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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自进了汤巡检的屋子里一直没有抬头,现在听着声音便想到汤巡检一定将笑意收了,换了张冷脸。
他还从没给过自己冷脸呢,就是去年去吴江县时,原本不相识,他见了自己还略点了点头,并不似旁人传说的那样冷心冷情,才使自己最终下了决心去找他,说了想进官织厂织纱那处看一看的。
后来多少次相遇,他都向自己笑了的。
这一次他一定是生气了。因为他以为自己一定会答应的,其实随便一个人,都会这样以为的,没有人认为自己会拒绝的吧。
汤巡检就立在眼前,云娘低垂的目光就落在他雪白的袍子上,知道他正看着自己,更是感觉浑身上下都似被针扎着一样,让她几乎不能依旧坐在原处,但她还是勉强坐着不动,嚅嚅地说:“好人家的女孩都愿意的,巡检只管随意挑选。”
汤巡检竟然叹了声气,云娘便觉得刺在身上的针似乎拨了下去,又听他温和地问:“你为什么不愿意?”
“没,没什么,就是不愿意。”
“你是不是担心将来?”汤巡检又道:“你放心,我并不是始乱终弃的人,就是将来家里住着不好,我也会给你在外面置个宅子,时常过去,用度也不会缺少。要么我现在就把京城的一处宅子给你。”
“不,不,”云娘不知怎么说好,她的心事原也不能说给任何人听,“我只想自己织锦过活。”
汤巡检低头看着云娘,宽大的椅子中,她却只坐了一半,身子略前倾,似乎随时要走一般,在自己的问话下,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可是身子却越发挺直了。就像那暴风雨里的小花,似乎就要被折断,不过那细嫩的茎、娇弱的花其实不但能在暴风雨中安然无恙,而且经历了风雨反而会开得更加艳丽。
突然间他就想上前将眼前的人抱在怀里,不自觉地便向前一步,却见椅子里的人慌忙向后一闪,方才醒悟过来自己失控了。
汤巡检一向最自恃的就是控制力,过去那样喜欢画画,可是答应了祖父就再没有摸一次画笔;决定习武后便日日不缀,几年后武举便中了探花;当初被贬到盛泽镇时,想只用俸禄生活,果然没花家里一分银子,俸禄还有剩余……
当然,给云娘的织机和聘金并不在此列,他要自己体会一下清贫的滋味,并没有必要让女人跟着吃苦。
自从家里出了事,他便突然长大了,祖父的话一句句地压在他的心上,从放下画笔后他便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从没想到他竟然会对一个女人如此动情。
其实,早在给云娘定织机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失控了,他原来是没打算先纳妾的,于汤家于他自己,纳妾没有一丝好处,只有坏处,根本不在祖父的计划中,祖父要他做的是续娶正室,生下嫡子。
这是他每一次没有听祖父的话。
而且他亦知自己不应该宠妾如此的,就像先前,妻子要给他安排的身边人,他毫不在意的才对。可是他对云娘的保证,却都是他的真心,他只要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汤巡检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很想要云娘,想要将她抱在怀里怜惜,决不许任何人欺负,就是祖父不高兴,就是自己娶了出身高贵的女子续弦,也不会改变他爱惜云娘的心。
他一直以为眼前的人愿意接受自己的爱惜,甚至他的爱惜也是因为她的对自己的倾慕才升了起来的。
可是,他错了,虽然不知道错在哪里。
云娘感觉到汤巡检的气息就要将她完全淹没,可转眼间又退了回去,按住呯呯乱跳的心,赶紧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果然汤巡检并没有拦她,云娘三步两步地走到了门前,就要跨出去的时候,就听屋内的人突然问:“你是不肯做妾的,是吗?”
也是也不是,云娘年少时长得就好,那时想要她做妾的,她一概都回了。只是后来有一那么一瞬间她是宁愿给汤巡检做妾的,这样一个皎如朗月一般的人物,对自己又那样好,只要能在他身边,她就是愿意的。可是她只情迷意乱了一会儿时间,就懂得了,自己不只不愿意给他做妾,更不能嫁给他。
是以,她便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回答才对。
汤巡检却道:“你再等我两个月吧。”
“不,不,”云娘听出了这其间的承诺,也听出了其间的为难,便赶紧道:“汤巡检,你应该娶大家闺秀为妻才是,我是不配不上你的,而且我也不想嫁人了。”
“你知道大家闺秀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云娘突然想到汤巡检曾向荼蘼提过红娘,便道:“大约就像《西厢记》里的小姐一样吧。”
“唔,那天我见你拿着《西厢记》在看,”汤巡检突然轻声笑了起来,“你不识字?”
云娘想起了那天在卜家店里,自己正是拿了《西厢记》挡在前面,原来被汤巡检看到了眼里。不过《西厢记》里的小姐有什么不对吗?
云娘这时离汤巡检已经有了三四步远,蓦然感觉身上的无形的压力又小了许多,便摇摇头,“我不是大小家小姐,自然不识字。”
“也是,”汤巡检点点头,京城中大家闺秀亦不是都读书识字的,更不必论盛泽镇上,识字的女子可能很少很少吧。又奇怪地问:“听说妆花纱的丝谱要几十页,你不识字怎么认得?又怎么背下来的?”
当时云娘想进官织厂织妆花纱那处看看,自己也只当她好奇,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果真学会了织妆花纱,而且织出来的与官织厂一模一样。就是官织厂的人也没有真心认为云娘是在织厂里学的,反以为她在外面学过,因为从没有人只凭着看过便能学会的,更何况还有几十页的丝谱,多少老织工也背不下来,要一面织一面对着看。
自己只当她悄悄将丝谱抄了下来,却没有想到一个织娘定然是不识字的。
云娘却道:“官织厂里的丝谱并不给我们看,我是看到织工织纱便一点点记下丝谱,有的地方没看到便自己推算出来的。”
一幅百蝶穿花图,看着并不大,但是若是一根丝一根丝的算起来,何止成千上万根?汤巡检不由得瞠目结舌,“这么多的丝,你怎么能一一记得住?”
“其实也不用一根根都记,只要记得那一百只蝴蝶和折枝花叶的形状颜色就行了,织出来就与按照丝谱织的一样。”
汤巡检便点头笑道:“你果真聪慧异常。”
“哪里,”云娘倒觉得惶恐起来,“我不过是个寻常织娘罢了,若不是汤巡检让人把我带到了官织厂里,我哪里能学得妆花纱?”
大约提到了织锦,云娘倒不似刚才般的难为情,突然又想起了家里的织机,终于想起了来时准备好的话,又顺利地说了出来,“那台织机一定很贵吧,又配了那样多的线。我本不该收的,可已经装好了,若还回来亦是白放着,不如就算汤巡检与我合伙置的吧,织了纱我们分成。”
见汤巡检一声也不响,只直直地瞧着她,赶紧低了头,却将心中的话一并都讲了,“以后的丝线都是我买,织了纱出脱,汤巡检五成,我五成,可好?”
其实云娘与孙老板商议时,丝线都是孙老板买,云娘还要三成,现在加了丝线的价,云娘所剩的也不过一成多点而已,汤巡检一定是不懂这些的,只不过,她总不肯让他吃亏就是了。
云娘听汤巡检依然没有答应,抬头去看他,见他早已经收了笑脸,神情肃然,显然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便又绝然地道:“你若不肯,我便让人把织机送回巡检司来。”
刚刚自己回绝时,汤巡检还在笑,恐怕是没有将那话放在心上,总觉得自己对他是有情的。不错,自己对他是有情谊,但自己的决心却也是极坚定的。
他们间只能是合伙儿织锦的关系,其余的自此全部要断了。如果汤巡检不答应,不管这织机她有多喜欢,也一定送回巡检司。
汤巡检果然听懂了,便未再推脱,点了点头,“好,就听你的。”
云娘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也绞痛起来,她已经将要说的都说了,汤巡检也都答应了。从今以后就算合伙儿织锦了,那就是一起做生意,再无别的瓜葛。
来的时候想得很明白,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依旧还是难过得很,但是云娘悄悄地握住手道:“我们写个契书吧。”
既然是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样子,将所有事项都一一讲清,将来也免得会有争执。当然自己和汤巡检是不会有争执的,不过,还是要事先说明白。云娘能看得出,汤巡检是不大在意这些事的人,所以她更要替他打算好。
就在云娘以为汤巡检不会同意,正待劝说时,汤巡检却又笑道:“好吧。”
说着重新坐回了桌前,桌上原本就摆着纸笔等物,现在铺了纸磨了墨,提笔便写了一篇字递给云娘。