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八章 麦芽糖(下)

董无渊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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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醒至今还记得那时的情绪。

    他像是一团撞进珍贵光明里的浓雾。

    伴随着身体的救赎,他感到蒙在心尖的那层霾也被风吹散了。

    那晚,这个拥有明亮双眸的女子与鞑子据理力争,甚至亮出了藏在袖兜的匕首,身边的女官制住了不按规矩办事的鞑子商贾,一把将他扛起带回了帐子。

    为他叫来随行的医官,让女使为他煎药、清理伤口、喂药...

    因鞑子的马鞭下得又重又疾,他发着高热昏迷了三天。

    醒了睡,睡了醒。

    只有鼻尖萦绕着的,浓烈的马粪味和若有若无的泥土腥味,告知他,他还活着的事实。

    “你还活着。”

    那个女子在他清醒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的第一句话,也向他重申了一遍这个不太美妙的事实。

    那个女子利落地替他撤去贴在额头上的湿毛巾后,一边将毛巾重新浸在水中,一边神色淡淡地说道,“命比天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要钱,你给他们就是了,自己的命最要紧。”

    女子拧干湿毛巾,重新放到他的额头。

    额头上冰冰凉凉的。

    他两只手紧紧攥成两个拳头。

    女子眼风向下一扫,看到了那两个拳头,抿了抿嘴,递给了他一块儿麦芽糖。

    女子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狠的官话,“您也甭跟自个儿较劲儿,也甭跟我较劲儿。这世上比您活得艰难的人,多得是。撑不住了,投湖上吊的也不少,多您一个不多,少您一个不少,这道理呀,还得您自个儿想通。”

    他口中含着甜得发腻的糖,攥得紧紧的拳头渐渐松开。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女子名唤徐易安,也是因远嫁和亲被加封为固安县主的,活在大魏百姓口中的女巾帼,更是那时北疆西琼部落老首领的四大妃。

    据传,这位县主嫁过来之前,老首领就在部落里夸下海口,说大魏将会嫁过来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用以讨好他。

    谁知,迎亲时,老首领揭开盖头,看到来人面容平平无奇,眸光始终波澜不惊,没有半分传闻中大魏女子温柔似水又妩媚小意的模样。

    老首领失望透顶,将就着过完新婚节礼就将这位四大妃放逐到了部落西北侧,没把她放入自己的营帐。

    草原上,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大妃有一个特别的称呼——“陨落的星辰”。

    这世道,对于肩负着和亲使命的女子都如此不公。

    要美貌,要气质,要温顺,要妩媚,要听话...

    否则就是从天上陨落而下的星辰,否则就变成了石头...

    他听闻后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平——他们有什么资格评价那位县主不美?

    县主明明眉目清浅,面若银盘,有种山河万里执枪肆意笑纳的洒脱和豪气。

    别说在大魏,就是在草原上,这样的姑娘都是稀少的,叫人怦然心动的。

    是的。

    怦然心动。

    很早很早之前,早在见到安娘的第一面,他就确认了他的心意。

    之后,他们的来往变得多了起来。

    安娘需要借助他将大魏珍贵的药材、种子、粮食运往北疆,从而站稳脚跟。

    而他藏起那股隐蔽的、卑微的爱恋,尽力帮助着她。

    在漕帮中,他靠北疆这条线完成了承诺,而在北疆,西琼部落老首领死了,他的那群狼崽子们长大成人,十个弟兄拧成了一股绳,在北疆那片苍茫无垠的草原上所向披靡,一时间成为了风头最劲、实力最强的部落。

    而那个她本应遵从北疆父死子继的陋习,成为十兄弟里某一位的大妃。

    谁也不曾想到,她在战乱中,一步一步将大魏陪嫁给她的一众亲兵磨砺成了一支战无不胜的精骑,将自己打磨成了一把锋利的刀。

    老首领的长子觊觎她身后的大魏,坐在马上,遥遥指刀,朝她喊道,“固安大妃,嫁予儿吧!儿与你最华丽的幔帐,最美丽的女仆,最丰盈的食物,给你父王没有给过的宠爱和偏——”

    长子话还未说完,右腿便中了一箭!

    安娘挺直身板骑在马上,半眯着一只眼,手里搭着弓箭,将弓箭慢慢移向老首领长子的左心房。

    她高声喊着,“娘的好大儿啊!再有一箭,你的兄弟就将继承你最华丽的幔帐,最美丽的女仆,最丰盈的食物了!走,还是不走,你自己定!”

    三千精骑,齐刷刷地拿出弓箭,站在山头,肃穆地指向老首领长子。

    他就骑着马,站在安娘身后。

    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最美的星辰。

    在八月京城月明星稀晚间风中的曹醒轻轻仰起头,喉头滚动,陷入回忆的广进伯面露笑意。

    隔了一会儿,曹醒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旁边还亮着盏没用的灯。

    这灯,还有个亲切的身份——妹妹。

    曹醒收敛起笑意,低头咳了一声。

    含钏听着曹醒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便捂着嘴笑起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哥哥,你也算是做到了。”

    “啪嗒”

    曹醒一巴掌精准地打在了含钏后脑勺上。

    啊。

    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含钏摸着后脑勺那几根幸存的毛儿,连声嚷嚷,“你们能不能换个地方打!再打,这儿快要寸草不生了!”

    曹醒面带笑意地斜睨了小姑娘一眼,“甭拿你嫂子打趣。”

    有句话咋说来着?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放她这儿是有了嫂嫂就没了哥...

    含钏眨了眨眼睛,“西郊围猎的时候,我同嫂..嫂说过话的,是位很潇洒飒爽的女子。只是当时没想过会成为自己的嫂嫂。”

    含钏看了眼还亮着灯的正院,抿抿唇,好心提醒道,“估摸着祖母也没想到,您这一招破釜沉舟、先斩后奏,倒把祖母打了个措手不及。”

    含钏挠挠耳朵,动作和橘猫小咪有点像。

    “其实,你要是好好跟祖母说,祖母也不一定就不同意。”

    “您这样,不是把祖母架到火上烤吗?显得她老人家特别不懂事,特别迂腐,特别不体谅...”

    含钏声音轻轻的。

    这对祖孙哦...

    冷战了四五天了。

    她像块夹沙肉似的,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