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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慈回想方才,大活人不会平地失踪,要说唯一能出问题的,就是飞羽那一跤。
她跌倒后,连带赤雪也跌倒,然后铁慈去扶的时候,扶住的已经是赤雪。
隔着肩部差不多的衣料没有察觉,而且当时忽然有了动静,细微的叮叮声遮掩了脚步声,不然铁慈也能听出脚步声变成了三个人的。
换句话说,飞羽的失踪,只在她跌下和铁慈扶起赤雪之间,那真的是几个眨眼,那么短的时间,是怎么做到的?
是主动还是被动?又是从哪里走的?
铁慈走路的时候,一直留意两侧的墙壁,怕有机关,如果飞羽从两侧走,很难不被她发现。
难道……脚底?
但是当时行路时也没有察觉脚底有洞。
丹霜一脸雪白地看着铁慈,铁慈垂了眼,片刻道:“先不管这事,现在的事比较要紧。”
一抬头,头顶高塔似入云霄,风过无数铜铃泠泠作响。
苍生塔。
这里是苍生塔的后院,很大,足足圈出了一块跑马地。西北方向角落是伙房,旁边一口井,几块田垄,田垄里蔬菜长势一般,蔫答答的,土梗边几棵花树,黑夜里远看像梨花。
侧前方更远一点的地方则是一片桃花林,伴着假山流水,这个季节桃花其实已经开始有了凋谢的劲头,但那边的桃花树绿叶满枝,花苞点点,还有无数新粉桃花在夜色中犹自开放,一片繁盛。
前院隐隐有声响,铁慈借着塔身的遮挡往那边看,院子中十余辆大车,车子遮挡得严实,车子旁,院墙上,院子里,无数和尚走来走去看守,僧袍下露出刀刃的明光,其中有个和尚大概是头痒,一边走一边搔了搔,眼看着那黑黑的戒疤便掉了下来。
原来是假和尚。
还有不少和尚,抬着一个一个箱子走出塔门,不断把箱子送到大车上,从大车压在泥地上的印子来看,那箱子沉重得很。
铁慈数着那些箱子和大车,看样子对方很快要装车完毕了,丹霜对她做手势问是否要有所行动,铁慈按下了她。
对方人多,自己三人阻拦不了什么,且此刻出手,打草惊蛇。
既然混进了这里,自然要看清楚对方首领是谁。
又等了一会,一群人簇拥一人出来,这些人都不是僧人打扮,中间一人罩着长长的披风,看不清脸,铁慈盯着他们的步子看了会。赤雪无意中一转头,发现一贯悠游从容的皇太女,此刻面若寒霜。
她回头看看,实在没明白那些从头到脚裹在披风里的人能看出什么来。
但铁慈很是耐得住性子,眼看着那些人装车完毕,准备上车,院子里一人对那中间男子道:“……那边至今未到,咱们是不是要等等?”
中间男子有点犹豫地抬头看了一眼,想了想冷笑一声道:“他大抵是猜出我们的意思,不敢来分这一杯羹了,那不也挺好?走!”
响鞭一甩,塔门大开,大车鱼贯而出。
铁慈又等了一会,确认人都走了,闪身入塔。
丹霜赤雪跟着,还没明白她的意思,问她要找什么。
“这事说来话长。”铁慈道,“这些天你们是否对我的遭遇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丹霜立即怒道:“滋阳县的人是失心疯了!好端端地我们在查案,又是诬陷又是追杀,塌方火烧都搞出来了,这是捅了他们什么马蜂窝,这般丧心病狂!”
“你说对了,正是捅了马蜂窝。不然他们何以不顾一切,敢这样追杀一个京中明显有关系的公子哥儿呢?”
“是县衙和采花杀人案凶手有关吗?”赤雪问。
“是,也不是。仅仅一个采花杀人案,其实有很多比这个温和的方法来掩饰处理。犯不着一定要这样。除非我在无意中,触及了他们更深的更欲隐藏的秘密,这秘密无比紧要,关乎身家性命,哪怕一点点被发现的可能,都会让他们日夜不安。哪怕我是京中官宦子弟,都不能阻拦他们的灭口之心。这只能是因为,因为事情败露的后果,比杀掉一个官宦子弟严重得多。”
“主子您是怀疑……”
“想想,我是从哪个节点开始,境遇急转直下的?”
丹霜直着眼睛,让她打打杀杀可以,分析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却是万万不能。赤雪道:“在拜访苍生塔之后。”
“对,就在那晚拜访苍生塔之后,苍生塔的假和尚,当晚就做出了对我不利的反应,第二天苍生塔闹事,有人暗杀我,处理掉后紧接着就是县丞家疑似出现大盗,把我诓进了县丞家,动用了药物想要栽赃我是采花大盗,还出现了投石机……”
“然后把采花杀人的罪名栽您头上,把您关进地牢,并且迫不及待地制造了一场坍方,见没能弄死您,干脆调了军卫所的兵……这步步紧逼,环环相扣,不死不休啊!”
“扶春楼下的地道通往苍生塔,方才我们也看见了对方装车离开,显然苍生塔下有勾当。一直以来李尧的疯狂行为,不过是因为我去了苍生塔,他怕我发现了什么,也怕我继续查下去,想要杜绝后患而已……那几起杀人案,苍生塔应该脱不开关系。”
“但此刻人已经走了……”
铁慈缓缓一笑。
“只要来过,做过,总会留下痕迹的。”
塔中已经重新布置过,和普通塔内陈设无异,塔下空间狭窄,几步便走个来回,铁慈一层层上塔,窄小的楼梯上掠过她霜白的衣襟,像一道流转的云,片刻之后她下来,摇摇头,确认了塔里没有问题,重点应该还是在地下。
但是第一层的地板都一块块掀翻,墙壁一寸寸摸索过,也没察觉可以开启地面的机关。
夜色深浓,铁慈却隐隐生出焦灼,对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却不能令对方走得太远,真出了海右境就麻烦了。
必须尽快找到地下密室,揭开苍生塔下的秘密,拿下李尧并严审,才能确定背后接应这一切的人是谁,一路追索到底。
塔内一定有进地底的门,不然那日不会想尽办法阻拦百姓进入。
她直接上到塔顶,塔顶空空荡荡,四面开窗,檐角上铜铃响成一片细密的清音。
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香氛,香炉里却是空的,从残灰的色泽看,是很久以前的了。
四面窗台都比底下几层来得干净许多,显然经常有人擦抹。
铁慈蹲下身,在地面角落捡起了一颗晶亮的珠子。
珠是珍贵的水晶珠,却极小,看上去像是珠帘上掉下来的。
这里曾经布置过珠帘,香炉,有人在这里住过。
出门用品随身带,连珠帘都备着,又喜欢住在高处俯瞰红尘,这人身份高贵,住行讲究。
底下几层没有住人的痕迹,却有不止一处人群站立聚集的痕迹,想必是他的护卫。
丹霜搜来搜去没有收获,不由有些烦躁,道:“塔顶这么远,既然没有异常,那么还是得去底下找。”
这么多层,一层层细细找起来,时间很紧。
铁慈却不急,依旧慢慢溜达。
“主子您在找什么?”
“你方才有句话说得好。塔顶这么远,而塔的秘密在塔下,那么这么远的距离,住在这塔顶的人,是怎么实现对塔底的控制的?他就不怕在自己在高处看风景的时候,有人从底下潜入看了他的秘密吗?”
两女恍然。
一个人高踞最高处,要想控制最底下,必须保证地底开启的主动权在自己手里,才叫绝对放心。
所以机关,就在这一层。
铁慈探头下看,塔的中间是空的,楼梯呈现螺旋状上升,看久了,那一圈圈的阶梯似乎在缓缓上升,似要升到塔的尖顶上去。
塔顶……
如果地面和周边都没有,那么塔顶呢?
铁慈仰头。
塔顶一圈浮雕,雕的是佛陀骑马逾城出家的经典传说。大乾崇尚须弥教。佛陀是须弥教的始祖大宗。佛陀身下的马脚踩倒垂莲花,莲花镂刻了塔顶一圈。
铁慈第一眼没看出端倪,想了想,又细细数那莲花的朵数。
九朵。
她跃上塔顶,摸过那阴刻的莲花图案,和其余的雕刻比对一番,忽然手掌抵上那图案,往里一按。
“嚓”,塔顶正中一声锐响。
铁慈喝:“缩头!”
赤雪猛地将正探头往底下看的丹霜往后一揪,咻一声疾响,一道细长黑影自塔顶正中穿出,闪电般擦过丹霜的额,自中空处射下,咚地一下撞上最下面一层地板,隐约咔嚓一声响。
整个宝塔中央,已经多了一根细长铁柱,而最底下一层,开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那铁杆直入那片黑暗之中,一眼不见底。
丹霜额头沁出冷汗。
刚才慢上一步,此刻自己的脑袋就被穿进地底了。
“主子,您怎么知道莲花有问题?”
“须弥教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都有其意义,一界,二谛、三宝三福、四无量心、五力五根、六道六度七觉支、八苦八宗十愿十方世界……但九的相关教义是比较少的,须弥教常用的,最吉利的数字是七。”
虽然跟了个假尼姑,但是须弥教义铁慈还是明白的。
丹霜点点头。世人都知道皇太女不爱读书,但不爱并不代表不读不懂。真要论起学问,皇太女比起那些跃鲤书院的高才,也未必差哪去,何况皇宫藏书浩瀚,她的所学所得,只会更为渊博。
她看着那幽深黝黑的下方黑洞,正在犹豫怎么下去正安全,人影一闪,铁慈无声从塔顶跃下,攀着那根铁棍,哧溜一下便滑了下去。
丹霜赤雪只能跟着。
皇太女一向无畏而决断,是个连地狱也敢跳的人。
铁慈滑入黑暗中,眼睛适应了一会,才看出底下是个像溶洞一样的巨大的空间,看那模样,并不像是靠人力能成的。
苍生塔外不远就是滋阳最大的风波山,山体连绵,横亘数县,这里应该还是属于山体下的洞。
洞内已经没人,散落着很多杂物,有不少的备用的僧袍,也有海右百姓日常服饰,墙边的箱子里堆着不少的干粮和没吃完的腌肉,和一些简易的生活用品。
脚步声空洞的回响,巨大的洞体里道路错综复杂,三人走了一段便不再走,怕误入山洞深处走不出来。
这种情况对于对方来说,应该也是一样需要注意的点,铁慈举着火把细细看,凡是洞口没有人经常来往的痕迹,便做了记号不进入。
这样看过一圈,大概有七八个洞是可以进人的。其中两个,有生火痕迹,还散落着旧鞋子什么的,那就是假和尚们休息的地方了。暂时不需要去。
但是还有五六个洞,时间太紧,一个个看是不可能的。
铁慈忽然在一处洞口停住,伸手触及里头微微湿润的风。
这是通的。
既然通,为什么那些人不从这里走?横跨地底山间,出来的时候是山林,不是更安全吗?
按说这说明这个洞不一定安全,但铁慈看见洞口无数脚印,显然这里经常有人出入。
那些泥泞上有拖拽的痕迹。
她带着两女往里走,越走越觉得洞中湿润,热气腾腾漫出,将火折子的光芒染得朦胧。‘’这一幕有些熟悉。
像……温泉。
想到方才那个葫芦状的洞口,以及此刻的热气,铁慈基本可以肯定这是个难得的地下热洞。
地下热洞很难形成,需要收束状的洞口,还需要洞中有温泉。
铁慈继续往前走,雾气越来越浓,已经看不见人影,她示意丹霜赤雪把手搭在对方肩上,以免在这洞中走散,这么下令的时候,想起先前搭肩把人搭没了的事故,心中好笑,想着总不会这一次也把人给搭没了吧?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水声。
不是普通流水声,而是大片的水被巨力泼起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低沉的笑声。
那笑声隔着曲折的洞和浓白的雾听来,断断续续,低低哑哑,像接触不良的收音机,午夜里忽然哧哧啦啦地发声。
人没少,还多了!
多了依旧是恐怖片!
前方是一个拐角,忽然哗啦一声,一大片水雾泼出,水晶门帘般拍过来。
铁慈纵身而起,呼地一声穿过水雾,人还在半空,腰上那支毛笔忽然飞起,在半空中两端弹开,便成了一柄圆身极细又像三棱刺又像细剑的武器,铁慈一抬臂抓住,手指一转霍霍两声,寒光如水泼开。
下一瞬一条黑色巨影无声滑到她头顶,钢爪铁钩,当头抓下!
铁慈手中钢刺一横,正正塞入那铁钩当中,一声尖鸣,那东西将她带得飞起。
飞起那一霎,又是哗然水响,濛濛水汽中,有人霍然站起。
铁慈此时正被那黑影带着越过水雾,一低头。
就看见一个裸男。
铁慈:“……”
雾气遮了那人的脸,她的眸光正正撞上对方小麦色的因不断滚落水珠而显得晶亮的肌肤,修长笔直的脖颈,分外平直而显得肌骨匀称的肩,胸前坚实饱满仿佛每一寸都暗蕴力度的肌肉,劲瘦而线条流畅的腰……
那人立在水中,显然也是懵了,目光随着铁慈的目光往下,忽然惊醒,猛地弯腰一捂。
铁慈:“……”
不能怪我,怪你太有看头。
头顶上怪唳一声,在这山洞中传如滚雷,显然头上那位也因为这位的厚脸皮而出离愤怒,又为自己抓不断爪子里那个硬物而沮丧,带着铁慈转了一圈,猛地松爪。
铁慈砰地一声落水,正好跌在那裸男身前,溅起水波一大片,那人原本已经将下半身埋入水中,结果水被铁慈砸出一个漩涡,顿时他又走光了……
那人嗷地一声嚎叫,伸手也如爪一般,狠狠向铁慈抓来。
铁慈手中铁笔一横,架住对方恶狠狠的爪子,笑道:“丹野!”
丹野的手一顿,此时雾气才被海东青翅膀散开,他看清了铁慈的脸,更恼怒了。
“你竟追到这里偷看我洗澡!”
“你的脸呢!”
他伸手就去摸他的武器,摸了个空才想起洗澡脱光了,哪还有武器。
铁慈趁这空隙已经退开半丈,笑道:“堂堂小狼王,竟被人看了洗澡,你的脸呢?”
丹野盯着她,眼神阴恻恻的。
遇上这女人,总没好事。
被诬赖是凶手,居然还进了大牢,好容易看见她也被拽进来了,结果牢还塌了。
牢塌了他出来时,将那些阻拦的差役杀了好几个,便和墨野飞走了。墨野喜欢呆在山野,喜欢钻山洞,之前找到铁慈之前,他就住在那半山上一个洞里,那洞十分曲折幽深,他探索中发现洞中深处有温泉,今日回来了,因为坍方一身灰土,便进温泉洗一洗,谁知道这也能遇上这女人!
他盯着铁慈,看她虽然说笑自如,眼神却在雾中飘。
丹野忽然笑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
铁慈立即闭了眼。
丹野一声不出所料的冷笑,哗啦一声出了水,半空中脚尖一挑,放在石头上的衣袍呼地飞起,丹野张开双臂,下一瞬衣袍悠悠罩落,长臂伸入那一瞬间,他另一只脚已经将温泉边的石头接连挑起三块,霍霍霍三声,劲风如雷,分袭铁慈丹霜赤雪。
海东青长唳一声,贴地飞过。
等铁慈拍开石块,就看见浓浓雾气里衣袍一角,伴随光裸的大长腿一闪不见。
看似潇洒实则仓皇。
裤子都没来得及穿。
铁慈嘿嘿笑了一声,一边想大漠里长成的男儿虽然糙了点,但身材挺有料。
她也站起时,站起瞬间却觉得胸前忽然一痛,如被闪电忽然贯穿,但那感觉瞬间消失不见,她也没在意。
转脸对丹野消失的方向一看,隐约一条人影闪过,但她过去看时,却只看见湿润的墙壁。
这洞中也应该另有通道。
但她并不打算尝试,看清这洞中就是几个温泉,并无它物,有一处岔道往上,但是十分狭窄很难通过,有温泉的地方狭窄,也不适合做什么,便退了出去。
换了个方向,远远看见有个洞口的脚印微微闪光,铁慈蹲下身才发觉,那是细细的冰屑。
她精神一振,往里走,感觉走了颇远的距离,越走越冷,火折子飘摇的黄光之上渐渐升起淡淡的雾气,四面洞壁微光明暗,在火光映照下便如星星满壁,灼灼闪烁。
忽然转过一个弯,眼前霍然开朗,大片大片的霜白色的钟乳石从头顶高高低低垂挂,似倒置的雪中石林,尖端凝着晶莹的冰珠,在火光下五色闪烁。石壁上一层层凝着鱼鳞般的浅霜薄冰,仿若曾经被雪浪从头到脚卷过。
这是一个冰洞。
铁慈啧啧称奇。
这地方真是得天独厚,方才一个温泉洞,这里一个冰洞,这山脉之底,是要集齐春夏秋冬吗?
热洞里热得满身汗,这里却冰寒彻骨,忽热忽冷,铁慈都禁不住激灵灵打个寒战,胸间上次冲开的穴道那里,又是一阵奇怪的闪电般贯穿感,随即消失。
但和之前几次不同,那处关窍,此刻隐约有了通畅感。
她也顾不上这些,因为她终于看到了想要看到的。
前方一个巨大的方形冰池,晶莹剔透,像一座方方正正房子,房子上无数个洞,大部分洞都扁扁细细长长,最宽的有巴掌宽,最窄的不过两指宽。偶尔也有一些异形的,比如外宽里窄的不规则方形,圆形长洞,还有三个尖形洞口连着的。
在冰池旁边还有冰梯。有踩踏的痕迹。
冰池和冰梯显然是有人根据这洞的特质制造的,在这里面用冰造东西很方便。所以连地面都全是冰,铺得平平整整,还有备用的雪橇和钉鞋,看来里面的人要么用雪橇要么用钉鞋行走,不然很容易滑倒。
铁慈看到了,就打算退出了,忽然砰地一声,仿佛有人摔倒,然后便是风声疾响。
铁慈一抬头。
瞠目结舌。
前方冰道微微倾斜,是个下坡,此刻一片晶光雪亮之中,有人飞一般滑来,罩在身上的大红衣袍向后飞卷,屁股下摩擦得哧哧有声,不断溅起雪沫冰晶,而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高高举起……
整个冰洞里都是他恼羞成怒的吼声:“滚开——”
眼看那家伙就要炮弹般撞在自己身上,铁慈双腿张开,腾空跳起,一个漂亮如体操的动作。
下一瞬哧溜一声,丹野从她张开的双腿下滑过,溜起一串冰花。
这姿势着实要命,丹野的吼声已经劈了:“你这是什么姿势!”
铁慈落地,脸不红气不喘,风度翩翩躬身:“开合跳横飞燕,谢谢。”
丹野拔刀。
嚓一声,弯刀入冰,厚厚的冰层上冰屑乱飞如白色烟花散,嗤地一声犁出一条长长深沟,往前延伸了足足半丈才停住。
身体刚停,丹野便跳起,嘿地一声拔刀转身,刀身卷着无数冰屑雪花劈下,用力太猛,空气似有爆裂之声,地面冰层碎裂,半空里似落了一场狂雪卷梨花。
“哧溜”一声,一座雪橇却准而又准地从那刀风缝隙间溜了过去,雪橇三个人,最前面的铁慈冲丹野挥挥手,眼眸弯弯。
片刻后铁慈听见身后冰层爆裂之声响彻全洞,大片碎冰泼出来险些砸到坐在最后的丹霜。
铁慈啧啧一声。
她也不是故意的。
大概就是老天看不惯丹野退婚还退这么嚣张,安排他每次见她都这么倒霉吧。
这个念头还没闪完,身后忽然风声呼啸,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轰然而来,气势如山倾,铁慈来不及回头,控制着雪橇往旁边一移,蓬地一声冲进旁边的雪堆,溅起千层雪。
冲入雪堆之前铁慈眼角余光瞄到撞过来的竟然是那个巨大的冰池,此时才发现那东西是活动的,顺冰溜得飞快,冰池擦着铁慈的雪橇而过,彻骨的寒气和埋头的雪险些把铁慈冻闭了气,随即砰然一声,巨响震得整座山洞都似抖了三抖,雪橇上三人齐齐被震起,雪堆被震散,不知道哪里嘎吱一声,像是什么机关被打开了,铁慈忽然身下一空,连人带雪橇齐齐掉了下去。
她掉下去的时候,丹野正扑过来准备抓她,也一起随着掉落,铁慈于乱花碎雪里清晰地听见他用西戎国骂骂了一声。
但铁慈顾不得了,掉下去的瞬间她感受到了热浪,夹杂着呛鼻的烟味,那热度比先前的温泉洞热得多,像是底下架了一个沸腾的大锅,正在等着她下锅。
铁慈百忙间大喊:“抓住所有能抓住的!”
同时伸手一抓,也不知道抓住了什么,光溜溜又毛茸茸的触感,柔软又坚硬,弹性又扎实,很奇怪的手感,然后她又听见了一声鹰唳伴随一声国骂。
满头碎雪飘落的瞬间被热浪蒸没,铁慈一低头,看见怀里居然抱着一双大脚丫子。
再往上看,看见一双劲健小腿,脚踝上栓着用青金石、天珠、牦牛骨和琥珀串成的珠链,还有一卷垂下的红袍褐带。
铁慈:“……”
上头丹野怒蹬大脚:“你给我下去!”
铁慈低头看,看见丹霜抱着自己的腰,赤雪抱着丹霜的腿,最下面的赤雪摇摇荡荡。而在她身下,不是一个大热水锅,而是一整片的黑压压的坑,偶尔还有点白色,边缘却又流动着赤蛇一般的红光,在一片黑暗中不祥地闪烁。红光周围有袅袅的烟气升起,热浪正是由此而来。
黑色是燃尽又冷却的炭,白色是正在燃烧已经熄灭的炭,红色是正在燃烧的星星炭火,这是一个巨大的炭炉!
冰洞之下,竟然是燃烧的炭洞,上下洞之间距离并不高,掉下去摔不死,却会被烫死,铁慈听见嗤啦一声,似乎什么被烧着了,隐约有暗红的火星一闪一闪地向上升。位置最低的赤雪吸了一口气,引发一阵咳嗽,铁慈问:“赤雪,你是不是衣带被烧着了!”
赤雪:“没有!公子你放心!”
一边回答,一边拔下自己的簪子,割断了衣带。
赤雪就连头上的簪子,都是一边锋利如小刀的。
衣带割断,但是危机并没有过去,因为拉住丹野的是海东青,而海东青力量再大,也拉不起四个人,全靠那只鸟聪明,在将要落下的瞬间,铁爪抠住了上头的冰壁。
但是冰层再厚,也同样禁不住那铁爪带着的四个人的力量,咔嚓一声,海东青一声长唳,冰层裂开,铁爪下滑,坚硬的岩壁一路崩飞碎石无数,摩擦之声戛然听得人牙酸。
四个人也随之不断下坠,最底下的赤雪脚底已经感觉到了炭火的灼热,却咬牙一声不吭。
铁慈大喝:“把冰抓下来!”
刀光一闪,丹野的弯刀盘旋而上,越过头顶洞口,绕着上头冰壁转了一圈。哗啦啦一阵响声起。同时海东青也抓到了洞底,尖唳一声顺着冰洞滑倒。
砰地一声,四人跌落炭炉,与此同时,头顶晶光耀眼,大片冰雪落下,碎雪乱冰瞬间汽化成水,如雨般湿了四人一身,大片的冰块则轰然砸下,大炭炉里立即处处响起冰火交击的嗤啦之声,烟雾腾腾而起,一时间遮得人什么都看不见。
脚下黑炭头顶冰雨,一时间冰火两重天,但好在冰雨总算浇灭了大部分的炭火,脚底热归热,但并不能令人烫伤。铁慈看见上头有柱子,令丹霜掷出腰带,四人顺着爬了出去。丹野没穿鞋,走得分外小心,忽然脚下裂响清脆,身子一歪,随即一声大叫。
铁慈回头,就看见丹野叉着双腿,极其小心地慢慢后退,等他退出一步,铁慈才看见一块炭被踩翻,一截黑乌乌的长形物体翘了起来,那不规则断裂的尖锐的边缘,正对着丹野空荡荡的袍子,显然刚才丹野踩翻了炭块,这东西忽然刺出来,从那东西足有两尺许的长度来看,多亏丹野腿够长,不然恐怕瑞祥殿的小虫子,就要添新姐妹了。
丹野难得的脸发白,看了那东西半晌,一抬头死死盯住铁慈,铁慈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吃人的眼神是这样的,看来这家伙把这次倒霉的帐也算她头上了。
她也无所谓,洒然一笑。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得罪到死又怎样?没得罪他的时候,也不见他温柔一些。
爬上去才发现这处四面有壁,看起来就是一个巨大的炉子,再从外炉壁上爬下去,到了底部,可以看出底下有炉门,生铁炉门上也是一个个的细扁缝隙,密密麻麻看得人要得密集恐惧症,铁慈看了一会,一伸手拔出丹野的弯刀,丹野猝不及防,大怒抬腿要踢,铁慈已经闪电般把他的弯刀插入了其中的一个缝隙。
严丝合缝。
丹野的腿半途硬生生停下。
铁慈已经将刀拔出,抛还给他。
“锻刀巨炉。”
丹霜赤雪惊叹地仰头看那巨大炭炉。听说过锻刀的重要工序就是炭炉高温百炼,然后不断捶打,即所谓千锤百炼成钢。
但日常打铁匠不过一炉一台,哪里见过这般的场面。如果这些密密麻麻的洞每个都属于一柄刀剑,那么这里岂不是能最短时间内练出千百刀剑?
这个洞很大,炭炉旁边果然有石头平台,可以看出被一次次砸过的痕迹,墙角堆着一些铁锤。地上被收拾得很干净,铁慈仔细看了一遍,才从角落里捡出几块灰黑色的石头。
她敲了敲石头,听了听回音,感受一下硬度,将石头放进自己怀中。
她在这洞中找了找,果然发现还有一处通往上头冰洞,这一处就平缓很多,明显是人工开凿,还凿出了简单阶梯,两壁有不少硬物拖拽摩擦的痕迹。
到得如今,铁慈也算验证了心中的疑问,正想原路返回,忽然听得上层洞中远远传来人声。
有人进洞了。
铁慈问丹野:“你之前是从哪里进入温泉洞的?”
丹野对着她抬了抬脚。
铁慈:“?”
“给我把脚舔干净,我就告诉你。”丹野微抬下巴,左边耳垂上青金石珊瑚耳坠和他的目光一般闪闪地晃。
铁慈看他一眼,笑笑,转身就走。
对方声音越来越近,听人数不少,最先冲到炭炉洞,但此时铁慈正好顺着那道缝隙进了冰洞。
丹野跟过来,觑着铁慈,然而铁慈看也不看他一眼,不急不忙低头一看,找到之前丹野下滑的痕迹,顺着痕迹找到冰洞里一处狭窄通道,先前丹野洗澡被她看见,就是从这里蹿进冰洞的。
再顺着那长长的通道回到温泉池,她带几人回到温泉洞的时候,那批找人的人正好搜索完炭炉洞,去了冰洞,火把从洞口一晃而过。
那些人搜索完冰洞,进入温泉洞的时候,铁慈已经顺着温泉的方向,走入了温泉洞的深处。
温泉洞原本是半封闭的,之前住在这里的人把这里当汤池用,从没想过这洞是通的,倒是丹野在山洞里住着的时候,出于好奇往里走,最后走不通,便砸开了一片不厚的石笋,破开之后,找到了这处温泉池。
顺着丹野劈开的路一直走,穿越整个山腹,铁慈不时看见那种灰黑色的石块散落于地,便是整个石壁到了山腹朝下的位置,也是整片的那种灰黑岩石。
前方微微出现光亮,到出口了,出口处藤蔓密布,洞壁上石缝间探出淡紫色的小花,铁慈凑近,看了看那些小花上折断的茎叶,正要撩开洞口遮蔽的藤蔓,忽然听见了人声。
铁慈立即做了个暂缓出来的手势,侧身在一边,悄悄撩开了洞口的藤蔓对外看。
这里算是半山腰,前方一方突出的崖石上,立着几个人,但铁慈一眼就看见最前方那个黑衣男子。
那人身形颀长,乌发似漆,垂在紧束的腰际,周身都是浓如夜色的黑,整个人凝如墨玉,唯有衣袖下垂落的手指指尖雪白,像乌崖上落了雪。
是那种仅仅看背影,也知道定然芝兰玉树,皓齿丹唇,十足美人。
他正看着山下,和身边人交谈着什么,“……看他们这行路方向,应该不会走水路了。”
他身边一个男子应道:“接到消息,海右都司和登州千户所都有动静了。”
铁慈一惊。
海右都司是海右最高的军事指挥机构,即都指挥使司,负责海右一地的军事保卫,而登州是距离来州最近的州府,登州千户所捍卫登州一地,受海右都司管辖。
现在这两处都在调兵,那么,哪处是忠哪处是奸?
沈谧拿了自己印信去调兵,到底去的是哪处?
从时间来看,应该是登州,但是如果他调的是登州兵,海右都司却动了,那问题就大了。
而眼前这几人,显然一直注视着滋阳的动静,又是何方神圣?
铁慈原本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此刻心神都被他们的对话吸引,只顾着琢磨,心中刚才一闪而过的一个想法也忘记了。
身后丹霜和赤雪也明白其间危机,丹霜微微一动,外头黑衣美人忽然回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