一定也招到宗室中人反对,可能郡主就以这话堵他们的嘴。我脸上微微一红,道:“大人取笑了。”
文侯仍然微笑着道:“这话实是不错。自军校招收平民子弟以来,如今出头的新进将领居然有三分之二都是平民出身。楚休红,你可要努力了,呵呵,你还记那钟禺谷么?”
这钟禺谷是去年军校提前毕业的学生中成绩最好的一个,我还记得那时太子授他以金刀时他慷慨激昂的宣誓。我点了点头道:“还记得。”
“此人在这一战中大为活跃,战绩颇佳,也要破格晋升为备将了,少年俊才啊。”文侯又感叹地说着:“楚休红,你可不要被这个小师弟追上了。”
我要晋升为偏将军了,也就是马上要迈那道“天门关”比钟禺谷的备将可高多了。不过我入伍后几年一直是百夫长,而这钟禺谷仅仅一年就从百夫长升到备将,以此速度而论,实在比我快得多。听说钟禺谷的父亲是刑部一个小官,也算是平民出身。
我道:“末将领会了。”
文侯欠起身站了起来,道:“好吧,我们走。”他忽然又微微一笑道:“郡主也来了。”
我心头一动。在决战以前,郡主就隐约透露过,如果我能得胜归来,就会和我成婚。那时她说的是要见识我的笛技,只是我学也不曾学过,要是真要见识我的笛技,那我只能出丑了。
一想到这儿,我脱口道:“大人”
文侯道:“还有什么事么?”
“大人,我想有空跟大人学一下吹笛。”
文侯怔了怔,忽然笑道:“好啊。若是你能成为笛技名人,殿下也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的,哈哈,走吧。”
文侯府很大。原本两千府兵都驻在后院的,现在邓沧澜和毕炜都已成为领兵大将,府兵只剩一百多的亲兵了,院子里也一下子显得空了许多。大堂里灯火通明,文侯府的家伎正在奏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曲调十分轻快。文侯领着我进门时,那赞礼大声道:“文侯大人到!”
大堂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帝国的宗室和高官。帝都之战终于以我们大胜告终,文侯的声望几乎在一夜间可与军圣那庭天相比,那些宗室高官面对文侯时几乎都带着谄媚的笑容,争先恐后地向文侯献媚,甚至对跟着文侯的我也大大吹捧一通。听着那些以前我几乎连正眼都不敢去看的达官贵人向我说着露骨的奉承话,既有些厌恶,又有些飘飘然。坐了一会儿,路翔和路恭行父子也到了,文侯上前道:“路兵部,真是稀客啊。”
路翔是四部尚书中名列第一的重臣,谁都知道,他和文侯是朝中的死敌。路翔本是兵部尚书,该全面负责军队之事,但这次守御帝都,路翔被全面架空,此战得胜,他可谓寸功未立。岂止是他,便是路恭行也只负责后备,不曾直接交战,因此最多只是个末等功劳。谁都知道,那是文侯对他父子进行的打压,只是路翔脸上却不愠不躁,只是微笑道:“文侯大人好,未能常来拜见大人,卑职死罪。”
文侯和他寒喧了一阵,大概谁也想不到他们会是势不两立的敌人,我也和路恭行谈了几句,他的口气淡淡的,只是些客套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到在高鹫城时我们一同出生入死,那时我们虽然不是太接近,但也可以说得上是荣辱与共,追念旧事,已恍若隔世。
赞礼这时又叫道:“安乐王殿下到。”我转过头去,却见郡主扶着安乐王正慢慢进来,小王子跟在他们身后,见到我,马上跑了过来叫道:“楚将军,你已经到了啊。”
我行了个军礼,微笑道:“小殿下,你好。”
小王子抹了把鼻子,笑道:“楚将军,我看到你们与蛇人作战了,哈哈,好厉害。那个会喷火的是什么?”
我道:“那个是神龙炮。”
“好厉害。”小王子咂吧一下嘴,赞道:“真的好厉害,比弩箭厉害多了。”
神龙炮和雷霆弩是两回事,雷霆弩固然厉害,但与神龙炮相比,的确就差远了。可是神龙炮再厉害,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实际作用,文侯动用神龙炮与其说是为了杀敌,不如说是为了诱敌。文侯的确是深谋远虑,不管我对文侯还有什么看法,但对他的智谋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时安乐王过来了。安乐王在宗室中看来威望甚高,几个宗室后辈都向前请安。安乐王先向文侯祝贺了几句,转向我道:“楚将军果然忠勇无双,哈哈。”
他的心情看来也很好,我不自觉地跪了下来,道:“谢王爷夸奖。”
安乐王与的我关系大大不同,我自然不能像对别人一样只行一个军礼。郡主微微笑着,也不说话,大概为我的胜利感到高兴。安乐王笑道:“起来吧起来吧,我可没看错你。”
我不禁暗自苦笑,安乐王说没看错我,其实是在说郡主眼光不差。我正想再谦逊几句,这时赞礼忽然道:“蒲尚书,蒲安礼将军到!”
所有的人都“哗”了一声,蒲安礼冲锋陷阵,而且他是世家子弟,人长得威武高大,很得那些宗室的欢心。
这时蒲安礼随着他父亲进来了,他一条手臂吊着绷带,唐郡主走在他身边。文侯迎了上去,笑道:“蒲尚书,你也来了,真是蓬荜生辉。令郎不愧为勇者,唐侯有此半子,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蒲峙看了看站在文侯身边的我道:“这位便是甄侯新近提拔的楚休红么?”
我行了一礼道:“蒲大人,末将楚休红有礼。”
蒲安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从当初就与我素不相能,现在还是这样。不过他有可能要袭武侯之爵,比我要高多了,只怕更加看不起我。
文侯微笑着道:“蒲尚书督造战船,蒲将军冲锋陷阵,贤父子不愧为国之栋梁,令人钦佩啊。蒲大人,我已向帝君上书,为蒲将军请求褒奖了。”
现在蒲峙虽然没有明确表明态度,但看样子有倒向二太子一方之意。文侯这么说,只怕是还想将蒲峙拉回自己一方来。可是蒲峙却只是微微一笑道:“大人费心了,这些只是卑职等的本分。”
文侯和蒲峙寒喧了两句,话说得客气,但我知道他们各有打算,只怕各自也很清楚。工部尚书在兵、刑、户、工四部尚书中位居末位,蒲峙可能也有自己的打算。
等了一会儿,门口突然一阵喧哗,那是太子和二太子一块儿来了。帝君子女虽多,但能继位的只有这两个正宫所生的嫡子,他们两个也时常相斗,我没想到居然会一块儿过来。
太子和二太子几乎同时出现在门口,所有人都跪下来行了礼。等静了下来,太子看了我们一眼,微笑道:“列位大人,今日我军勇士浴血奋战,得此大胜,帝君闻讯大喜,命我破格嘉奖此战第一功臣。”
我的心头猛地一跳,多半是文侯请命来嘉奖我了,不禁一阵狂喜,挺了挺胸,却见太子从身边拿出一卷帛书交给文侯,文侯展开了念道:“蒲安礼将军上前听封。”
我本来已准备走上前去了,听得这几个字,不由得怔住了。蒲安礼脸上露出喜色,走上前道:“末将在。”文侯又道:“天保帝二十七年五月十三日诏曰:查文侯甄砺之卿所奏下将军蒲安礼,夙怀忠义,实栋梁之材,准予袭武侯之爵,钦此。”
蒲安礼要袭爵,我自然早已耳闻,但我想不到这是文侯提出来的,而且如此之快,白天一仗打完,晚上马上宣布。这时蒲安礼也意外得浑身发抖,可能他觉得文侯多半会反对,却没想到这是文侯提出的,他感激涕零地磕了个头道:“谢陛下大恩,末将粉身难报。”
周围的人一阵欢呼,在人群中,我发现路恭行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在路翔耳边说了几句,而二太子的脸色很难看,似乎既意外,又恼怒。
等欢呼声过后,文侯大声道:“列位将军大人,有蒲侯这等勇士,不畏艰险,实我帝国之福,但列位可否知道,大敌当前之时,也有人居然与妖兽暗通款曲?”
文侯的声音不大,但却如一个晴天霹雳,我看见二太子的脸色也变了变。我当然不相信二太子会和蛇人有什么勾结,但我也马上明白了二太子的心思。
文侯是要对二太子一党下手了!他抢在二太子提议蒲安礼袭爵以前提上奏折,把这个人情抢了过来,然后马上又要指认二太子的重臣为叛逆。
一想通这点,我只觉身上发凉。文侯的手段如雷霆万钧,只怕完全出乎二太子的预料。现在是庆功宴,来的尽是些重臣,这些重臣中属于二太子一党和太子一党的分别是一半一半,而所有人都在为击败蛇人而欣喜若狂,文侯自己的声望也是达到了他的颠峰。此时他除非说二太子本人为叛逆,否则不论说谁都不会有人敢有异议。我原本还觉得文侯此时就开庆功宴太过着急,直到现在才算明白过来,这原来也是文侯的一条计策。
只是不知道二太子的哪个重臣会被推出来,难道是路翔?但文侯说过现在还不会对付他。属于二太子一党的还有一些朝臣,但那些人却并非燃眉之急,似乎没必要在这时候提出来。
这人究竟是谁?
我站在文侯身后,只觉文侯的气息也粗了点。此时厅堂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都想知道文侯会点谁的名。文侯重重地吸了口气,大声道:“天保帝诏曰:查户部尚书邢历,官居一品,贪婪成性,私向蛇人泄露军机,现革去官职爵位,付三法司会审。”他念完了,忽然喝道:“来人,将邢历拿下!”
文侯刚说完,从人群中忽然有两个人一把扭住了邢历。邢历原本也站在那儿听着,没料到居然会有这等事,叫道:“文侯大人,这是何意?”
文侯喝道:“邢历,你于蛇人围城时私开北门,将家产运到雄关城,可是不假?”
邢历是户部尚书,掌管的也是全国财政大权,一向有贪婪之名,当蛇人来袭时,他将家产转移到别处自然毫不稀奇,当时帝国上下凡是有钱的多半都将家产转走了,便是帝君自己不也是将内府宝物转到了昌都省了么?若以这种理由将邢历抓起来,恐怕也太牵强了。
果然,邢历叫道:“大难来临,谁人不会避凶趋吉?大人,转移家产卑职实有,但泄露军机,卑职绝不敢认。”
文侯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来人,将邢历打入天牢,听候三法司会审。”
门一下开了,从里面出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府兵,一把抓住邢历。邢历张大了嘴,只是叫着“冤枉”这时有个人忽然挤开人群冲了过来,跪到文侯跟前道:“大人,家父定是冤枉的,请大人明察。”
那是邢铁风,他今天也是随蒲安礼冲锋的,身上还带着伤,此时大概冲得急了,肩头又渗出了血迹。文侯扫了他一眼道:“你是邢历的儿子么?”
邢铁风道:“末将是帝国第一军都尉邢铁风,大人末将敢以性命担保,家父经不会与蛇人私通。”
文侯冷冷地道:“是否确实,自有卫尚书审问,邢将军退下吧。”
邢历此时已被两人架着出去,临出门时,他突然叫道:“那是矫诏!陛下绝不会发这等诏书的!”
这话让屋里所有人都一阵喧哗,邢铁风脸色变了数变,跳起来叫道:“大人,你这诏书是假的!”
文侯道:“大胆,你竟敢说太子殿下发的是矫诏么?来人,将他绑了!”
文侯刚说完,邢铁风猛地扑上来,道:“大人,失礼了!”他身边并无兵器,赤手空拳地扑上来,文侯还没表示,太子惊道:“救驾!救驾!”
蒲安礼这时踏上前一步,喝道:“邢铁风,住手!”他身材高大,站在文侯跟前如铁塔一般,邢铁风冲得急,在蒲安礼身上一撞,忽然倒地翻了个跟头,稳稳站在地上。我吃了一惊,没料到邢铁风现在的本领也大有长进,这一招利落灵便。他单手撑在地上,叫道:“蒲大哥,他们今天对付我爹,明天就会对付你,你难道不知道么?”
周围一片哗然,文侯脸也沉了下来,喝道:“楚休红,去助蒲将军一臂之力,将他擒下!”
邢铁风这话并没有错。邢历现在已经有投向二太子一方的迹象了,但还没有公然表示,文侯在这个时候对付邢历,也是为了让同样犹豫的蒲峙明白一下。我不信邢历真会投向蛇人一方,但以文侯之能,我也想念他定会找出令人信服的证据出来,也肯定已经找到了。而他拉拢蒲峙,对付邢历,只怕是因为蒲安礼现在要继位武侯吧?如果那时唐郡主看中的是邢铁风,只怕文侯就会找到蒲峙的通敌的证据了。
正想着,听见文侯对我厉声呼喝,我浑身一颤,走上一步,道:“是。”伸手便要去拔刀,来赴宴的人当然都不曾带武器,而我是文侯特许佩刀的,只是手刚摸上刀柄,心中却是一沉。
邢铁风赤手空拳,要我拔刀对付他,不论邢铁风与我有多么不和,我也干不出来。我正想着是不是该替邢铁风求情,还没打定主意,却听得蒲安礼道:“文侯大人,邢铁风心伤父亲之变,情有可原,还望大人网开一面,让他自行谢罪吧。”
文侯微微一笑道:“蒲侯真是仁人之心。”
邢铁风的脸上也是忽阴忽晴,此时邢历已被拖了下去,他被一大批人围在当中,听有的人都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我不禁对他起了怜悯之心。邢铁风虽然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大将之材,却也兢兢业业,屡次与蛇人苦战,如果他不是邢历之子,现在也升不到都尉,但多半也会和钱文义、曹闻道一样升到备将。现在,他在短短一瞬间从尚书公子成了一个叛逆,心中实在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茫茫然站着。
文侯喝道:“将邢铁风将军带下去,不要亏待了。”他说着,嘴角已浮起一丝笑意。边上已有两个府兵上前,架住邢铁风下去了。邢铁风木然地由着他们摆布,也不再反抗。正要带下去时,邢铁风忽然叫道:“二太子,文侯对家父下手,最终就要对您下手了!此时您不说话,将来在您身边可就没人了。”
二太子的脸涨得通红,却也没有吭声,想必觉得邢铁风这话说得没错,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将太子和二太子之间表面上的良好关系也揭破了。文侯却也没有制止邢铁风的话,只是捋着须髯,似笑非笑地看着二太子。二太子抬了抬头,似乎要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
邢历八成是冤枉的,文侯此举,只是要震震那些有投到二太子一方的大臣之心。可是他选在这样的时机,二太子若是为邢历说话,只怕有为内奸张目之嫌。帝都守卫战得胜,太子和文侯之名如日中天,二太子已经失利了,到了此时纵然心有不甘,也自顾不暇了。
我看着邢铁风的背影,他还在破口大骂着,但声音已越来越远,心中却不自觉地有些沉重。人的命运也当真古怪,邢铁风兴冲冲地来参加这个庆功会时,定想不到是这个结局。
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所有人都在为太子和文侯欢呼。在这个场合,二太子似乎已被人忘掉。我有些茫然地想着。在这些达官贵人当中,我好像有点格格不入。蒲安礼却是如鱼得水,在这庆功会上,他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连唐郡主也眉开眼笑的。此时的唐郡主倒是明艳照人,根本看不出这个女子会杀人不眨眼。
当初我和蒲安礼、邢铁风同样是百夫长,现在蒲安礼已袭封武侯,我也要加封为偏将军,而邢铁风却成了阶下囚。许多事情,大概是冥冥中注定的吧?可是,那些在战火中丢掉性命的人,难道他们的命也是注定的吗?如果真是天数所定,那么一切努力又是不是徒劳?
不是,绝不是。我握紧了拳头。
“楚将军。”
身后突然响起了郡主的声音,我转过身,她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身后。我慌忙跪了下来,道:“郡主”
刚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该如何自称了。幸好郡主也没说什么,只是道:“楚将军,恭喜你凯旋。”
大战前郡主要我在凯旋后答应亲事,一听到这两个字,我又想起这句话来了,我站起身,笑道:“是,也恭喜郡主出阁在即。”
郡主很是雍容大度,但此时颊上也飞起了一阵潮红,低声道:“胡说什么,别人会听到的。”
我说这话也有调笑之意,郡主却不以为忤。我心里很美,但马上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了。郡主看着唐郡主和蒲安礼两人被一群官员围在当中,叹道:“唐姐姐也总算有个归宿了。”
我不知道以唐郡主这样的性格,怎么会和郡主友情甚笃。但看着那边的唐郡主笑靥如春,蒲安礼则意气风发,心中不免有些嫉妒。
郡主忽然轻声道:“楚将军,文侯今日之举,你以为如何?”
我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道:“文侯大人深谋远虑,事事皆谋定而动,确是了不起。”
郡主微微一笑:“确是,甄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希望他不要太了不得了。”
郡主也在担心文侯会不会居功自傲,最终对帝国产生威胁。不管怎么说,郡主仍是宗室一员,她想的首先是帝国的延续。现在的文侯已是将帝国军政大权独揽手中,便是想要取帝君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的。而我也要成为宗室了,难道说我的命运也不得不和帝国绑在一起?如果文侯真的有叛乱的一天,我该站在哪一边?
这时我突然感到茫然。突然觉得,不论如何,为了她,为了郡主,如果文侯真的叛乱的话,也许我会和文侯对立吧?
只要有那一天,我就有这个能力。
郡主这时又轻声道:“楚将军,我已向大哥上书,要他开放文校招生的门阀之禁,大哥首肯了。”
我一时还不明白她说的“大哥”是谁,一转念就明白是指太子。帝国的武校当初鉴于世家子弟都不愿从军,文侯建议开禁招收平民,我才得以入学,军中也有了一些平民出身的中低级将领。而文校是为帝国培养各级官吏的,一旦开禁,平民也可以按部就班在仕途晋升。
这一点正是当初共和军起事时,苍月公抨击帝国八大罪中的一条。那时苍月公所颁布的伐北国檄中宣称帝国是“贵显盘踞上流,才士沉沦下僚”也得到了不少平民出身的底层官吏响应,现在郡主开了文校招生之禁,共和军所抨击的这条帝国罪状也就不存在了。
我又惊又喜,道:“真的?”
郡主道:“自然是真的。”她捋了一下鬓发,微笑道:“这个帝国不仅仅是一家一姓的国家,而是天下人所有的国家。”
既然是天下人所有的国家,那么帝君和权贵都根本不必要了。我想说,但是却没有说出口来,郡主突然咳了一声,伸手捂住了口,她的身体晃了晃。我不敢去扶她,只是道:“郡主,你身子要当心。”
郡主放下手,微笑道:“不碍事。”她看着我,忽然又轻声道:“你也要当心啊,在甄侯身边。”
她转身走到一边,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我跟随文侯去视察战场。此战的损失还没有完全统计出来,帝国军阵亡在万名左右,伤者倍之。虽然这一战我们大获全胜,代价也不轻,许多士兵在战场上打扫,一些战死者的家属则等候在城门口,当发现在亲人的尸首抬进来时,城门口便发出一阵阵悲戚的哭声。
我看了看那些人,心中不免悲伤。对于这些家属而言,胜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亲人再也回不来了。文侯却兴致勃勃地看着,忽然道:“楚休红,我们上那高台去看看。”
蛇人的高台还矗立在南门外,距城只有三十余丈。虽然蒲安礼曾以平地雷炸过,但蛇人筑得太过坚实,只炸掉了一小块。蛇人筑的台子没有台阶,一条路盘旋而上,我们走到台下时,那儿正有一些士兵围着议论,见文侯过来,他们跪下行了一礼,文侯抬头看了看,道:“你们是哪一部的?”
一个小队官道:“大人,我等是火军团的,毕将军在上面察看。”
文侯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好的,我们上去吧。”
他们让开一条路,我跟着文侯走了上去。文侯身材不高,略有些肥胖,但动作却很快,脚步极是轻盈。转了几圈,便转到顶上,头还没探出去,正好听见毕炜在上面大声道:“好个蛇人,真是有胆量!”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这样的感慨,以为上面还有未杀尽的蛇人,吃了一惊,抢上一步挡在文侯跟前,道:“大人小心!”但定睛一看,却见毕炜正拍着一架抛石车在大发感慨。原来,蛇人将抛石车放在这个地方。但高台虽大,也不过只能安放十余台抛石车,而且这么高,便是蛇人,要将石块抬上来也不容易,看看四周,这台上却连一块石头也没有。在这儿发石虽然较平地威力更大,可以直接攻击城头,但毕竟太少,除非蛇人能沿城边建上数百个高台,上千架抛石车同时发石,只怕才能实用。
文侯也上来了,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将我推开了,道:“毕炜。”他叫得不响,毕炜转过身,慌忙走过来跪下道:“大人,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文侯也走到一架抛石车前,摸了摸架子,道:“果然,蛇人是在打这个主意。”
毕炜抬起头道:“多亏大人神机妙算,蛇人的架子还不曾完全完工。再过得两日,若是等它们完工了,只怕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我吃了一惊,毕炜对这个高台如此看重,难道是蛇人也要用什么新武器么?难道蛇人也有了平地雷?我一念及此,马上又推翻了。蛇人若有平地雷,怎么可能不在战场上使用,那到底是什么?
文侯大概也看到了我心中的疑惑,微笑道:“楚休红,你只怕还不曾看出此中玄机吧?”
毕炜有些得意地看着我,眼中带着些嘲弄之意,可能他觉得我没有看出其中奥妙,比他差了一筹。我心中正恼,突然,眼前又是一亮。
这些抛石机很大,但和一般抛石机不同,并没有放石块的皮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分坚实的木架子。这木架子是平的,若是石块,只怕根本放不上去。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是是蛇人自己要抛过去?”
毕炜一愕,文侯却往我肩上重重一拍,笑道:“举一反三,楚休红,你又进步了。的确,蛇人便是想将自己抛过去。”
我先是震惊,但马上又释然了。如果是人,这么三十余丈的距离抛过来,非粉身碎骨不可,可是蛇人皮肤很厚,虽然三十余丈也不是一个很短的距离,但由于在这个高度抛射,到了城头时速度大减,自然可以安然着地。抛石车一次可以抛射两到三个,如果真的建成了,那么到时蛇人如下雨一般落到城内,根本不必再爬城墙。以前我们在守城时让蛇人屡攻不克,就是因为蛇人不善爬墙,同时上城的最多只有十来个,我们能前仆后继地将蛇人击退。一旦城头上在很短时间内聚集数百个蛇人,那么我们的城门哪里还守得住?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但我心中还是有些后怕,后背冷汗直冒。这种主意也只有蛇人才想得出,也只有蛇人才办得到。也幸亏文侯的总攻恰是时候,再晚些天,恐怕大势已去了。战机瞬息万变,我以前觉得文侯谋定而动,此战实际是胜券在握,可现在才知道,我们曾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文侯的计划差点全盘落空。我越想越怕,不由得浑身都发起抖来。
“楚休红,你现在才怕了?”文侯轻声说道。我道:“是,大人。我们得胜得实在侥幸。”
毕炜哼了一声,道:“楚将军你也真个胆小。”
我脸上有些发烧,知道又被他看不起了。他没骂我是胆小鬼,大概还是因为文侯在跟前,不好对我太过无礼。在与蛇人正面交锋时我能一往无前,只是因为当时来不及害怕,战后想想,我却仍然大生惧意。
文侯叹道:“害怕是人之常情,毕炜,那一日我和你说时你难道不怕么?”
毕炜一怔,垂下头道:“是,大人,我也怕。”
文侯走上几步,到了高台边上。这个高度几乎与城墙齐平,那城墙也似乎伸手便可触及。文侯喃喃道:“那天我看出了蛇人的这个打算,连我也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唉,连我都会如此,何况他人?”他突然转过身,厉声道:“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勇者无惧是假的,能战胜惧意,方是真正的勇者。”
我浑身一颤,毕炜也一下抬起头,我们不约而同地跪下,道:“是。”
文侯脸上又露出了笑意,重又转过身,向着帝都城张开双臂,道:“这个世界,惟有强者才是一切,楚休红,毕炜,你们都是帝国新一代的勇将,去吧,去征服这个世界!”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着无穷的力量,连他那不高的身材也突然间伟岸之极。我身上微微一颤,毕炜声音微颤地道:“此生能得大人指挥,末将就算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他说得很快,我觉得自己也该像他那样说点效忠的话,但这话到了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强者。这世界真属于强者么?
不,这天下是属于万千黎民百姓的!
文侯又转过头来,在我们脸上扫了一下。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幸好文侯的眼光在我身上只是一扫而过,停留在毕炜身上。他喝道:“毕炜,蛇人残部未尽,我命你统率全军,乘胜追击,务必要将蛇人一网打尽!”
毕炜身上猛地一震,不敢相信地问道:“我?”
文侯道:“不错,你!”
守城的主将名义上是屠方,而屠方身为长安伯,副将军,地位也远在毕炜之上。毕炜可能连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超过了屠方,竟然要统率全军追击。他道:“可是屠爵爷”
文侯打断了他的话道:“屠方暮气沉沉,已难当大用。毕炜,沧澜水军已在大江设伏,你率军乘胜追击,连一个蛇人都不能让它们逃过江去!”
邓沧澜已在大江设伏!这话让我更是大吃一惊。怪不得邓沧澜的水军团在守城战时踪影皆无,原来文侯竟然已命他去断绝蛇人的后路。
毕炜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文侯又转向我道:“楚休红。”
我知道文侯定是要我协助毕炜,行了一礼道:“末将在。”
“你将前锋营交与你的副将,暂且编入毕将军麾下,协同南征,速去办理,不得有误。”
文侯的话如一个晴天霹雳,让我差点晕了过去。文侯要解我的兵权?虽然只是暂时而已,但我还是大为不服。我道:“大人”
没待我说完,文侯已道:“走吧,事不宜迟。”他已向高台下走去,我再不敢说,跟着他下了高台。在走下去时,我似乎看到毕炜在幸灾乐祸地冷笑。我心乱如麻,不知到底哪一点违背了文侯之意,难道是表忠心时慢了毕炜一步么?
文侯一直没有说话,下了高台,他走进了车中,道:“楚休红,跟我进来吧。”
我心头一喜,连忙跟了进去。一进车中,文侯忽然微笑道:“楚休红,我让你暂且将前锋营兵权交出,你是不是有些不满?”
我慌忙跪下道:“大人,末将不敢,只是末将以为,为将者,当不避锋矢,冲锋在前。末将尚有余勇可贾,愿领兵杀敌。”
文侯仍是淡淡笑着:“楚休红,你难道以为帝都的危难已经解了?”
我又是大吃一惊。文侯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蛇人竟有反扑之意?可是蛇人明明已经元气大伤,有毕炜追击,我不相信它们还有这个能力。难道是
我不敢再想,文侯忽然轻轻道:“楚休红,你比毕炜要精细机敏,冲锋陷阵,可能你不如他,但随机应变,他可远不及你了。我不让你再得这现成的功劳,是有一件更重大的事要你去做。”
我忙道:“得为大人挽辔执鞭,是末将无上荣耀,愿听大人驱使。”这拍马屁的话憋了很久,虽然不愿说,也迟了点,但我知道说了总比不说好。
文侯笑了笑,撩起车帘看了看外面,轻声道:“昨日剪除了邢历,二太子不敢多说,但他心中定是恼怒异常。他已被我逼到了悬崖之上,随时都会反扑。此战我让毕炜率军,将他的班底统统带走,看他还敢有什么异动。”
我心头不觉一寒,道:“大人,是要对路尚书下手了?”
文侯微微一笑,道:“釜底抽薪,也不必再对付旁枝了。”他脸上又极快地闪过一丝忧伤之意,道:“伤口若不挑破放出脓水,只怕永远都好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