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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十三章逝者如风
太丘的初春,树叶染绿,扑满来风仍有一丝未褪的寒意。
匆匆的行人中,两个年轻男子最为显眼。
他们一身士子打扮,脚步踉跄、面带悲怆地往太丘长家走去。旁边的人不停侧目,有认识的,知道他们乃是太丘长陈寔最有贤名的两个儿子:陈纪陈元方,陈谌陈季方。
太丘长陈寔,字仲弓,颍川许人。出身寒微,家里很穷,但有志好学,从县吏、都亭佐、郡西门亭长、功曹等官职一路当来,又被迁为太丘长,是个素有德行,被天下众多士子叹服的人。
可街上行人搞不明白,为何陈纪、陈谌如此慌张,完全没了往日的风范。而在内堂读书的陈寔闻声抬头,见到的也正是两个儿子的凄苦模样。
“爹爹,姐姐她……她……”陈纪、陈谌也顾不得许多,他们进屋合上门,就跪在陈寔的面前哭泣,热泪打湿了陈寔的长袍,惊得陈寔手中书卷落到案几上。
“她怎么了?”陈寔拉住两个儿子的手,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一年前,他那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嫁人,可没出月,他便闻得夫家对女儿不满意,而从女儿回来诉苦得知,是那家公婆不慈。她夫婿也不冷不热,全不似出嫁前的儒雅体贴,时常抬出《女诫》刁难,好像她欠了他什么一样。
“半月前,我已与他们说休掉你姐姐……你们为何没有接她回来?”陈寔有六子,但只有一个女儿。他宁愿女儿被休回家,承欢膝下,也不能容忍女儿被夫家百般折磨。
“爹爹,姐姐被他们……被他们打死了……他们说姐姐不守妇道……”陈纪拉住陈寔的袖口,膝行半步,叩头不止。
被打死了?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陈寔张大嘴巴,缓缓摇摇头,旋即猛地站起来往外走,要去女婿家问个究竟。
“爹爹,不要去,你记得那个小吏么?我们今日才知,那人是姐姐夫婿的表弟。”陈纪、陈谌拉住陈寔的手,死活不肯让陈寔跨出门半步。得知真相,他们才明白从头到尾对方就是在复仇,而苦命的姐姐,不过是对方泄愤的一枚棋子。
“小吏……你们是说那个被我……”陈寔听了倒退两步,颓然坐在地上,身体颤抖起来。
他素以刚德治理事务,性格冷峻,加上对忠孝极为看重,待人接物未免就少了变通。某次有个小吏谎称母病求假,他允假后发现真相,便将小吏收监斩首。
“欺君是不忠,谎称母病为不孝,其罪莫大……”
杀人的理由声犹在耳。可陈寔却绝不曾想过,同样因为这所谓的“德”,女儿被会人找理由打死。
报复……报复……这乃是报复……
陈寔记起,女儿某次来,曾状似无意地说:爹爹,你做人过于严格苛刻。
那句话很平淡,平淡到他没有听出后面隐藏的深义。而如果听出,他绝对不会让女儿回去。
不让女儿回去,也便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可如果不将女儿嫁过去,女儿也不会遭此横祸……而追根究底,如果当初没有严苛地杀掉那人,又怎么会有今天的结局?
陈寔摸着书卷,慢慢拿起、撕掉,把那些纸片撕得遍地都是,落满了席子。
打落牙齿和血吞,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律也好,法也好,道也罢,德也罢,哪一样能挽回人的性命?如果真可将时光倒转,自己会不会放弃那些无聊的坚持,换得女儿一生幸福?
陈寔接过儿子递来的银指环,颤抖得更加厉害。这指环是他当年送给妻子的,有了女儿,便当礼物送给女儿,希望庇佑女儿,可怎料,带给她的却不是幸福,而是鲜血。
陈寔挥手,让两个儿子出去。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落泪:陈寔陈仲弓,向来是代表大贤的名字,可如今想来,却不值狗屁,狗屁不值……
人死不能复生。可再去寻找,却连坟冢都无。
几日后,陈寔踏入女儿的夫婿家,发现这里人去楼空,只有那些边角磨损的石板,昭示过此处曾有人生活过。
“爹爹,你决定离开?”陈纪、陈谌跟在陈寔身后,发现陈寔竟然苍老很多,乌黑的头发白了一多半,皱纹也爬满了额头、眼角。
“沛相赋敛违法,我不愿居此位。”陈寔嘲笑自己,嘲笑自己解印而去都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解印绶,归乡埋葬哀思。
陈寔面对从颍川各处来求教的人,发现心中名利愈发淡薄,而处世之准则也愈发模糊起来。
党锢之争,他不愿避祸,甘愿就狱,当众人的依仗。中常侍——宦官张让的父亲归葬颍川,他却不顾其他名士眼光,独往吊唁。
众人不解,可后来宦官再诛杀党人之时,乡间士子因为他的一念之举,得到了全宥,他当时受的非议,才被人体谅。
贤德、盛名、车水马龙往来的士子……没有一样可以再激起心中的欢乐。
虚有其表的世间万象,都在内心无法停止的自责中粉碎。
他闭门谢客,寂寞地独坐数年,才因寻找到亲生兄弟得了解脱。
双生子,为不祥。
昔年贫困的陈家同时降生了两个儿子,陈父以违天命为由,让陈母丢弃次子,可陈母私下将次子送人,又将他抚养长大。在她死前,才将这秘密透露给他,让他寻到弟弟,好慰她在天之灵。
看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弟弟,他忽然找到了寻觅已久的答案:弟弟可以变成他陈寔,而他自己,则可以消失在茫茫人世,尽情地放逐,直到完全遗忘,直到把对那家人的仇恨都丢在脑后,直到心目中的女儿,再度绽开微笑。
他消失了。陈寔却还在。隐居多年的弟弟担任着替身,闭门悬车,以栖迟养老为名,不见外客,享受本属于他的天伦之乐。
欠了就要还。所以把欠弟弟的,还给弟弟。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衫,从颍川步行而出,从夏天走到秋天,又从秋天走到冬天。河东、河内、豫州、冀州、兖州、徐州、青州、荆州、扬州……
带着从饥乱人群中拣到的纵世奇才郭嘉,他最终来到了并不安稳的并州,流浪各郡后,定居在黄河北边的九原。
凛冽的野风、幽幽的长草、迅捷的胡马、湍急的河流。
心有些倦了。身体也倦了。
他躺在九原那间破旧的房屋里,数着女儿离开自己的日子,而身旁瘦弱的郭嘉则用稚嫩的肩膀担负起两人的生计。直到有一天,一个男装打扮的小女孩,毫不客气地冲了进来。
“如果天下大乱,先生又怎知自己能死在王土之上?”
小女孩笑得狡黠,而她旁边的高大少年沉默不语,胸中自有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