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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夜后。
热闹不散,官家先后驾临五岳观,玉清宫游玩。
又热闹了几日后,终于收灯。
汴京百姓则先后出都探春,又是一番热闹。
京师以南有玉仙观,王太尉园等去处,城东则有门外快活林,勃脐陂,独乐冈,砚台,蜘蛛楼,麦家园等去处。
州北则有李驸马园。
州西过了金明池后可玩之处就更多了。
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閴地。
在众人探春时,正是各州县太学生们被推举入京之时,也是众太学生准备国子监八月解试时。
屈指算来不过半年光阴。
身为斋长的章越本打算在水牌上画了类似于‘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的倒计时牌’。但经同窗们反应,每日面对这样的牌子压力太大还是算了。
章越明白,太学生们确实比高三学生压力大。
高三学生可以下一年复读,太学生最少等两年,甚至有时候长得还要五年。或许就是暗中期盼咱大宋官家立马崩了,因为新皇登基后就会开恩科。
一场解试不第就要等两三年,人生又有多少个两三年可耗呢?
如今天气暖和了,章越仍是每日坚持出太学晨跑。
这已成为了章越的习惯。
章越跑了一趟,正要回太学,却在太学旁的期集院里碰到了一个熟人。
对方穿着青色的官袍,身后跟着数名担着行李随从,四五名公吏逢迎在旁。
“子平师兄!”章越大声叫唤。
对方转过头来笑道:“是,三郎啊!”
没错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章衡章子平。
章越上前打了问询道:“子平师兄何时回京的?”
章衡笑道:“吾已于湖州任满,如今为朝廷召回进京述职再派新命,如今就住在朝集院。”
章越心道,真是快啊,章衡中状元的事仿佛还在昨天呢。
没料到他任官都满三年了。
宋朝官制一年一考,三年一任。不过以京朝官出任地方的,除了监司为三年一任外,其余都是两年一任。
章衡这官作了不过两年,毕竟是状元公至地方任官只是过个履历,最后还是要回中枢来,授予馆职的。
章越笑道:“不意子平师兄已是任满,以后我得空要时时拜会了”
章衡笑道:“那是当然,今日正好有暇,三郎到舍下坐坐吧。”
章越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即章越跟随章衡走进了朝集院。
这朝集院就相当于唐朝的进奏院,是咸平四年时,朝廷为免官员代还时,住于旅社中影响朝廷形象,故而建立的官舍。
不过据章越所知,官员住朝集院后受到的约束其实颇多。
因此很多官员来京时都悄悄来此,先藏匿于亲戚故旧的家中,先派人打探消息,或者是打点疏通关系,等到事情都办妥了,再报至閣门等候官家召见。
章越与章衡入座后。
章衡自述进京之后,立即先去閣门报到,然后由閣门知会朝集院,再由开封府的人马迎接入住朝集院。
章越听了心道,不对啊,你这一来京就去门报道等候天子召见,期间也没有打点疏通关系,奏对之后,很可能派不到好官职。
至于入朝集院后就难了,一切出入都要由开封府士兵随从,除了庙堂省部铨曹官厅这几个人地方外,哪里都不准去。
不过幸亏可以会客,只是必须登录名字。
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防止官员们在京跑官,也防止他们利用在京这段时间结党营私。
所以很多官员都学精了,先偷偷进京打点完关系了,再入住朝集院。
至于章衡显然并无此心机,一切按照正常手续走。
章越在章衡舍内坐下,章衡看着章越笑道:“方才见了飞奔了一段路,是作何?”
章越道:“我入太学后,每日晨起都跑个数里,甚至十数里。就和当初师兄在昼锦堂时射箭健体之意相同。”
章衡大笑道:“是如此,不过飞奔后易生汗,汗透重衣易感风寒,倒是不如射箭。”
章越心道,对啊,这也是为何过去读书人不推崇跑步锻炼的缘故。这一跑步就要流汗。古人又没条件经常洗澡,至于衣服能十几天一换就不错了。
不过章越自入太学后,还是本着后世的习惯。经常沐浴或备了好些衣裳更衣。
当即章衡拿自己贴身衣裳让章越换下。
章越称谢后道:“师兄说得是,我也有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的意思。毕竟读书就似登山,没有一个好的身体绝不成的。”
章衡听了笑道:“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倒似第一次听说。”
章越笑道:“我也是每日跑着跑着,越来越是喜欢,也不知跑了几里,反正就是今日这个街口,明日那个巷口。”
“一次比一次稍远一些就好,跑时也觉得辛苦,可最后抵达时,心底就会生出成就之意。”
“师兄,你知这感觉是什么?就是每次跑至所力及之处,似趋于登仙之感。”
章衡笑着道:“登仙之感,三郎越说越有意思,你其中是要说个何等道理呢?”
章越道:“是的师兄,这也是心想事成,也是我最认同于我之时。每到这时我平日读书时的患得患失都没有,说白了就是不会自己与自己相斗。”
章衡点点头道:“是有这个道理。读书如登峰,人生之长路未尝不是如此。此峰望来那峰高,一峰又一峰,但你登峰造极之时,就是……”
章越道:“就是自己最趋紧于道的一刻。”
章衡笑道:“三郎说得是,我中了状元后,其实其喜悦之情并非多久,最要紧是那等会当凌绝顶的释然和通透。”
“吾为状元,即天下读书人最了得那一人,在这一刻你可以抛开什么体用之道,不必追寻道在哪里,因为我已与道已合二为一,换而言之我就是道。”
“我就是道时,即可忘我,无我。到了那一刻时,吾再对其他之事,心境即更坦然平和,处事游刃有余,不怀疑自己。”
“这就是禅宗所言的‘得道’。从古至今得道有两等途径,一等就是自悟,所谓的明心见性,这也是很多禅宗修炼的法门。”
“但还有一等作帝王将相,读书人中状元,说来即是事功一步一步走来,最后攀至顶峰看到了山脚下的人从没看到的风景。故而亦为得道之人。三郎我这番话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章越点点头。
章衡这是勉励自己啊。
如何得道?
一等是作到明心见性,真正完全了解了自我。
还有一等则是登峰造极。当你爬上了最高峰后,那就是‘山登绝顶我为峰’,你就是无限或最接近道的那个人。
这也就是高峰体验。
作到任何行业第一人的地位。这时候是这个人最完美地自我实现的时候,这时候你就是最完美的自己,看事看物会更加的通透敏锐,并克服了以往许多负面的情绪。
自己主宰于自己,主宰于行业。
说白了就是追求成功。
不断的成功,最后获得最大的成功,会使人不断地肯定自己,慢慢有着脱胎换骨的变化,完全肯定自己时,即是自我实现的时候,内心可不受外界规则的左右,这就是得道。
没有经过成功,能够看明白一切事物的人,那是出世哲学追求的境界。
前者做起来艰难,能够得道的人太少,同时最大的成功是什么也无从定义。
后者做起来容易,但能够得道的人,据禅宗的说法还是不少的。
但章越经章衡的一席话后明白,他要自己走成功之路。
章越不由问道:“那么子平师兄,你中了状元即得道了么?”
章衡摇了摇头笑道:“不然也,其实同科士子中,论才具我并非最好的那个。平心而论,我终归还是不如你二哥。”
章越没料到章衡与章惇斗了这么久,最后还是承认章惇胜过自己一筹。
章衡道:“当初你初入族学,我即觉得你相貌颇似子厚,后得知你是子厚的弟弟,这才释然。但如今我见了你……我更觉得你的才具未必弱于子厚。”
章越听了没信心地道:“子平师兄是真心话么?”
章衡笑着道:“你与你二兄的事,我听说了些。这其中曲直终归是家事,我不好置评。若你要争一口气,站得比他更高就是!”
章越道:“师兄说得是,我不会作无谓之争。”
章衡道:“嘉祐二年那榜我是状元,嘉祐四年那榜你兄长得了第五,如今嘉祐六年轮到你了,汝当奋起也。”
章衡看了章越一眼,还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他。
族里的章望之得罪了蔡襄,如今正酝酿着一件大案。他身为章望之的子弟肯定是要为他出头的,到时候不知章越是否卷入其中。
当日章越从章衡那回到了斋舍。
他当晚他在梦中想了一夜,于原来在梦中读书的地方提了两个字‘发解’,但想了想又觉得没志气,于是改为‘进士’,最后又想了想改为‘省元’,再之后又想了想改为‘状元’。
说来也是可笑。
到了次日,章越睡醒之后一看房顶却是吓了一跳。
不知是谁,竟是房梁上写了‘状元’二字!
这莫非是见了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