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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需牲牢血食, 因而献牲也是重要一环, 往往只能由家中子嗣亲手奉上, 且必须得到巫儿的许可。这句话, 就代表着身为家主的父亲,和身为巫儿的姑母, 同时认定了他在家中的地位。这可是十几年前想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田恒心底涌起的,却不是欢喜,而是说不出的嘲讽。
以田恒的敏锐,哪能看不出父亲态度的变化?田猎上出的风头, 终究动摇了他的心思, 想要重新考虑立嗣之事。这是在赌自己会受君上看重, 前途无量,给田氏带来更多荣光。几经周折, 父亲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姑母竟然也点头默许,难怪此刻他会满面喜色。
只沉默片刻, 田恒便道:“父亲看重,小子自当从之。只是不曾参加过祭祀,怕是难承重任。”
这话中, 有着不轻不重的讥讽, 使得田湣一噎, 生出些尴尬。的确, 二十二年没让他入家祠, 第一次参加祭祀,就予以重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然而田猎上的黄罴和公子环的看重,让他不得不做出取舍,这可是真正加官进爵的坦途,怎能不压些宝?
于是田湣轻咳一声:“往日错待了你,吾心中亦有愧疚。现今能入家祠,也算圆了你母亲的心愿。”
田恒顿时抿紧了唇。进入家祠,供奉先祖,确实是母亲日思夜想之事。当年两人相依为命,窝在小院时,萦绕耳边的,尽是母亲满怀希望的叨念。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入家祠,得先祖庇佑,掌田氏一脉。那时母亲眼中,何等渴盼。她信他能像父亲那样,以庶子之身继承家业,信他才干卓绝,是个谁也比不上的君子。那殷殷希冀,何尝不是耗去她寿数的元凶之一。
如今父亲重提此事,他又如何能说出话来?
见田恒面色阴沉,却不再反驳,田湣松了口气,笑道:“吾会让人教你礼仪,无需担忧。你在田猎上如此勇猛,也该让祖先知晓才好。”
话到此处,已没了拒绝的余地,田恒终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田湣自是大喜,命他下去准备,而当田恒把这消息告诉楚子苓时,得到的却不是笑容,反倒是满面忧色。
“让你献牲?你那姑母不是恨你入骨吗,怎会轻易让步?”楚子苓也不像田湣那么好骗,第一反应就是有诈!
当初她是见过孟妫的,也能从那女人眼中,辨出和其他巫者一般无二的野心与权力欲。这些日后宅不宁,闹得厉害,连她都有所耳闻,孟妫怎会在这时候让步?还就给出家祭的献牲之权,简直想想就觉得不对!
田恒却道:“我心中有数。”
他怎会觉不出异样?这看似向父亲投诚,断了扶持嫡子须无的心思,以报复那整日同她争吵的弟媳仲赢。但是仔细想来,若是事事都已家主为先,认输听命,孟妫就再也没有一个巫儿应有的权力,她一个未嫁女子,如何在这家中自处?
因此,突然落到他肩头的差事,未必真是好事,说不定家祭之上还要弄鬼,惹出祸端。
“是不能推掉此事吗?”听田恒这么说,楚子苓立刻猜到了另一个方向。现在田恒立足不稳,还需要依靠家中,若是跟父亲闹翻了,也不好办。难道他为了自己,又要忍辱负重?
田恒却平静的摇了摇头:“我想看看她的打算,若能一劳永逸,总好过时时提防。”
他和母亲在这家中遭受的苦难,有不少来自孟妫,对这个家,他并无念想,但是对那身为巫儿的姑母,却未必没有恨意。如今终于有个正面交锋的机会,怎能错过?
“可这是家祭,她身主祭,难免办出什么事情……”楚子苓拉住了田恒,“我能去吗?有我在,她必不敢使什么诡计……”
田恒笑了:“这是我的家事,怎能让你冲在前面?放心,只要你住在这院中,她便不敢妄为。”
子苓已经为他挡下了太多,现在,是该他出面的时候了。
这话听来有些大男子主意的味道,但是对方面上笑容,却是沉稳坚定,有着旁人不可动摇的决心。
楚子苓只觉一肚子的话都憋在了喉中,是啊,这是田恒自己的战场,是他必须亲自迈过的坎儿。自己能做的,其实不多,只能留在这边,等他回来。
“我等你回来。”楚子苓轻声道。
“回来一起守岁吗?”田恒问道。
楚子苓不由笑了出来:“过了宋国的年,也当再过过齐国的。”
之前在宋国过的是农历十二月的新年,现在到了齐国,又改成十一月过年,这样新奇的事情,自然要好好体验。
看着她面上仍旧有些担忧的笑容,田恒轻轻握住了那柔软的手掌:“放心,等我回来。”
※※※
就如诗三百中的《丰年》所言,谷物堆满仓廪,新稻米酿成美酒,首先应该供奉的,就是家中先祖,唯有祖宗神灵满意,方能使得来年丰收。有如此先祖崇拜,年末除岁,就成了极为重要的节日,非但要祭祖,还要悬挂桃茢,饮用椒酒,辟邪除秽。
提前十来日,田府就忙碌起来,打扫屋舍,清洗礼器,烹煮佳肴。到了当日,天还未亮,一族老幼都聚在了祠前,由田湣亲自迎“尸”,开始了祭祀大典。
所谓“尸”,正是担任神灵俯身容器的族人。在别国,可能是孙辈的稚子,但在齐国,巫儿就是主祭之“尸”,能在祭祀时请先祖魂灵附体,享受子孙供奉血食,并代为传话,告诫子孙、赐福庇佑。此乃“视死事如生事”,唯有见“尸”,方能见亲之形象,心有所系。
也正因此,巫儿在家中地位非比寻常。
作为献牲者,田恒提前三日斋戒沐浴,换上了新衣。他身材高大,立在一群人中,更显雄健,犹若野鹤立于鸡群。如此一位庶长子出现在家祭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仲赢目带怨恨,田须无一脸纠结,唯有田湣这个家主,志得意满。
田恒却没把这些目光放在心上,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家祭,本该显出些紧张或好奇才是,然而不论是面还是心,都如止水一般。随着号令,田恒一丝不苟的叩拜稽首,听着家主念完长长祷词,高声道:“献牲奉祭!”
田恒直起了身,稳稳捧起了装着整豕的铜俎,一步一步,向着祠中的高坐走去。在那里,有香案神主,祖宗牌位,还有已经端坐其上,如带了面具一般,掩去所有神情的女子。
那便是孟妫,田氏巫儿,他的姑母,亦是今日享受血食供奉的先祖化身。
田恒走到了她面前,屈膝跪下,两手平举,把那沉重的俎案摆在了“尸”面前。随着他的动作,身后跟着的子嗣们,相继把手中礼器奉与先祖面前。有谷有稻,有脯有羹,还有新酿的春酒,供神明享用。而这些,都要进入“尸”的肚中。
待所有祭品摆好,田恒便开口,诵读起了长长祭文。这是他代表族人,请祖先品尝佳肴的祈求,需要上首的“尸”首肯,才能在一旁伺候进餐。割肉舀羹,斟酒分米,全要献牲者代劳,也唯有他伺候妥当,没有疏漏,方可使祖宗满意。
若是孟妫想要使什么手段,必会选在此时。田恒心底提防,嘴上却分毫不乱,把一篇祭文背的情深意重。而面前那女人,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僵坐原处,像是神魂真的被先灵夺去,成了木偶一般。
一篇祭文再怎么长,也有结束之时。当最后一字落下,田恒再次跪倒行礼,座上那坐偶突然发出了一声悠长叹息,声音粗浑,不似女子能发出的声音。
这是先祖附身的明证,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而那女子身形微动,拿起了手边金匙。她竟没有当众拒绝享受祭品?田恒心头一凛,立刻切肉倒酒,服侍“祖先”。
就如真正的宴席一般,那“尸”在众目睽睽之下吃起了饭,食肉极多,也频频饮酒,如此举动,当然是对供奉满意。下面诸人都松了口气,益发恭顺的伺候酒饭,按照祭祀规矩,有条不紊的进行仪式。
待到“尸”吃饱喝足,献牲者退下,田湣才轻声道:“敢问先祖,明岁可丰收否?”
“可!”上首的“尸”答道。
那仍旧不是孟妫以往的声调,更为粗重威仪。田湣面上露出喜色:“敢问先祖,明岁可无疫否?”
“可。”依旧是简单利落的回答。
田湣再接再厉,问出了所有明年期盼的吉兆,有些是“可”,有些则未曾答他,似先祖也有迟疑。不过这些都是往年常见的情形,田湣也不见怪,就这么有问有答交谈了下去。
直到问完了来年情形,他突然道:“小子欲立庶长子为嗣子,不知先祖意下如何?”
这一问,莫说田恒,就连下面的仲赢、田须无都没料到,就算祭祀中不能胡乱开口,也引得下面一阵窸窣衣响。
原来是等在这里,田恒唇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轻笑。他还以为孟妫会在自己奉上祭品时作怪,没想到父亲竟然等不及了,直接问出这个问题。此刻先祖若说句不行,父亲是听还是不听?
谁料座上“先祖”并未作答,而是把目光转向了田恒,那双眼中木然无波,似有什么鬼魂透过孟妫的双眼,打量他这个人。
就见那“先祖”缓缓开口:“可占之。”
言罢,她从怀中取了一个龟壳,并未亲自灼烤,反而往前一递:“你,占之。”
她指向的,正是田恒本人。
这下,连田湣都惊了。若是孟妫自己占,还有一定可能作伪,让田恒占,则是把天意交到了这小子手中。是凶是吉,哪能操控?可是一看便知!难道那躯壳中藏的真是先祖魂灵,才会如此不偏不倚?这一刻,连田湣心中也生出了畏惧,不知会盼来什么样的结果。
田恒却没有犹疑,直接取过了那龟壳。龟壳陈旧,摸来粗糙,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臭味,不知是放了多久的古物。这是把决定的权力交给自己吗?是考验他的本心和抉择吗?还是……田恒抬眼,看向那神情木讷的巫儿,如今她已不是孟妫,而是真正的神明,是庇佑整个家族的先灵……
拇指拂过龟壳,那隐隐臭味变得更浓重了些。田恒笑了,笑着站起了身:“若我占之,必生异象!”
他的声音响亮,整个家祠内外清晰可闻。那注视着他的木然眼眸,突然生出了波动,似是惊疑,似是惧怕,又像要出声阻止。
然而,来不及了!
只一迈步,田恒就到了火盆旁,并不像寻常占卜一样,举着龟甲,虔诚放在火上,而是随手一抛,任那片龟甲滚入火中。
下一刻,浓烟蒸腾,蓝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