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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从晋阳出发,向北次第绵延十数里。
李侃镇邠宁四年,早见多了这种场面。不过河东富庶,军士自然不是苦哈哈的西北边镇可比的,盔甲鲜明之处,高下立判。
五月初六,大军过虎北口(注释1),夜宿三交寨(注释2)。第二日,再度启行,于五月初八抵达阳曲县。这个地方是李侃入主晋阳前与诸将会面的地方,他有些感慨,让邵树德陪着转了一圈。
“今日观河东诸军,有何想法?”李侃摆弄着手里的公文,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亲兵队正封隐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邵树德瞥了他一眼,组织了下语句,回道:“河东诸军,技艺娴熟,军阵严谨,然不肯用命,桀骜难制。张、郭二将,跋扈嚣张,目无上官。贺、康等将,贪图财货,不思杀敌。唯都教练使张彦球颇有方略,对大帅还算恭敬。”
这话不好听,但是大实话。张锴、郭朏二人凭借军乱扶摇直上,已双双晋位都虞候,傲视同侪。作为河东将门,他们当然有理由瞧不起空降上任的李侃。什么邠宁节帅?小地方的土霸王,也配和咱们河东比?
以前与张、郭二人并列的牙将贺公雅、康传圭,嗜钱如命,同时残忍好杀,本来对别人就没什么好脸色。贺公雅如今还在府城当牙将,部众数千,康传圭出任石岭镇将,亦将兵数千,二人都是实力派,对李侃这个外来户自然百般不顺眼。
唯张彦球此人作为都教练使,手头没有兵权。要想统兵,还得节帅点头,走流程手续,才能把一支部队交到他手上,然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想做点什么那是千难万难了。因此,他的地位较为尴尬,有求于节帅,故能稍微透露出一点善意。但也不可能做得太过明显,那样就会被河东将门集团孤立了。
而说到孤立这事,邵树德作为一个小小的副将——他娘的,李大帅还没提拔俺——又是外来户,手底下的兵将也不尽是河东人,早早就被府城诸将横眉冷对了,孤立地相当彻底。
当然这事也不出乎他的意料。一路护送李侃上任,瞎子都知道他是谁的人,咋地,还想与河东诸将打成一片啊?你与他们打成一片,就轮到李大帅不满了,更何况这基本不可能,除非你安心扎根河东,等到你孙子那辈,兴许能融入这个大集体。
所以说,现在的铁林都,就和当初曹翔带过来昭义军一样,是河东军事系统中的异类。更别说,貌似铁林都现在也没个正儿八经的身份吧?之前是天德监军丘维道的护军,属于人家自募的军队,非朝廷经制之军也。而今当了李大帅事实上的亲军,也是靠李大帅时不时的赏赐养着,从编制上来说就不是河东兵马,自然被河东将门所排斥了。
不过邵树德并不以为意。来晋阳也大半个月了,若说之前还有什么幻想的话,现在也早就丢得一干二净。他知道自己很难在河东站稳脚跟,也不受晋阳诸将的待见,因此压根就没在这长期发展的念头。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跑路回岚州,继续跟着丘使君混嘛,就是不知道他还养不养得起铁林都这一千多号人了。如果能成功监军大镇或者在藩镇内取得较大实权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毕竟有些太监“同行”还是挺厉害的:俱文珍“出监宣武军,自置亲兵千人”;“义成节度使李复疾笃,监军薛盈珍虑变,遽封府库,入其麾下五百人于使牙”;“桂管有兵八百人,防御使才得百人,余皆属监军”。当然最牛逼的还属荆南监军朱敬玫,他“别选壮士三千人,号忠勇军,自将之”,几乎在镇内作威作福,无人能制。
丘使君,你要努力啊!如果你够给力,邵某就帮你“作威作福”可好,大家同享富贵。
“攘外必先安内,牙将桀骜,若不除之,军士们如何用命!”李侃沉默了半晌后,轻飘飘地说道,但这话却让听的人有石破天惊之感。
“大帅,时机并未成熟……”
李侃瞪了一眼邵树德,缓缓道:“本帅自有分寸。若功成,休说一个十将了,府城牙将又如何?邵副将,好好做,前程少不了你的。且先下去吧,好好带兵。”
邵树德闻言诺诺退下。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对他说“好好做”了,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好好做”,给李侃当刀子,捕杀大将,剿灭乱兵?真做了那种事,在河东会不会如曹大帅那般突然“暴毙”?不知道怎的,邵树德突然觉得自己在河东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罢了罢了,自己是丘使君引上路的,李侃这段时间也待自己不薄。他要做什么,就做吧,厮杀汉本就一条贱命,有时候你越是慌,越是怕死,可能死得越快。想到这里,他喊来了卢怀忠、任遇吉、李延龄等下属,认认真真巡视起了营地。
铁林都,是自己的本钱,是自己的依托,一定要抓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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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一,中军抵达石岭镇。此地乃阳曲县北境,离忻州理所秀容县不过40里。石岭镇北有石岭山,山上有石岭关,地势险要,仅容单车通过。牙将康传圭目前就任石岭镇将,统率着数千兵马,防备大同军南下。
万余大军通过石岭关,着实废了不少工夫。带着铁林都经过时,邵树德看着两侧陡峭的山岭,心中直一阵疑惑,后世李克用当了河东节度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绝对不可能是武力,因为河东军的战斗力还算可以,险要关隘又这么多,累死李克用也不可能一一打下来。
那么结论其实就很明显了。不是靠武力,而是靠朝廷封赏,名正言顺地坐了河东节度使大位。他有沙陀三部和北边五部做兵源,有大同军做骨干,随便拉起数万兵马,强龙硬是压住了地头蛇。
唉,黄巢起义看起来真是一次大洗牌的良机啊。以往不可能得到的官位,在黄巢入长安之后,朝廷不要钱似的大奉送。他仔细回忆了下,大部分都记不太清了,唯李克用靠讨黄巢获得了河东节度使,以及拓跋思恭获得了定难军节度使(即原夏绥银宥节度使)大位之事,还有那么几分印象。
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呢?
五月十六,大军过忻州不入,直抵忻口。这是一个山间盆地的缺口,罅沱水自北向南流至谷口,忻川水自西而来会与口南,两山夹峙,甚为险固。河东军在此设一关城,屯兵驻守,甚难攻打。
当天晚上,诸将劝李侃不要再向北了。盖因从忻口向北数十里,便要进入代州地界,那里是双方势力犬牙交错,反复拉锯的地方,谁也没法保证安全。李侃不愿在众将面前露怯,坚持向北进发。
五月十九,大军抵达代州唐林县,二十日,至崞县,二十一,抵达代州理所雁门县(今代县)。李侃下令全军屯驻于此,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代州城西北方,有连绵不断的恒山山脉,山那边便是朔州地界。山势整体极为险峻,仅有十余条谷道可过人马、车驾。河东军在两条最主要的谷道附近的山巅绝顶之处修建了关城,西北35里处的关城曰雁门关,西边70里外的关城曰土墱(东魏长城之东端)。
两座关城及各条谷道都遣了精锐之士守御,将领也不是苏弘珍那种废物点心,因此大同叛军无法从朔州地界直接翻山进入忻代盆地,必须要绕远路,比较麻烦——这里多说一句,雁门关,并不仅仅是指一座关城,而是附近一系列关口组成的防御体系的统称,往往包含多座城砦寨子,以塞各条谷道。
代州管五县,分别是雁门、唐林、崞、五台、繁峙。前线屯驻了不少兵马,计有忠武军三千、义成军六千、河阳军四千、河东军万余,再加上忻、代二州镇兵四千余,临时武装起来的土团乡夫万余,几乎有大军四万!
邵树德了解到这个数字时很是吃惊。有四万大军,为何不北上与叛军决战,一举平定代北乱局?搞到现在,差不多也打了接近一年了,李国昌父子实力弱,确实没能力南下,但你们为什么不北上?难道诸位在玩静坐战争么?
当初天德军听到对面的朔州军杀过来,且兵力与他们相仿时,郝振威认为“闻敌不进”不可取,遂下定决心与薛志勤大战,最终战而胜之。呵呵,堂堂河东名镇,四万大军在前线靡费粮饷,真真是废物啊废物!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洪谷、静乐之败并不是偶然,太平日子过久了,河东将士早就没了朔方、夏绥、天德、振武、大同、幽州这些边镇军士的血性。
一群鼠辈,也就只能窝里横!
注释1:虎北口,渡口,位于汾水北岸。
“后晋天福元年,契丹主将五万骑,自扬武谷南下,至晋阳,陈于汾北之虎北口……(石)敬瑭出北门,见契丹主。”
宋人有诗《虎北口》,云:“来无方马去无轮,天险分明限一津。愿得玉龙横十万,榆关重识故封人。”
注释2:一般大城附近都有许多驿站。晋阳近郊有秦城驿、乌城驿,往北三十余里有三交驿,驿北有三交寨。三交寨位于三交口,向为军事重地。宋太平兴国四年,“命潘美为北路招讨使,平太原,继征范阳。及班师,命兼三交都部署,留屯以捍北边。”
当然晚唐五代最出名的驿站还是陈桥驿,大家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