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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掷地有声, 极是磊落,楚子苓的眉头却微微皱起, 这家人从小就诬蔑田恒,打压庶长,怎么突然就冒出了个让贤的嫡子?而且这小子不该找兄长自陈心迹吗,为何寻到她这个大巫头上?
心存疑虑, 不知此人是不是以退为进,暗藏心机, 楚子苓只淡淡道:“此乃尔等家事, 本与我无干, 但你兄长无心家主之位, 小君子何必如此?”
听闻此言, 田须无顿时激动起来:“太公言尊贤尚攻, 方才使地泻卤,人民寡的齐地成为一方霸主。想吾田氏一脉,两代立贤,遵奉庶长,怎能毁在小子身上?”
他的语气着实真诚, 青嫩的脸上也显出些潮红,极是激动。十二三岁,正是自尊心极强, 且容易受到影响的时候, 突然听闻家中阴私, 生出此念, 倒也说得过去。
见此情形,楚子苓稍稍放下心来,却没松口,反而问道:“敢问小君子,田氏家主如今任何职?”
“工正!”田须无立刻道。
“此上卿否?封城邑否?”楚子苓又问。
田须无一下就涨红了脸,答不出话来。工正怎会是上卿?当年先祖出奔入齐,并未接受齐侯赐予的卿位,只任工正,食邑更是只有封田,哪来的城邑?
见他尴尬神色,楚子苓微微一笑:“大丈夫当食五鼎,拜上卿,以汝兄之才,何须争家主之位?”
那女子语声平淡,话中之意却让田须无如遭雷击!他自幼听着母亲的闲言碎语长大,耳边总少不了对庶兄的抱怨和恶语,但是与此同时,他也知道母亲强令他勤学六艺,不坠嫡子之名,是因为心有忌惮。田须无并不蠢笨,能让母亲如此挂心,那传说中的兄长必然才能过人,但他并不气馁,仍旧勤学六艺,打算以才干压过庶兄,继承家业。未曾想却闹出了姑母阴害母亲,嫁祸他人的丑事。
这下,顿时让少年心中羞愧难当。若是庶兄并无罪过,又有大才,那他靠阴谋继承家业,岂不是个卑鄙小人?
因而面对大巫时,他才按捺不住,说出了肺腑之言。谁料对方轻飘飘一句话,把他的胸中激荡碾个干净。
区区工正,争来何用?
田须无简直不知自己是如何告辞,走出小院的,只觉耳中嗡嗡,心绪难平。原来母亲、姑母,乃至父亲眼中极是重要的家业,在旁人眼里不过是腐肉一块。当年管仲家道中落,要靠从商谋生,不也能位列上卿,助桓公成就霸业?旁人能的,自己为何不能!
小小少年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母亲的哭嚎已全然忘在脑后。然而身为田氏嫡长,他同那庶兄仍有不同,他非但要成为上卿,还要让田氏一同壮大,成为旁人不敢轻忽的大族!也唯有如此,他“争来”的家主之位,才与众不同!
眼见那少年深受打击的走出了院去,楚子苓面上也显出些许笑意。她当然知道,这个田氏不容小觑,总有一日会兴旺发达,成就霸业。但这些,与无咎何干?
闻达之路何止一条,既然无咎不愿,田氏就同他们没甚关系了。
并没把这小小插曲放在心上,楚子苓继续碾磨起了药材。
※※※
五辆田车疾驰,声若迅雷,展如雁翅,顺着旷野铺展开来,一时间鸟兽皆惊,四下奔逃,然而三辆战车矗立前方,还有百来兵士持剑持戈,严阵以待,哪里能走?喊杀声顷刻响成一片。
望着前方车阵,田恒松了口气,这大半个月的操练,总算没白费功夫。田猎虽是演武,但跟真正对战大有不同,需要的是严密阵型和迅速出击,只要掌握这两点,冬狩时自能崭露头角。
不多时,一场围剿便到尽头,就见一人驾车向这边驰来,还未到跟前便高声道:“君子,此次获鹿十头,豕两头,可是大胜!”
田恒面上可无笑容:“这点猎获,又算什么?此次冬狩,只田车怕就有数百乘,想要在君前献技,绝不能怠慢!”
这副模样,立刻让卢溪噤声,不敢招摇。身为家主车右,田氏家兵原本的指挥,卢溪初见这离家许久的庶长子时,也是极为不忿,颇多挑衅。然而众人的轻视慢待,短短三日内就散了个干净,实在是对方御术高明,武艺绝伦,几人围殴都无法招架。加之他练兵的手段和提拔人才的魄力,更是让家中车兵在短时间内就脱胎换骨,重整军容。
因此卢溪对于田恒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颇有些唯命是从的架势。
目光环视一周,田恒对面前所有车兵道:“田猎演武,阵上杀敌,如今尔等已能同猛兽搏杀,有朝一日,定能立下战功!”
这一句,可比任何夸奖都更让人激动,下面兵士尽数高呼,田恒转头对卢溪道:“今晚设宴,把猎物分食了吧。”
就算是家兵,也未必能天天吃肉,卢溪吞了口唾液,问道:“君子不留下与吾等同乐吗?”
怎么说也相处了大半月,卢溪十分清楚这位长官的作息,每日都要不辞辛苦赶回城中,从不留宿田庄,难不成院里藏了娇娘?
这私底下的腹诽,田恒自然听不到,他的面色阴沉了些,低声道:“我明日有事,就不来了。尔等亦可休整一日。”
若是往常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卢溪说不得也要高声欢呼,长啸几声,然而现在,他可不敢放肆,只看那张俊脸上微蹙的眉峰,紧抿的薄唇,就知这位庶君子不怎么高兴。田恒原本就高大魁梧,沉下脸更是威仪肃杀,让人不可逼视。卢溪半个屁也不敢放,唯唯诺诺道:“多谢君子。”
交代完毕,田恒也不多待,一路疾驰回府。跳下马车,他足下生风,走得飞快,一脚踏入院门,就见一大一小两张脸,同时向这边看来。
“兄长!”见人回来,田须无有些尴尬,赶紧起身相迎。
田恒的额角抽了抽,也不理他,看向一旁刚刚站起来的楚子苓,问道:“今日可好?”
只看田恒面色,楚子苓就知他问的是什么,微微一笑:“无事,须无正准备离开。”
实在不怪田恒面色不善,自那日来访,扬言要让贤之后,田须无沉寂了一段时间,这两日突然就转了性,整日跑来小院。开始似乎是想接触兄长,拉近两人感情,但田恒哪会在乎这小子?几次挤兑后,田须无也不敢在田恒面前露脸了,只是偶尔到小院,打听一些兄长的事迹,还会向她这个大巫请教一些想不明白的问题。
楚子苓当然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但是接触多了,也能感觉到这少年压抑不住的好奇和诚意。因而私事没谈多少,倒是说了些爱民、仁德之类的理念。她没法改变这个社会的阶级属性,但是多个有良心的奴隶主,能让下层受苦之人活的好些。
田恒可不会管这些,只冷冷对少年道:“你这两日妄为,嫡母可知?还望小君子顾念亲恩。”
这话一出,田须无的脸就有些白了。这两天他忍不住往这边跑,有一方面也是因母亲跟姑母起了冲突,后院待着让人难受。这举动,父亲似是默认,但是母亲那边,他可不敢乱讲。拜访大巫也就罢了,跟庶兄太过亲近,定会惹母亲伤心。
纠结片刻,田须无叹了口气:“是小弟莽撞,搅了兄长清净。”
也不再辩解什么,他恭恭敬敬行了礼,告辞离去。
等人走了,田恒才对楚子苓道:“如今后院闹的厉害,还是别搭理这小子了。不说他起了什么心思,万一不小心走漏风声,都能惹来麻烦。”
对于这忠告,楚子苓自然从善如流。瞥见了那小子带来的几件玉摆设,田恒压住心底不悦,开口道:“明日车兵休整,你要去集市逛逛吗?”
就算再怎么跑得勤,他一天大半时间都要待在外面,子苓如今也不能施法救人,只整日熬药,难免寂寞。怕正因此,才会让那小子趁虚而入!
楚子苓有些讶然,旋即也笑了:“那太好了,有劳无咎。”
整日早出晚归,大半个月都没休息,自己在家还能偷懒,田恒这么熬下去可不太健康,楚子苓自然乐意跟他一起走走。况且现在农忙已过,寒冬还未到来,集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这几天田须无经常在提起坊间见闻,也让她生出了些兴趣。
见楚子苓笑得开心,田恒也放下心来。反正距离冬狩也没几天了,该练的都练得差不多,养精蓄锐也是好的。
到了第二天,楚子苓起的极早,换上了许久没有穿过的男装,打扮停当,出门就见到换了身新衣的田恒,巧的是两人穿的衣裳颜色极为相近,她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不知旁人会不会当你我是兄弟?”
“说不定会当成叔侄。”田恒刻意压低了声线。
这些天,可能是为了训练兵士,他唇上又蓄了短髭,英武之余,更多几分沉稳,很是能压住场面。当然,也让他看起来长了几岁。但这话说的,不免有占便宜之嫌了。
楚子苓挑了挑眉:“阿叔可带了钱?”
田恒一窘,两人之前带回来的钱财,他都放在了楚子苓那边,身上还真没什么钱。干咳一声,他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贤弟请。”
自己比他大的些事,楚子苓当然不会乱说,双手背负,挺胸走在了前面。看着那背在身后,悠闲抓在一起的白皙手指,田恒不由露出笑容,大步跟在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