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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凌绝去寻了秋蔚之后,并不曾再往前厅去,也并未辞别熙王,只是一言不发出了王府,打马便往凌景深所在的军巡司而去。
凌景深在去年已升为从四品的军巡使,管理京城内各处争斗,刑讯诸事。凌绝进内的时候,凌景深正在庭前,闲看几个士兵蹴鞠,其中一个脚歪了些,不防便把那毬踢飞了,竟正向着景深面上砸去。
景深人不动,抬手稳稳捉住,笑骂了声:“小崽子。”复又将毬扔了回去,一抬眼的功夫,就看见凌绝从门口进来。
景深见凌绝神情有异,便负手不动,凌绝自众士兵间穿了过来,走到跟前道:“我有话同你说。”
凌景深微微点头,回身往内走去。
凌绝跟在后头,两人自进了军巡司的会客厅,此处静寂无人,景深便站住脚,回头道:“怎么了?”自己缓缓落座,又示意凌绝也坐。
凌绝只仍是站着,望着景深道:“今儿在熙王府,发生了一件事。”
景深挑了挑眉,道:“不知是何事?”
凌绝凝视着他的双眸,问道:“哥哥不知道?”
景深静了片刻,便笑问道:“我该知道么?”
凌绝看不出他面上有任何异常,微微闭上眼睛,在心底思忖了片刻reads();。才又说道:“有人用作法子,把我跟怀真用药迷倒,差点酿成大祸。”
景深蹙起双眉,只是静静看着凌绝,并不言语。
凌绝道:“我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人竟会做此事……思来想去,并无任何道理可言,毕竟我跟怀真蒙皇上赐婚,成亲是早晚的事……”凌绝说到这里,微微一顿。
凌景深这才说道:“所以你怀疑,是我做的?”
凌绝闻言一震,便道:“哥哥且同我说一句实话,究竟是不是你所为?”
兄弟两个彼此相看,半晌,景深笑了一笑,并不回答。凌绝忍不住走上一步,道:“哥哥,你倒是说句话。”
凌景深垂眸,右手微拢,抵在唇上,似是在想什么。
半晌,终究定决心似的,便道:“你虽然同她是皇上赐婚,但你可知……她心中并没有你。”
凌绝听了这句,竟比景深直接承认是他所为更惊了一跳,定定看着景深,不知要先问他哪一句好。
隔了会子,才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心中岂能没有我?何况,纵然……真的无我,那么……我们毕竟是赐婚……毕竟她也会嫁给我。”
凌景深听了,又微微地笑了两声,道:“小绝,我很清楚女人的心中想些什么,她们所爱是什么,所憎是什么,只消看一眼,即刻便知。怀真心中没有你,却可能有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你能抗衡的。”
凌绝忍不住倒退一步,自从他迈进军巡司之时,就打定主意要问个水落石出,也做足了一切准备:不管是景深承认,还是不认。
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竟能跟自己……说这些话。
这些凌绝不能相信,不肯相信也无法接受的话。
凌绝深看自己哥哥的双眸,却只看出景深一片认真之色,他并不能怀疑凌景深的判断,但是……
难道先前在熙王府,他亲耳听见怀真所说的那句话……竟是假的?
这一刹那,凌绝像个小孩子一样,赌气似的嚷了起来,道:“你胡说,她亲自承认她心里有我了!”
凌景深仍是面无表情,只是眼底多了若有若无的一缕担忧之色,直视凌绝,慢慢问道:“她是清清楚楚这般对你说的?”一句话,直指人心。
凌绝脑中一晃:不,不是……是在怀真被药性所迷的时候所说,而接来的那句则是——“我明明已经死了,为何又能见到你”?
她何曾死了?明明是好端端地在他面前。
如此,若说她前一句话该信,那么这后一句话,又如何去信?假如这后一句是万万不能信的,那她所说的“真心相待”,又从何信起?
凌绝不由苦苦一笑,他的哥哥,总是能一眼看破所有的症结所在。
是,那是她神志不清时候的一句胡话,他竟当了真,大抵这两年他徒劳无功地用着心,仿佛将要溺亡一般,乍然见了一根浮漂稻草,便要拼命冲过去,死死抓在掌心,仿佛那真的能救命reads();。
景深仍是看着凌绝,将他面上表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心底不免浮起些带着隐痛的怜悯。怀真对凌绝无心,他一早就看出来了,但这尚不是最可怕的,怀真心中有人,也不打紧,横竖看这丫头自己还懵懂无知。
而所有这一切最令人心生畏惧的是:怀真仿佛……对凌绝还有种分外的憎恨之意。
忽然景深有些后悔:倘若当初,在凌绝才动心之初便拦住他……会不会不像是今日这样无法自/拔,受伤如此之惨重?
凌绝的眸子发红,仿佛要落泪,就像是小时候受了委屈的孩子,却偏偏倔强不肯让泪涌出来,只是直直地站着。
顷刻,他才又问道:“那个人……怀真妹妹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景深迟疑了会儿,说道:“这个,你不必知道。”
凌绝凝视着他,道:“为什么,哥哥是怕我吃亏么?”
景深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凌绝的手握住,道:“哥哥……只是想护着你。”
凌绝蓦地后退一步,竟叫起来,道:“我并不需要任何人护着。”
景深皱起眉来,轻声唤道:“小绝……你知道,我从来都不会害你。”
凌绝摇头,咬牙道:“今日的事,倘若是哥哥做的,你便是在害我……以后,哥哥不必再插手我的事,不然的话……”他死死盯着景深,嘴唇发抖,最后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来,只是后退两步,然后一转身,飞快地出门而去。
背后,景深盯着凌绝离开的方向,半晌,才如窒息许久的人一样,猛地深深吸了口气,复缓缓吁出,抬手拢住额头,蹙眉闭了双眸。
且说凌绝出了军巡司,翻身上马,直回凌府。
不料才到府门口,就见小厮迎上来,道:“少爷方才去何处了?应公府派人前来,说是怀真小姐请少爷过府叙话。”
凌绝目光一动,问道:“你没有听错?是怀真小姐请我过府?”
那小厮笑道:“这个哪里会听错呢,那来人还很急的神色呢,我因不知少爷去了哪里,因此只说派人去找罢了。”
凌绝听了,也不马,便忙拨转马头,复向着应公府的方向而去。
且说先前郭建仪因想着到应公府探望怀真,只是因为各色应酬,未免晚了些。
如此进了公府之后,有丫头见他来到,便笑问:“表舅爷可是来寻我们姑娘的?”
郭建仪便道:“怀真已经回来了么?她可还好?听闻她午时候中了暑热。”
那丫头说道:“是么?这个我倒是没有听说……瞧着像是好的,对了,先前凌家的少公子也来了呢,这会子大概也在东院说话。”
郭建仪很是意外,便问道:“是凌侍读也来了?”
丫头道:“正是的,还是姑娘派人特意请来的……不知是商议什么事儿reads();。”说着,便抿嘴而笑。
郭建仪心中诧异,那丫头送他到了东院,见里头自有人在,便行了礼,自退了。
郭建仪进了院子,忽然见门口上三个丫鬟都在,只是脸色有些不对,因都看向屋里,竟不曾留意到他进来。
郭建仪走到近前,吉祥才看见,忙回过身来迎了,道:“表舅爷来了……”声音有些悄悄地。
郭建仪便当不知道的,只问:“怎么都在外头,是有什么事不成?”
吉祥这才小声说道:“表舅爷不知道,先前姑娘回来之后,叫人去请凌家的小公子……才来了不多时候,姑娘不许我们伺候,两个人在屋里说话,方才我们听着……又像是在争执似的。”
吉祥说到这里,忽地又叹了声,道:“这可是怎么说的呢,都是赐婚了的人了,本该是好好的……为什么一见面儿就要吵起来?”
郭建仪因听不见什么,心里担忧,便道:“我进去看一看。”
吉祥本要拦着他,却也生怕里头不知又出什么事儿……试想上一次应怀真跟凌绝两人见了面后,怀真曾是那种天翻地覆的架势,这一次还不知是如何呢,又因郭建仪素来可靠,因此他此刻来了,吉祥倒是心安。
郭建仪进了屋里,往怀真的房间而去,走到门口,才听到里头说:“你当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是怀真的声音。
却听凌绝道:“我同你一样,并不知情,是有人说你寻我有事……到了那里,便见你……”
怀真道:“然后你,却是如何料理的?”
凌绝沉默片刻,终究说道:“我本以为你病了,想去找人来着,是你唤我……我……”
怀真道:“于是你做了什么?”
两个人皆都沉默,郭建仪双眉紧锁,不知自己是不是该这时侯进去,毕竟此事乃遭人设计……但……
忽然怀真叹了一声,道:“凌绝,这辈子,你我好聚好散,竟是这般难么?”
凌绝一愣,似不知这话从何而起。怀真道:“当初我才上京跟你遇见,大家彼此相看两生厌,我心里反倒自在,后来因出了那场天大的恶事,破庙之中,你有心相护,然而那夜,我曾说过的每一句话,其实字字是真,你可还记得。”
凌绝自然记得,也正是那一夜,才让他彻底的喜欢上了怀真,更笃定地相信她也喜欢着他。
怀真道:“我当真并不是为了救你,才说那些话,我实在是怕咱们两个再生瓜葛,所以不想欠你分毫……我再跟你说一件事。”
凌绝并不言语,郭建仪本不知怀真要说什么,忽然心头一动,手握住帘子,便要进内阻止。
却听怀真已经开口说道:“当初因为唐叔叔在皇上跟前求了赐婚,我为了不嫁给你,曾想过自尽。”
郭建仪听到这里,意外之余,无声一叹。
凌绝涩声问道:“你为何,竟这样憎我?”
怀真道:“当时我因是毫无准备,又因太过惧怕,因此竟想不到别的出路,便只想做傻事,也委实犯了个‘弥天大错’,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怀真说到这里,微微一笑reads();。
原来这两年中,她时常想到当初替应玉和亲之举,也慢慢地明白了自己当初委实是太莽撞冒险了,当时她因为毫无准备,一听要跟凌绝成亲,便觉得大祸临头,竟觉着不管走哪一条路都比留来成亲要好。多亏小唐跟郭建仪两人当机立断,从中帮忙……不然也不知道后果会如何。
同时,怀真也逐渐有些想通了,毕竟这一世,有许多事情都不同了……退一万步说,纵然她嫁给凌绝,或者……也不至于再令那场泼天祸事发生?
然而毕竟曾经历过,难以忘怀,纵然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尽力避免。
而怀真始终以为她万分抵触跟凌绝成亲,只是因为这场灭门大祸而已,然而今日熙王府之事后,才蓦地发现,原来不仅是因为这个。
只因如今,她已经没有办法面对凌绝了,纵然今生的凌绝,看似极好,且并未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怀真定了定神,才道:“我本以为跟你两不相干,便是没了心结,殊不知,只要有你在,我的心结一直都在。只是你得明白,我并非憎你恨你,今世你委实也并非十恶不赦,然而对我来说,却像是天敌一般,总是相克的。就如玫瑰跟木樨草,明明都是极好的两种花,分开养活,各自繁盛自在开放,但倘若把两者放在一块儿,玫瑰会令木樨凋亡,而木樨凋死之前,也会散发一种气息,令玫瑰与它同归于尽……而我跟你之间,便是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凌绝垂眼皮,声音略有些沙哑,道:“你真正的意思是如何。”
怀真道:“我不会嫁给你,不管如何,都不会嫁你。”
凌绝道:“你要抗旨?”
怀真低头一笑道:“这话我们先前说过,我的答案,想必你仍也记得。”
凌绝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怀真身前,怀真见他靠近,本能地想要后退,然而人在炕边,退无可退,便只忍着不适,竭力镇定。
凌绝凝视着她道:“你瞧,我不是什么木樨,你也非玫瑰,我不会毒死你,你也不会害我,什么相克天敌,许多借口,你无非是心里没有我罢了,你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怀真一愣,道:“什么我心里的人?”
凌绝看着她的双眸,明净而懵懂,觉不像是隐藏着什么,也看出她对自己的这个问题很是诧异。凌绝心中一动,便明白了:凌景深能看出她心中有人,他自然不会看错,但怀真自己尚不知她心中有人,很好。
怀真兀自皱眉,凌绝继续直视她的眼眸,道:“你再回答我一句,破庙那夜,你究竟为何对我说那些,那些莫名的爱憎又是从何而来?不要否认,方才熙王府里,你先说是真心待我,责问我为何如此对你,——你若想我放手,便把这些都说明白。”
怀真心中发紧,见他越靠越近,便伸出手来,想将他推开,凌绝握住她的手,道:“还像是你小时候一样,想把我推倒么?那一次,蔷薇的花刺把我双臂刺得鲜血淋漓,这一次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